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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七章 成熟的意外代價


2016年3月31日的太陽照常升起,在晴朗的天空中照亮整個世界,生命開始了新一天的運動。
  林真秀也是如此——從千代田線地下鐵列車車廂中走出,跟隨潮水般的上班族人流走出霞關站,順手在便利店買了一本當天發售的最新版《周刊新潮》,放入公文包中,和往常毫無區別地走進外務省。
  等完成每天早上的例行事務,又開完碰頭會,回到工位后,他拿出剛買的和《周刊文春》同樣封面為手繪版畫風,一眼望之好似回到五六十年代的《周刊新潮》,捏著鼻子找到那篇《曾在街邊與對象激吻的Ricey  lady第幾次的不純還是第幾次的不倫?》,認真閱讀起來。
  他捏著鼻子的原因倒不是因為文章隱藏針對自己的殺機,而是外務省上下對日本綜合類周刊的集體性反感——進入21世紀后,日本社會整體保守化和向右轉,綜合類周刊是引導和體現這股趨勢的急先鋒,尤其是厭華憎韓這個主題,從2013年開始幾乎貫穿三大綜合類周刊每年的內容。如《周刊文春》當年發行的49期雜志中有48期在報道的標題中使用“中國”、“韓國”、“尖閣”、“慰安婦”等字眼。49期的《周刊新潮》中有37期、46期《周刊現代》中有28期,同樣如此。外務省由于工作目標是維持日本與其他國家的關系,尤其是東亞國家之間的穩定、和善,常被這些周刊攻擊。林真秀昨天一聽到是《周刊新潮》刊登文章后,立刻高度警惕,也有這個原因在內。
  等仔細看完文章,確認和昨天一樣,沒有直接指出存在政府官員施加影響的原因,他才稍微放心,將雜志中相關頁面掃描成圖片,給自家兄長發過去,又打了個電話說明情況,提醒如果這幾天亙理農協和宮城縣農協如果發生什么動靜,趕緊告訴自己。林真太也知道輕重緩急,保證一有消息就聯系他。
  接著,他在IM上找到后藤兼輝,同樣將報道的掃描件發過去,等對方看完后,告知想借用文部科學省的名義幫助危機公關。由于這件事需要水田功的默認才行,后藤兼輝有點躊躇,但當聽到“你也不想才寫完的工作年報還沒審核就變成笑話吧”這句話后,只能在抱怨兩句后,答應向自家課長溝通,默認了林真秀的做法。
  他接著聯系田義和,也沒多解釋情況,直接說有要緊事希望能得到幫助。在對方忙不迭說沒問題后,表示如果有可能,會推薦一個人進coniconi  Japan工作,對方曾是集英社的資深編輯,負責過《夜王》及其續作《華と修羅》,還有《噓喰う》、本宮ひろ志的《幕末紅蓮隊》等漫畫,手頭有不少作者資源。這個簡歷倒是讓已做好捏著鼻子認下不合理要求準備的田義和有些驚喜,當即承諾只要推薦,就會接收,就是完全沒想到推薦的人會是自己曾見過三次的那位松村桑的緋聞對象。
  等瑣碎的前期準備都做好后,他看時間差不多了,登錄乃木坂46的官網,尋找回應《周刊新潮》文章的官方聲明,很快在首頁看到。聲明一如既往簡單——先是對傳聞給粉絲帶來的擔心表示歉意,再完全否認事件過程中存在任何不道德行為,其中沒有一個字提到他。
  確認沒有問題后,林真秀截了屏,發給巖本桂一,又去了一次經濟局辦公室,向這位直系前輩匯報了危機公關的進展情況。巖本桂一聽后點點頭,也沒做其他指示,就說了下自己這里的進展,告知上午已和JA仙臺會長菅野育男打過電話,對方也已答應幫忙。
  回到辦公室后,林真秀看了下時間,已到了昨天說好的廣野早苗開始行動時間,思緒不禁飄到一ツ橋,但卻想象不出那個原本天真善良的同期現在如何按照自己昨晚擬定的話術去忽悠上司的情景。
  “那是辦公室政治的勾心斗角,廣野應該不是很明白吧?未必能做到隨機應變,只能希望別出意外了。”他在心里祈禱著。
  …………
  差不多同一時間,神保町集英社銷售部大樓內,廣野早苗以有要緊事需要匯報為由,將戴著黑框板材鏡架眼鏡、染著一頭金發、很有藝術家氣息的自家課長約到一間會議室內,開始執行昨晚制定好的計劃。
  “我有一個在外務省工作的大學同期,他希望這兩天能有機會拜訪課長一次。”
  “外務省?為什么要來拜訪?”集英社數字事業部數字企劃課長的岡本正史沒預料到會是這個主題,也不明白為什么會發生。
  “為了這篇文章。”廣野早苗將今早買的《周刊新潮》翻到相應頁面,遞了過去。
  岡本正史接過后,視線才從標題上掃過,表情就變得有些凝重,等一目十行看完,平靜地問:“是為了佐井?”
