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海的那邊有什么？”岳遠從8歲開始就一直詢問他的父親岳九，至今他已經12歲了。岳九是生還的出海英雄之一，他參加過公歷588年的出海隊，在兩年后成功回到終島，但是由于他不曾帶回礦晶，也就沒能進入先鋒軍內部任職，只是掛著一個出海英雄的頭銜，這個頭銜只有一個作用，就是下一代數量即使超過兩個也可免于強制出海。

        岳九一臉向往，但他沒有辦法回答這個問題，原因有兩個，一個是他在出海即歸途中并不那么光彩，沒有帶回礦晶，甚至還染上了一種病，白天他雖然嚴肅但體貼，是個好父親的模樣，但每到黑夜就會喪失理智，變得憤怒暴躁，會傷害靠近他的人，變得跟野獸一般。第二個就是先鋒軍的法令，任何人不得提及出海相關的事情，如有違反，就會被征入出海隊。

        “海的那邊就會把你爹變成這幅德行。”岳遠的母親霍英在一旁整理著衣服，眼皮都沒抬。霍家村是終島外環大家族之一，霍家人尚武，他們體型高大，精力充沛，有著野蠻的血統，崇尚英雄主義，天生就是戰爭機器，霍英也因此嫁給了岳九這個出海英雄。但是身為霍家人的霍英似乎是個例外，她異常的懦弱，到了夜里岳九已經無數次的毆打她，她也就這么忍耐下來了。

        “我怎么了？我是出海的英雄，我的病是因為出海留下的。”岳九一直以他英雄身份為榮，不過這會兒是白天，他也只是嚷嚷兩句。

        “父親，我也想加入出海隊。”岳遠稚嫩的臉上有著天真的堅定。

        “這才是我的好兒！”岳九喜出望外，他好像一直等著岳遠的這句話。

        “岳九！你在說什么？你想把兒子送去死？他明明可以不去參加的。”霍英急了。

        “男人說話，女人別插嘴，干你的活兒！兒子，你真的要去出海隊嗎？”岳九臉上寫滿了扭曲的期待。

        “那邊有可以治好您的病的藥嗎？”岳遠問，那些個黑夜給這個孩子心靈留下了無比巨大的創傷。

        “有！”岳九沉吟了片刻，肯定的說。

        “那我去。”

        一旁的霍英在那邊嘆氣，沒有再說什么，她看著面前的丈夫，有種變態般的依戀，她又看向兒子，內心無比的失落。

        根據考證，終島存在了一千多年，但是真正有歷史記載的年限只有601年，所以現在是公歷601年。六百年前人類將這座島嶼命名為終島，終島是一個直徑為320公里的圓，面積大約72000平方公里。公歷105年，人類出現了分歧，原因是從終島的中心到170公里處，氣候宜人土地肥沃，非常適合農耕，而這個區域以外的土地下有種叫做礦晶的物質，能發出巨大的能量，作物完全存活不了。安逸派認為人類只需要在這片區域里生活即可，開拓派認為應該把重心放在外環，方便探索海洋以外的陸地。兩派雖然有分歧，但是也有一個統一的認知，終島人口早晚會飽和，解決的方案是必須要有的，最終商議決定，安逸派主管農耕區域，負責農耕，紡織，畜牧，科研。開拓派主管外環，開采礦物，木材，制作工具。兩個區域中間建起高墻，安逸派的政府叫做農耕會，開拓派則取名先鋒軍。一切交易由兩個政府統籌完成。

        相安無事大約三百多年，公歷435年，終島人口來到了最高峰100萬人，由于外環的產品大多為耐用品，對于內環來說供大于求，于是不平等的交易開始發生，外環面積大，人口多，糧食供應不足，先鋒軍的統治出現危機。在這一年，比糧食危機更大的災難出現了，終島毫無預兆的下沉，大約10公里的區域都被海水淹沒，在這場浩劫下，外環人口直接損失了十分之一，經過調查，礦晶這種物質是支撐土地的物質，過度的開采直接導致島嶼下沉。次年436年，先鋒軍跟農耕會進行了會談，有了礦晶的籌碼，兩方再一次回到公平的起跑線。這次會議確定兩件重要的事情。第一，農耕會將供應外環人口足以生存的食物跟生活必需品，先鋒隊組織出海，尋找礦晶來恢復終島。第二，保證人口的平均，所有家庭最多可以生育兩個，超過一個孩子的家庭必須在孩子12歲后參軍出海，獨生家庭自愿參軍。外環家庭有參軍出海的人就成為英雄之家，可以選擇遠離海邊的住址，內環家庭有參軍出海的就可以免除一部分賦稅。

        公歷538年，終島已經下沉了很多次，出海計劃一直在執行，一開始卓有成效，但漸漸出海的回歸率開始下降，從公歷560年開始，每批回歸率達不到百分之十，但是這百分之十取回的礦晶足夠他們安逸的一輩子待在外環享樂，而且接受最崇高的崇拜，不僅如此，這些回歸者都在先鋒隊領導團隊內任職。

