第317章
第三次見面是那一年的冬天,在武昌府城外的長亭。
那天下著鵝毛大雪,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官道上也積了厚厚的一層雪,馬不好走,葉北枳索性下了馬來牽著馬,緩緩?fù)洳呷ァ?br />
這幾個(gè)月葉北枳沒有再去過湖邊那棟竹樓,也沒有再去找過那個(gè)女人,就像她說的——有緣自會相見。
遠(yuǎn)遠(yuǎn)的,那座長亭出現(xiàn)在視野中,在漫天的雪白中縮成了一個(gè)黑點(diǎn),格外顯眼。看到這座長亭葉北枳便知道武昌府也就近了。
又走近了些,葉北枳瞇眼看去,才發(fā)現(xiàn)長亭外拴著一匹棗紅馬,馬背上披著褥子,上面已經(jīng)落滿了雪。長亭里隱約有個(gè)人影,就坐在石桌前。
葉北枳低著頭走到長亭的臺階下,抬頭看去。
長亭內(nèi)的人也正轉(zhuǎn)頭看來,四目相接。
“好久不見。”那人展顏一笑,一如既往的明媚動(dòng)人。
葉北枳盯著她看了許久才開口道:“……你在等我?”
“不然呢?”左念愁從亭子走了出來,站到葉北枳面前。
她微微踮起腳尖,輕輕替葉北枳拍落肩上的積雪,笑著說道:“要找你還真難,我打聽了許久才在今天等到你。”
左念愁今天穿的是一襲火紅裘袍,仍然是一身的紅色,像是一團(tuán)跳動(dòng)的火焰。
她好像永遠(yuǎn)都是一身紅色。
葉北枳沒有說話,只是伸手到她的胸前,替她緊了緊衣領(lǐng)。
左念愁愣了一下,隨即拉過葉北枳的手,牽著他走進(jìn)亭子里。
來到石桌前,葉北枳才發(fā)現(xiàn)桌子上已經(jīng)擺好了兩只酒杯,中間還溫著一壺酒。
二人落座,左念愁杵著下巴,笑瞇瞇地盯著葉北枳看,卻是不說話。
葉北枳也不言語,他注意到了亭子里的物件——那裝琴的長匣就靠在柱子邊,旁邊還擺著一個(gè)簡易的包袱,再聯(lián)想到亭外那匹棗紅馬……
葉北枳問道:“……你要走?”
左念愁笑意不改,點(diǎn)了點(diǎn)頭。
“去哪兒?”
“不知道……”左念愁把發(fā)梢撥到耳后,“……總之是離開這里。”
葉北枳不說話了,望著亭外的茫茫大雪。
官道旁有幾株梅花正在悄然綻放,飄來幽幽暗香。
“也許是離開這個(gè)江湖……”許久之后,左念愁開口了,朱唇輕啟,“……你覺得隱居怎么樣?似乎是個(gè)不錯(cuò)的選擇。”
葉北枳轉(zhuǎn)回頭來:“……去哪兒隱居?”
左念愁笑著搖頭:“不知道……走到哪算哪吧。”
葉北枳又不說話了。
左念愁繼續(xù)說道:“尋個(gè)有山有水的地方,每日粗茶淡酒,這樣的日子想來也很愜意。”
葉北枳沒說話,低頭看著桌面。
左念愁伸手撫上葉北枳臉頰,使他抬起頭來,問道:“你覺得呢?”
葉北枳把她的手拿了下來,掌心里捏著那只纖細(xì)的手腕,盯著左念愁的眼睛認(rèn)真問道:“……為什么要走。”
左念愁臉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收回手來:“不想留了,自然就要走了。”
“哪有人會一輩子只待在一個(gè)地方的。”左念愁低頭轉(zhuǎn)著酒杯,笑得有些勉強(qiáng)。
再抬起頭來時(shí),左念愁又已經(jīng)掛上了明媚的笑臉,她眉眼含俏地盯著葉北枳:“其實(shí)這江湖也沒什么好的,你想想,尋個(gè)山清水秀的地方隱居,我撫琴,你舞劍,哪里不比這江湖逍遙快活?”
葉北枳張了張嘴,有些不敢看左念愁希冀的目光,他撇開頭看向官道上的那幾株梅花:“……我不會舞劍。”
“舞刀也行。”
“……我也不會。”
“真的不會?”