  非公眾人物能上《周刊文春》的機會大概和中了萬馬劵那樣罕見,能讓一家全日本知名的大會社社長不得不去土下座賠禮道歉的概率更是堪比WIN5。下屬中有這么一個背負著輝煌歷史的人,作為課長的他又怎么會不知道?

  “是。”廣野早苗開始給自家課長施加壓力,“我這個同期目前在文化交流·海外廣報課工作。他打電話和我說,乃木坂46在外務省今年的海外文化推廣企劃中扮演重要角色,保持正面形象很關鍵。所以,國際文化交流審議官指派他盡可能快速平息這篇文章帶來的負面影響。”
  “為什么要找我們?和我們有關嗎?”岡本正史很是不解。在他看來,文章雖然提到前年的緋聞,但報道的事和佐井慶英毫不相干,沒理由找上集英社。
  “我同期說,之所以會出現目前的情況,和前年的緋聞沒有完全澄清有關。那次還可以說是藝人的私事,佐井也不是公眾人物,我們保持沉默無可厚非,但宮城Ricey  Lady是宮城縣廳下屬機構推出的形象代言人,公共機構有義務接受公眾監督,而我們雖然是自營會社,但也不能漠視公眾的知情權。因此,他希望我們不管用什么方式最好能表明下立場。當然,他說了,是希望,不強求。不過,他也說了,假如不表明的話,要是有媒體在后續公關過程中問及與我們相關的事,就只能如實陳述了。”
  岡本正史眉頭微皺——這話聽起來客氣,其實隱含威脅,他不覺得外務省對集英社有什么合法傷害權,但也不打算冒這個險,就直接把事情向外推,道:“那是宣傳部的事,不該找廣野取締役嗎?”
  “他打電話給我,原本就是想通過我拜訪我父親,但我父親和我說,找數字事業部比較好,我只好來請示課長。”廣野早苗開始了她的狐假虎威。
  岡本正史若有所思,試探著問:“原因呢?”
  “我父親說,這件事說到底是佐井的私事,尤其這次佐井都沒直接牽涉其中,會社沒道理出面,那就和宣傳部無關。不過,佐井是本社的社員,別人提到他時肯定也會提到我們。那關注事情的進展就有一定必要。既然佐井是數字企劃課的職員,由課長來安排后續處理事務最合理不過。”
  岡本正史更加覺得不對勁了。這話是有一定道理,但廣野真一既然清楚提到佐井慶英必然會牽扯到集英社,那為了能及時了解情況,隨時開始公關工作,就該將主動權抓在自己手里,推出去反會變得不可控,怕是另有蹊蹺,就繼續推脫,道:“既然說是佐井的私事,那我來安排也不合適。你把佐井的聯系方式給他,讓他們自己去談怎么樣?”
  “我那大學同期說,前年發生的事其實和佐井的身份密切相關,如果他不是集英社資深編輯,也不會那么容易把對方騙上手。既然國際文化交流審議官要求盡可能快消除負面影響,有些事還是和課長先達成共識比較好。”
  岡本正史直覺不是什么好話,越發不想見面了,反正眼前下屬雖然有個本社高管的父親,但從入社以來表現得一直謙遜溫和,給人單純善良的感覺,他也就不憚于直接拒絕,道:“沒必要,還是請你的同期和佐井自己去談吧。”
  “我會把課長的意思轉告給他的。”廣野早苗果然很好說話,但接下來的發問卻讓岡本正史眉頭皺得更深,“那我在文部科學省的大學同期如果也想因為這件事見課長一面,同樣拒絕嗎?”