        公歷580年，終島的面積減少了一半，好的是基本停止了沉沒，只在公歷589年的時候再一次小規模的下沉，由于出海計劃的回歸率極低，出海計劃跟獨生計劃并行下，內外環的人口基本維持穩定。

        霍英唉聲嘆氣，雖然先鋒軍對出海計劃的一切都嚴格保密，但是越來越多的鄰居沒有等到孩子回來她還是很清楚的。岳九倒是輕松，他骨子里向往海的那邊，雖然沒有做過回答，但是每次岳遠問起他關于彼岸的時候，他的眼睛里總是有光。

        “你真的要把孩子送去？”等岳遠出了門，霍英小心翼翼的問道。

        “當然，年輕人不出去闖蕩怎么行呢？我當年”他又開始了他那一套。

        “你知不知道，時代不一樣了，海里出現海怪了！”霍英走到門邊，確認沒人之后說。

        “海怪？你聽誰說的？”岳九有點疑惑，他皺著眉頭。

        “我前幾天回了我爸那里，霍家村都在傳。”

        “哦！沒什么的，這些都是謠言。”岳九背過身去，若有所思。

        突然外環的上空傳來一陣播報:“現公布海上情報，希望之海內出現海怪，體型大約為正常人的兩倍，請近海居民不要靠近海灘。”那片海有個美麗的名字，叫希望之海，但是它真實的面目跟這個名字恰恰相反，它不對人產生浮力，只要掉進海里，如果沒有繩子連接海上，即使穿著救生衣也照樣下沉，而且會一直沉下去。因為這樣的緣故，先鋒軍嚴禁平民出海。

        “聽到沒，聽到沒！別讓孩子去了，他是獨子，而且你是戰斗英雄，他可以不去的。”霍英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那般。

        岳九嘆了一口氣，然后笑著說，“如果我告訴你，十年前我就帶回了這個情報，你會驚訝嗎？”

        霍英驚愕地呆在那里，看著眼前這個有點陌生的丈夫，她想問點什么，卻又不知道從何問起。

        岳九環視著這個家，很小的面積，簡陋的家具，有些雜亂的工具擺在角落里。他回過頭，有點出神，但眼睛里好像射出兩道光芒。

        “沒什么了不起的，那些沒有智慧的生物很好解決。”岳九對霍英說。

        “那你是什么意思？”霍英已經猜到了結果，但還是帶著期待的哀求。

        “他就應該出海去闖蕩，即使危險，要想榮華富貴，哪有不付出代價的。”

        “我不想他榮華富貴。”

        “我想。”

        拉上的窗簾還有緊閉的門，連陽光都照不進來。這個沒有聲音也沒有光亮的房間，像是沉進海底的牢籠。

        傍晚時候，岳遠回到了家，他不敢說話，也不敢直視父親，他知道，那只野獸即將來臨，他像一只被捕獸夾夾住腿的綿羊，既跑不了還死不了，只能等待著。

        岳九一臉紅光，這是要發作之前的表情，岳遠的腿在顫抖。

        “我的兒子，你決定好了嗎？”岳九的話是問題，可語氣卻是命令式的。

        “我要去參加出海隊。”岳遠其實沒考慮好，但是看著這樣的父親，已然不具備思考的能力了，這么多年，他已經習慣了去迎合父親，試圖逃避晚上的恐怖時光。

        “這才對嘛！”岳九極少在夜里露出這個表情，他激動，喜悅，完全沒了往日的憤怒跟暴躁。

        這是岳遠過得最舒服的一個夜晚，岳九像只吃飽了的獅子，在他房間里酣睡，完全沒有在意他跟母親這兩只被捕獸夾抓住的綿羊。

        多年以后，海風吹過終島外環的時候，帶來了一路野花的清香，泥土的腥氣，還有幾戶家人的炊煙，仔細地去聽，還有一些低語混雜在里面，這陣風繼續往前吹，順便帶上了一點岳遠的嘆息，當它碰到圍著終島內環的高墻時，它盤旋而上，一開始勢頭正猛，甚至卷起了這面古老墻壁上的小碎屑，盡管帶不走那些石屑，卻也讓他們重歸大地，沒過多久，這風就像喝多的酒徒，晃晃悠悠，漫無目的地東倒西歪，最后它成了一個遲暮的老人，渾濁的眼球里出現了遙遠的墻頭，一把將自己的拐棍丟掉，完成了此生最后一次跳躍，既悲壯也滑稽。這陣風最后拍在城墻上，消融在空氣里，像碎裂的土塊歸于大地，像飛濺的水花隱入大海。那些風帶來的美好的氣味，還有生活的痕跡，外加一些人類的秘密，也都四散而去，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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