葉北枳頓了頓,許久后才從鼻子里發(fā)出輕輕的一聲:“……嗯。”
空氣中葉北枳似乎聽到一聲嘆息。
“跟我走吧……”左念愁的語氣幾乎是在祈求了。
葉北枳的眼瞼垂了下來,半天才說道:“……我缺錢。”
左念愁眼睛一亮,臉色轉(zhuǎn)喜道:“我這些年攢下來不少,夠我們用一輩……”
葉北枳搖了搖頭,打斷了左念愁:“……你不懂。”
笑意凝固在了臉上,半晌后左念愁的肩膀垂了下來。
二人都不說話了。
左念愁突然站起身,拾起酒壺給兩只酒杯倒?jié)M。
葉北枳抬起頭來,愕然看著左念愁。
“陪我再喝一杯。”左念愁帶著笑意,眼中映出葉北枳的影子,“……就這一杯。”說罷,把酒杯遞到了葉北枳手中。
“叮……”把酒杯在葉北枳手上輕輕一碰,左念愁一飲而盡。
看著葉北枳喝下了杯中酒,左念愁才繼續(xù)說道:“釵子呢,帶了嗎?”
葉北枳點(diǎn)了點(diǎn)頭,從懷里摸出那支梅花釵。
左念愁橫了葉北枳一眼,笑道:“算你還有良心,我還以為你會拿去當(dāng)?shù)簟!?br />
葉北枳手里捏著玉釵,沒有說話。
左念愁背過身去,拍了拍身邊的石凳:“過來,替我戴上。”
葉北枳看了看手里的玉釵,又看了看那個(gè)背影,緩緩走了過去。
青絲從指縫間滑過,傳來冰涼的觸感。
“還記得那個(gè)算命的嗎?”左念愁的聲音輕飄飄的,像是在說一個(gè)故事。
“我后來又去找了他一次……”
“他說我與那有緣人,有三世的緣分……”
“但是,呵……但是他說……”
“這一世……”
“卻是我的第四世……”
“這三生的緣分終有盡時(shí)……”
葉北枳低垂著眼瞼,把那一捧青絲在手里挽成一團(tuán)。
“可是我不信……”左念愁的聲音很輕。
“所以我來這里等你。”
“來之前我就已經(jīng)想好了……”
“若是你答應(yīng)跟我走,這杯酒便是交杯酒。若是不愿……那就當(dāng)離別酒了。”
大雪中傳來一聲嘆息。
葉北枳把玉釵插進(jìn)發(fā)絲。
“看來他沒有算錯(cuò)……”
青絲上,梅花開得正艷。
葉北枳小心地后退了一步,左念愁從石凳上坐起,轉(zhuǎn)過身來。
她走近一步,輕輕擁住葉北枳,閉眼靠在葉北枳胸前。
許久之后左念愁才放開,對葉北枳展顏一笑:“走了。”
說罷,背上琴匣,提起包袱,走下長亭去解馬繩。
“為什么……”葉北枳站在亭子里,“……為什么要走。”
背對著這邊的左念愁停下了手里的動(dòng)作,雪花逐漸落滿了她的肩頭。
“無意中知道了一些事情……”大雪中左念愁的身影顯得有些單薄,“……江湖已沒有我容身之所。”
“……什么事?”
左念愁搖著頭:“……鬼見愁不再是江湖的鬼見愁,而是朝廷的鬼見愁。”
說罷,她牽著馬往遠(yuǎn)處去了。
葉北枳沒聽懂她那句話的意思,只是靜靜地看著左念愁走遠(yuǎn)。
在大雪快要阻絕了視線時(shí),葉北枳看到左念愁在官道上回頭望來,聲音遠(yuǎn)遠(yuǎn)地飄了過來。
“有緣再見……”
那一抹紅色像是在大雪中盛開的梅花,驕傲地綻放著,然后被白雪覆蓋,最后被埋進(jìn)土里。
葉北枳在長亭里站了很久,直到那身影已經(jīng)看不見了也沒有動(dòng)。他記不清自己當(dāng)時(shí)都想了些什么,直到所有的思緒化為了唯一的那個(gè)念頭——
她還會還那三百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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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池南葦發(fā)出一聲驚疑,打斷了葉北枳的回憶,“啞巴你看——”
葉北枳低頭看去,原來是池南葦翻閱琴譜時(shí),一張紙飄然落下。
池南葦俯身撿起。
“是一張銀票……居然還是三百兩的……”池南葦疑惑道。
銀票也不知在琴譜里夾了多久,就連上面的折痕都已經(jīng)被壓平了。
葉北枳目光呆滯。
池南葦把銀票翻了一面,驚訝道:“后面有字——是一首詞……”
“梅粉梢頭雨未干……”池南葦輕聲念了出來。
梅粉梢頭雨未干。
淡煙疏日帶春寒。
暝鴉啼處,人在小樓邊。
芳草只隨春恨長,塞鴻空傍碧云還。
斷霞銷盡,新月又嬋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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