  他只好再問:“為什么也要見我?”
  外務省和文部科學省對集英社的影響力完全不在一個層面。只要沒有海外發展計劃或無意求助,可以不用多考慮前者的態度,但文部科學省就不同了,它有個外廳叫做文化廳,統籌日本國內文化、宗教交流事務,集英社是文化行業的會社,在許多事情中都會申請政府幫助,還會參與政府主導的項目,必須和文化廳打交道。所以,在所有中央省廳中,最不能得罪的就是文化廳了,他因此不得不問。
  廣野早苗早有準備,答道:“我在外務省的同期說,涉事的偶像組合去年有首歌被文部科學省選為兒童24小時SOS熱線宣傳曲,現在出了負面報道,初等中等教育局的小松局長很不高興,批評了推薦這首歌的初等中等教育企畫課。我這個文部科學省的大學同期就在初等中等教育企畫課工作,因為同期之間交流過工作情況,知道涉事偶像組合在今年外務省海外文化推廣企劃中扮演的角色,就打電話給我這個外務省的同期,代他們水田課長表示想快點平息輿論的愿望,還問要不要兩家一起出面。如果我在外務省的同期見不到課長的話,我在文部科學省的同期就只能自己來了。”
  岡本正史稍微松了口氣,但沒能放寬心——初等中等教育局當然不像文化廳那樣能直接影響到集英社,但集英社的周刊很大一部分讀者是學生,尤其是中小學生。如果因為拒絕見面而惹惱管轄中小學的初等中等教育局,那些學校運營支援企畫官、校務改善專門官、視學委員只要發幾句話就可以通過學校影響刊物的銷售,這個責任就算取締役都扛不下。
  因此,他的態度不得不軟了下來,道:“其實見不見面也就那么回事,你先問下你那位外務省同期想要達成什么共識。簡單的話,大家有個默契就可以了,也可以節約彼此的時間。”

  “好,我這就去問。”廣野早苗應了一聲,起身準備離開,但又被叫住。
  “你在外務省的那位同期叫什么名字,現在擔任什么職務?”
  “林真秀,文化交流·海外廣報課的企畫官。”
  岡本正史回到工位后,打開外務省官網,在干部名簿中找到剛才聽到的名字,又查了下企畫官的職階和權力,想想對方的年齡,有點咋舌,慶幸剛才沒有一口拒絕,但又開始苦惱對方想要見自己是打算提出什么令人為難的要求。
  廣野早苗回到工位后,在IM上給林真秀發了條“和課長談過了,很順利,等下我在IM上和他繼續說,留好記錄給佐井看”的消息——昨夜,兩人加了IM好友。等收到“知道了,謝謝”的回復后,給自家課長發了條IM消息,隨后展開一連串對話。
  “我同期說,有照片證明佐井和那名偶像在工作場合見過面,說明知道對方身份。那么,除了不倫之外,他希望佐井承擔起明知對方有戀愛禁止限制,卻還勾引對方的責任。如果佐井不肯承擔,他希望課長能幫助佐井認識到這點。”
  “然后呢?”
  “他說,集英社雖然是自營會社,但既然是制作和傳播文化作品的出版社,而且是行業的領先者,想必有擔負起向國民傳播正確道德觀念的覺悟,社員更應該身體力行。所以,佐井如果能勇敢地站出來,承認自己的錯誤,用辭職來表示謝罪的決心,或許是表示集英社認識到這點的最好表現形式。”
  “林企畫官對集英社的要求未免過高了吧?而且,佐井從編輯部調來我們這里已經是懲罰了,要求他辭職不就是追加懲罰了嗎,也太重了。”
  “他問我,堀內社長為什么會去SME用土下座謝罪,不就是認識到問題所在嗎?不能只有社長才有這覺悟,而其他社員卻無動于衷。這次《周刊新潮》的文章出來后,肯定會有其他媒體跟進,不僅會去采訪那名偶像,也會想辦法采訪佐井或者我們。辭職可以快刀斬亂麻解決事情,還一勞永逸,對大家都好。如果課長覺得太重,他能體諒課長的仁心,愿意為佐井斡旋新的工作,也是正社員待遇,不會讓課長感到為難。”
  “但要對佐井說這種話,會很讓人為難,我也沒這權力。”
  “他說,課長如果覺得讓佐井辭職合適的話,他可以直接同佐井談,不來麻煩課長。如果還是覺得為難,他也可以請外務省的東外大前輩聯系山下會長,申請見茨木部長談這件事。”
  岡本正史看到這里,不由得嘆息一聲,明白自己別無選擇了——對方一旦申請見茨木部長,也就是他的頂頭上司,集英社取締役兼數字事業部長茨木政彥,意味著作為下屬的他無能,將難題踢給上司解決,置這名集英社高管于兩難境地——幫助外務省給佐井慶英壓力有損其在集英社內部的名譽,不理會的話又要承擔外務省和文部科學省帶來的壓力乃至報復。那么,將責任推出去的他事后一定會被穿小鞋,前途變得黯淡,只有現在獨自扛下來,未來或許還有可能得到重整山河的機會。
  而且,他也有點懷疑廣野真一不僅不肯接手,還讓女兒把事情推給自己就是為了把茨木政彥拉下水,那就更不能跳進這個圈套了。
  “茨木部長1980年入社,比廣野取締役晚了一年,但晉升取締役只晚了3個月,過幾個月的株主總會上和廣野取締役一樣是晉升常務取締役的有力候選人。那么,廣野取締役讓廣野領她那個外務省的大學同期找上數字事業部,有沒有可能是想要狙擊茨木部長?要是真的,那可就麻煩了——如果由我處理,有什么不妥可以追究茨木部長的領導責任,如果上報給茨木部長處理,那更能直接追究他的責任,讓我不管怎么做都是錯。”岡本正史憂心忡忡地想,也越來越覺得自己的邏輯說得通,“茨木部長從入社以來就在編輯部門工作,從《周刊少年JUMP》的編輯晉升主編,又創辦過《ジャンプスクエア(Jump  Square)》,之后擔任第3編輯部部長、版權事業部長、數字事業部長,一路走來,不僅腳下扎實無比,還都是在內容部門,以后當社長都很有競爭力,廣野取締役除了多一年的資歷外,沒什么優勢可言。”
  想到這里,他更不敢將難題上交了,但也不愿意硬挺在其中當炮灰,終于發出一條看似含糊實則明確的消息,收走佐井慶英的護身符,滿足了下屬這次相談的目的,“既然我已經知道這件事了,那就不用再申請見茨木部長。你直接安排林企畫官和佐井談好了。如果佐井問我知道不知道,你就說知道。他要是來問我,我也會這么回答。”
  “兩個稻門閥之間的斗法,關我這個東藝大的什么事?幫廣野還正常一點。”岡本正史發出消息后,抬頭看了眼不遠處平靜地坐在工位上的下屬,安慰自己——茨木政彥和廣野真一同樣出身早稻田大學,只不過一個就讀于政治經濟學部,一個就讀于教育學部,而他出身東京藝術大學。東藝大是藝術領域排名第一的國立單科大學,和東外大是同類學校,與早稻田這個私立綜合大學沒有香火情,偏向廣野早苗因此毫無心理負擔。

  林真秀很快從自家同期轉來的聊天記錄中知道了岡本正史的退讓,懸著的心放下一半,開始為接下來的記者會尋找主辦方和報道的媒體做準備。
  最先聯系的是今野義雄——外務省既不能出面,他也沒有權力替外務省決定出面,只有乃木坂46合同會社才有能力,也有理由。等打通電話后,他絲毫不提自己的計劃,就是問老賊能不能在一天內準備好一場記者會,邀請媒體參加。
  今野義雄此時的心情其實不好——經過昨天的預熱,今天《周刊新潮》的文章內容短時間內就擴散開來,不僅2CH上已有許多黑粉發出攻擊甚至臆測的帖子,一片烏煙瘴氣,乃木坂46合同會社的官方SNS也冒出許多詢問真相的留言,語氣還很激烈。松村沙友理的個人官方SNS賬號因為詢問眾多,極端言論不時出現,不得不關閉留言回復功能,一些性急的粉絲就轉向其他成員賬號求證,弄得理睬不好,不理睬也不好,正煩躁著,一開始就沒興趣理會,直到林真秀暗示和《周刊新潮》的文章有關,意識到那個官僚準備出手了,這才積極了點,開始打聽發布會上會說什么,但沒有確定結果之前,公務員不可能說明確的話,也就沒得到有用的信息。最后,僅含糊說可以,沒答應現在就做準備。
  林真秀也沒在乎,反正真要成功了,他相信老賊會比他更積極。掛了電話后,接下來就是找相熟的媒體,以求通過可控制的渠道影響報道方向了。
  第一個找的是桑子真帆——NHK的新聞報道在日本人心目中可信度最高,日本新聞通信調查會的《關于媒體的全國民意調查》中,NHK新聞的可信賴度從調查開始的2008年起,至今一直排名第一,2015年度可信賴度值為70.2,高于報紙的69.4、私營電視臺的61.0和電臺的59.7,遠超雜志的45.5。至于不找柴崎哲也是因為剛拜托過其他事,不好再勞煩。
  接通電話后,林真秀先是質問昨天到底怎么回事,搶占受害者的道德制高點,在對方笑著打哈哈想糊弄過去時,直接提出接下來兩天可能需要幫著約NHK記者參加記者會,算作道歉——他這個前輩同期是NHK好幾個新聞節目的主播,如《首都圏ニュース845》、《ニュースシブ5時》等,有這資源。桑子真帆本不想答應,但等之后聽說廣野早苗也參與其中,嬌嗔了兩句也就默認了。
  再接下來,林真秀給小宮隆司、川崎由紀夫等一些電視臺的熟人分別打了電話,同樣預約了富士電視臺、東京電視臺等電視臺的報道——想要阻攔追蹤報道不容易,但想要增加一個卻不難。富士電視臺的《鬧鐘電視》不用說,同時段收視率第一的新聞節目,能起到不小的公告作用。東京電視臺雖然總是播放動畫片,但也有早新聞《NEWS  Morning  Satellite》、晚新聞《TXNゆうがたサテライト》,即便收視率不高,也總比沒有好。
  等這些事做完后,他接到廣野早苗發來的消息。
  “已經和課長說好了,佐井下午也在,你一點半過來吧。”
  “好,我會準時到。”
  “來的時候,我帶你到數字企劃課的辦公區露個臉,給你指下課長的位置,你就看一眼,裝作低聲和我說話。要是課長注意到,和你對視一眼是最好,佐井到時不信也得信。課長沒注意到你,佐井也會在心里有個疙瘩,不敢亂去問。”
  他看了這條消息許久,又是欣慰又是犯愁,最后簡單地回了一個“好”,不愿再去多想。
  3月31日13點,林真秀離開外務省,從霞關站下了地鐵,十幾分鐘后自神保町站出站,步行一百多米,來到以往不少次曾從門前走過,也曾駐步打望過幾眼,卻從來沒進去過的集英社銷售部大樓的門口。
  在打了個電話之后,廣野早苗很快出來迎接他,帶著進入大樓,乘坐電梯來到數字事業部所在樓層,如之前所說的那樣在數字企劃課所在辦公區域邊上現下身,如愿以償地讓林真秀和岡本正史視線相交一次,再引進一間小會議室中坐下。
  “稍等下,我去把佐井叫來。”她說,隨即離開會議室,沒過一會兒,領著佐井慶英再次走進來。
  論禮儀,林真秀應在兩人進來時就起身,但他這次來就是用權勢壓人的,因此一直等到對方走到會議桌邊,才緩緩站起,當廣野早苗給他們互相介紹和交換名片時,欠身行禮的幅度也極小,一派居高臨下的傲慢模樣,讓對面這個看著眼前這個依稀記得新年時因接人而見過一面,現在才知道是名外務省職業官僚的男人有些摸不著頭腦。
  “林企畫官今天來是找你有點事情想要拜托。”等三人都落座后,坐在兩人中間的廣野早苗對佐井慶英道。后者聽后,從同僚身上收回視線,投向對面,眼神中透著不明所以和警惕的心理。

  林真秀稍等了下,見對方沒吭聲,不動聲色地接上話題,“我今天來是受外務省國際文化交流審議官閣下的指示和文部科學省初等中等教育企畫課水田課長的委托,與佐井桑商量一件事。”說罷,從公文包中取出一本路上買的《周刊新潮》,翻到那篇文章的頁面,遞過去。
  佐井慶英小心翼翼地接過,看了一眼,臉色瞬間就是一變,下意識抬頭看向對面的那名官僚,見對方依舊面無表情,才驚疑不定地低頭繼續看起來。
  這篇文章并不長,幾分鐘就能看完,但接近十分鐘過去了,他依舊低著頭,像是在思考一樣,又過了好一會兒后,才再次抬頭,聲音有點干澀地問:“想要商量什么?”
  “外務省和文部科學省想請佐井桑承擔起應有的責任。”林真秀淡淡地道。
  “應有的責任?”聽的人沒聽明白。
  “對。”這名官僚的身體稍微前傾一點,開始給對方施加壓力,“一個不倫事件中,只有女方道歉,而責任更重的已婚男方卻從頭至尾沒有做出任何聲明,意味著對社會輿論而言事情并沒有結束,也就間接催生了佐井桑現在看到的這篇文章。如果接下來還不給出交代,今后或許可能再次被提到。所以,佐井桑,逃避沒有用,請承擔起責任吧,不要再給別人添麻煩了。”
  “可我并非公眾人物,”佐井慶英下意識反對,“沒有必須發聲明的義務。”
  “沒錯。外務省和文部科學省因此是來和佐井桑商量這件事,佐井桑也完全有權力拒絕。”林真秀承認,但又用欲言又止的一句“當然……”給了對方向著負面想象的無限空間。
  佐井慶英臉色變得很難看,鼓起勇氣反問:“這是個人私事吧?和外務省和文部科學省有什么關系?”
  “有關系。”林真秀平靜地道,“乃木坂46是外務省今年啟動的日本偶像海外推廣企劃重要成員,甚至有可能被授予日本偶像文化傳播大使的稱號;乃木坂46的《命は美しい》是文部科學省選定的兒童24小時SOS熱線宣傳曲,宣傳海報至今還在三萬多家中小學中張貼。”
  稍停了下,讓對方有時間能領會信息包含的意義后,他意味深長地再道:“佐井桑現在應該明白為什么我會受國際文化交流審議官閣下的指示以及初等中等教育企畫課的委托前來吧?”
  佐井慶英好不容易提起點的氣勢被壓了下去,沉默了幾秒后,不甘不愿地問:“只要發個聲明就可以嗎?”
  “我們會安排一次個人記者會,請佐井桑在會上面對記者公開宣讀聲明。”
  “要說些什么?”
  “第一,承認在2014年的不倫事件中隱瞞已婚身份,處心積慮接近女方,責任全在自己,為此向女方和民眾謝罪;第二,會辭職表示謝罪的誠意。”
  “不行。”佐井慶英大驚,立刻反對。
  “為什么不行?”林真秀反問,“有照片證明佐井桑和女方曾同在一個場所工作過,搭訕女方時,佐井桑想必也不會主動提及已婚吧?或者佐井桑想否認能與女方往來與自己的集英社編輯身份無關?”
  佐井慶英欲言又止,但最后還是用沉默表示不同意。
  “有些事,逃避既可恥,也沒用。”林真秀倒也不生氣,就是說的話中帶著威脅,“如果佐井桑自己下不了決心,那外務省和文部科學省只好幫佐井桑下決心了。”
  “我倒是要看下外務省和文部科學省怎么能幫我下決心。”或許是被逼急了,佐井慶英也硬邦邦地甩出一句話。
  眼看就要談崩,之前一直旁觀而沒出聲的廣野早苗插話進來,“其實,林企畫官一開始是打算向山下會長提出見面請求的。”
  劍拔弩張的氣氛因為這句話稍微緩解了點,佐井慶英也順勢扭頭看過來,但林真秀沒讓自家同期將話說下去,接話道:“還是我來說吧。”
  等那個有過不倫的前編輯又轉回頭后,他不緊不慢地說:“佐井桑在新年接廣野時應該和我見過一面,想必能猜出我也是東外大出身吧?所以,當接到國際文化交流審議官閣下的指示和初等中等教育企畫課的委托后,我原本打算請外務省的東外大前輩和山下會長聯系,商量怎么解決這件事,但后來想到廣野的父親是宣傳部、廣報部、內容事業部、讀者服務室擔當的取締役,如果跳過他聯系山下會長,以后倒是不太好再見面,就和廣野通了一次電話,算是提前打招呼。”
  在對方越發難看的臉色中,他繼續道:“只是廣野后來給我打回來電話,說她父親覺得鬧到山下會長這里,大家臉上都不好看,還是先私下談談,盡量把事情在下面解決掉為好,但我想‘犧牲小我,成就大我’可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就和廣野說了我的擔憂。廣野后來又傳話過來,說她父親相信集英社上下都堅守‘君子不以私害公’的信念,讓我不用擔心。”
  佐井慶英放在會議桌上的手不覺捏緊成拳,而林真秀還是一副淡定從容的模樣,道:“我就對廣野說,你父親對數字企劃課也那么有信心嗎?廣野回答我說,她父親會去和數字事業部的茨木取締役打招呼,也已吩咐她向數字企劃課的岡本課長匯報,可以等有結果后再來談,不會讓我失望。”

  說到這里,他轉頭看向自家同期,問:“你還沒有和佐井桑說過結果嗎?”
  廣野早苗微微搖頭,又向邊上望去,當視線與投過來的忐忑目光相交時,取出自己的手機,點了幾下后遞了過去,帶著一點憐憫的表情,道:“這是課長的意思,你看下吧。”
  佐井慶英下意識看過去,只一眼就臉色大變——日本的會社中,人事權不在課長手中,但課長對人事問題的意見卻非常要緊。
  林真秀這時身體又前傾一點,用肢體語言向對方再次施壓,“那么,佐井桑是想自己下決心呢,還是讓外務省和文部科學省敦促集英社幫你下決心呢?”
  然而,即便如此,那名有過不倫的前編輯還是咬緊牙,一言不發,一副“抗拒從嚴,回家過年”的模樣,讓林真秀暗自嘆息一聲,一邊心道:“廣野這幾年長進了,昨天說佐井沒有離婚,那想要逼一個養家的男人放棄日本第一漫畫社的正社員職位怕是很難,得像圍三闕一那樣,給一條出路,而且還必須是一條讓他覺得至少可以勉強接受的出路才行,確實說對了。”一邊給自家同期使了個眼色
  他正在感嘆間,廣野早苗已按照昨天的計劃,開始扮演白臉了,先是對著林真秀說:“稍等下,讓我和佐井談談。”再轉過頭對著佐井慶英,表現得極為誠懇地道:“你也別怨課長,他其實不想這樣做,但文部科學省真的開罪不起,不提文化廳和我們有各種合作,單初等中等教育局一家,只要和全國各地的學校打個招呼,就可能讓我們的周刊銷量掉一大截。外務省看起來不需要顧忌什么,但對數字事業部卻很重要——你也知道,數字化內容更容易被盜版,國內還能訴諸法律,國外就只能靠外務省幫助交涉,一樣需要維持好的關系。還有,我們接下來的海外事業,吸引國外作品登錄JUMP+電子平臺這些工作,也要得到文化交流·海外廣報課的支持才能有所發展。所以,別說課長沒辦法了,就算茨木取締役知道了,一樣不會硬扛著這兩家省廳。”
  用看似解釋的話變相施加壓力后,這個曾經溫柔善良的女人話鋒一轉,“當然,課長也不是不管你。”說著,轉向自家同期,道:“佐井雖然有錯,但那位松村桑如果能遵守戀愛禁止的默認規則,也不會發生那些事,總不能說對方就一點沒錯吧?”
  等明著說情,實際坐實犯錯的話說過后,她又道:“外務省和文部科學省應該只是要給輿論一個交代,對佐井最后怎么樣其實并沒有什么意見吧?”
  林真秀瞥了一眼緊張看過來,顯得非常關注這個問題的佐井慶英,用不回答表示默認。
  廣野早苗又言辭懇切地道:“林,我們可是大學同期,你給我一句實話,如果佐井按照要求發聲明了,外務省和文部科學省是不是并不在意之后到底有沒有真的辭職?是不是只要不被媒體發現,沒有曝光就可以?”
  等林真秀微不可查地點點頭后,她轉向松了一口氣的同僚,開始誘導,“要不,佐井你先按照外務省和文部科學省的要求做,發個聲明,寫一份辭職信,把眼前的事先應付過去?我會勸課長拒絕你的辭職,只要接下來輿論慢慢平息,媒體不關注了,就當你沒提交過辭職信?”
  “要是之后不是這樣發展呢?”佐井慶英小心翼翼地問——辭職的事只要跟著聲明公布出去,不想社死的話,無論發生什么情況,都要遞一次辭職信,走一遍流程。那時,主動權就落在他人手中了,萬一弄假成真怎么辦?
  廣野早苗點點頭,認可這個疑慮,轉向自家同期,道:“林,既然佐井肯配合了,那你能不能幫他兜個底?”
  林真秀先是故作皺眉頭,表示反對,隨后在自家同期的堅持下表現出很為難的模樣,最后才裝作心不甘情不愿,取出一張名片推過去,道:“這是coniconi  Japan日本分社社長的名片。佐井桑可以去了解下這家會社的情況,一家中國互聯網獨角獸會社,前途很光明,估值也遠超集英社。我和分社的前田社長關系不錯,佐井桑如果答應發聲明,一旦媒體關注,必須真辭職,我會安排佐井桑進入這家會社工作,保證是正社員待遇。”
  佐井慶英下意識拿過名片,廣野早苗趁他認真查看,開始和自己同期做套。
  “如果佐井答應了,你卻沒做到怎么辦?不行,你得先把這件事定下來。”
  “也可以,我等會兒給前田社長打電話,拿到他的承諾。但是,如果我這里做到了,佐井桑這里卻沒做到,怎么辦?”
  “佐井要是做不到,那我父親自然會給你一個交代。”
  佐井慶英猛地抬起頭,看向正面對面,你一言我一語的一男一女,心中驚駭萬分——這兩人明顯是一唱一和,打算把他給套進去,但也正因為如此,傳出了勢在必得的態度,如果他堅持不理睬,接下來大概就會遭到廣野真一的雷霆一擊吧?眼看直屬上司已經表態會袖手旁觀,分管的取締役兼部長也肯定不會為一名普通下屬與另外一名取締役交惡,前方可以確認將是萬丈懸崖,難道只有屈服,轉走另一條不知終點是何方的路求生嗎?

  會議室內又一次萬籟俱寂,每個人都保持著沉默——林真秀和廣野早苗在等著最終答復,佐井慶英的心在不斷下沉。
  …………
  3月31日的太陽開始向西傾斜,上午晴朗的天空也變得有些陰沉,但19攝氏度的氣溫與輕輕吹動樹葉的三級南風依舊給人帶來清爽舒適的感受。
  林真秀從集英社銷售部大樓中走出,心情比來時輕松了許多——佐井慶英在沉重的壓力下沒敢再說出拒絕的話,只是反復說要好好想一想,會議室內的兩個人都知道他已經動搖,所謂的想一想多半是去求證岡本正史的態度是否如廣野早苗所言的默許,coniconi  Japan的前田社長又是否會真的承諾接納,那就沒必要逼下去,引發逆反心理了。
  于是,在一句“那給佐井桑一個晚上的時間考慮,明天上班之前希望能得到答復”后,這場貓和老鼠的游戲告一段落,有自家同期盯著,林真秀相信結局不會出現意外。
  “廣野真的成熟了。”來到比室內明亮許多的天空下,他受光線刺激,下意識地瞇起眼,又忍不住回頭望向身后的集英社銷售部大樓,而透過正門玻璃,似乎能看到那個與他糾纏已經達十年之久的女子正在往回走的背影,不覺心道。
  隨即,一個念頭又在這個男人的心頭冒出:還好她馬上就要訂婚了。不然,外務省的前輩們如果知道我還有這么一個父親是出版傳媒行業巨頭高管,自己又聰明成熟的同窓生,怕不是會像上次那樣勸我娶她了吧?想要拒絕,大概也只有答應養成久保的妹妹才可能了。
  想到這里,林真秀不由得苦笑,拒絕再多想,隨手撣了撣身上不存在的灰塵,像是要將這個念頭與今天沾染到的這座大廈的氣息去掉一樣,最后看了一眼透過正門玻璃已見不到身影的大堂,轉身向著神保町車站走去,并將因自家同期今天的成熟舉止與昨晚的癲狂行為疊加在自己內心深處而產生的擔憂,進而萌發出的某個不敢告人的念頭留在身后。
  “成熟很好,但這樣執著,再加上有這么一個父親就太可怕了。好時萬事皆好,不好時又會怎樣?看來,與其身邊站著她時,哪天會像漢宣與霍光那樣,若有芒刺在背,倒不如相忘于江湖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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