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布加拉提的小隊成員來說，那是非常普通的一天。

        如同這個組合暫定下來的近百個日夜，布加拉提例行去上司——通常是波爾波——那辦公時，小隊會短暫呈現出如這個小鎮里其他居民一般，悠哉享受午間的懶散情態。阿帕基通常是翻翻雜志，罩著耳機靠在一邊，忽視那邊三個的窸窸窣窣：福葛抽空教納蘭迦數學，納蘭迦討厭數學，瑞貝卡打攪教學。

        茶點隨意地擺放在他們之間，阿帕基也慢慢重新習慣實木靠背椅、現煮的咖啡和當季水果蛋糕。他沒有重新習慣的是高中時自說自話死掉的友誼。當然，他和瑞貝卡會進行正常的工作交流，有時候還會寒暄——在福葛看來，這樣比一開始的互相抬杠更加糟糕。

        這一天布加拉提在外的時間格外長，當他回來時，扔到桌面的也不是下一階段的總體計劃或任務文件，而是輕飄飄的、或許過于輕飄飄的一句話：

        波爾波死了。

        波爾波的葬禮是一個大晴天。稍有些身份的意大利人極少選擇火化，即使是瑞貝卡，也在至少是潦草裹在一口薄木棺材中，將大部分完整的骨與肉埋入六尺。然而波爾波“自殺”的季節實在不湊巧，那不勒斯的盛夏……那所監獄被他掌控，很少有獄警貿然打擾單間，后續搬運與存放又多有波折，爆炸的風險注定他無法擁有一場意大利風格的體面葬禮。

        “聽說了嗎，他們沒有足夠大的焚燒爐……”

        人群竊竊私語。

        “沒有夠大的焚燒爐，所以他們切割了……不，當然不是爐子，當然是——”

        “噓，布加拉提來了。”

        不友好的目光籠住布加拉提。他著黑色西裝，面色凝重，帶著小隊成員緩緩穿過人群。

        人群竊竊私語。

        “他太年輕了……作為干部的繼承人。”“當然、一個秀氣的男孩，和他孩子氣的隊伍，那個金發的，滿十五歲沒有？”“他不適合這里。”“別這么說，他……”“娘娘腔的漂亮男孩，看他的編發，嘿�！薄安粔蚋�！作為遺產的繼承人�！�

        葬禮的邊緣，沙雷悄悄招呼茲凱羅：“你看見沒有，布加拉提小隊里，那女的不在。”

        “什么女的？”茲凱羅迷迷糊糊。從羅馬一路跑來波爾波的葬禮，他只希望秘密遺產的傳言屬實。

        “那個女的，就是那個……瑞貝卡·佩蒂德，神神秘秘那個。她沒來葬禮，據說她是這一片除了布加拉提以外最受波爾波照顧的，你覺得……”

        身邊爆發的一整爭執和推搡卡住了他的話頭。一對男女，女的穿得多少有點過于……客氣，即使不在葬禮上也會讓人覺得太少布料、太土氣，男的用皮夾克裹著件舊睡衣似的滑稽衣服。他倆的身份一看臉孔便知。

        “呸，吉普賽雜碎，帶著你的□□妹妹滾蛋。咦？唷吼——我也能考慮和你妹妹玩玩……”

        男人一把拍開揪住自己衣領的手，直直瞪著眼前的混混：“羅姆人——我代表，我代表那不勒斯的羅姆人來參加……”

        他被一把薅住頭發向后甩，正要迎面吃一拳，挑事那方的拳頭被人在半空堪堪截住。

        “夠了，”布加拉提目光沉沉，語氣穩健，“不要在葬禮上鬧大�！�

        挑事的流氓嗤了一聲，脖子一梗臉色一漲，還沒說什么，阿帕基就從布加拉提背后閃出來把他揍到幾天內都沒法說什么。

        混亂中那對——不管是叫吉普賽人還是羅姆人——男女躲著人們的竊笑離開，瑞爾芙跟著哥哥一路小跑到墓園門口，又被甩開手：“沒用的東西，要不是你……媽的，該死的意大利人，拽什么拽……是你，你讓我蒙羞！離我遠點！”

        瑞爾芙無助地站在那，有些怨毒地盯著哥哥離開的方向，一邊又尷尬地擰著裙角，試圖讓做皮肉生意的鄰居不要了的黑裙子蓋住多一點大腿。

        沙雷就是在那時候悄悄過去向她搭話：“嘿，我聽說過你。女巫瑞爾芙�；蛟S你的廢物哥哥不明白你的能耐，但你在我們這些替身使者里可有些名氣呢……我的意思是，現在有個掙大錢的機會，或許你有興趣來？”

        -

        葬禮以來，對布加拉提勢力增長不滿的聲音消減了些，但還是頑固。異議者里跳得最兇的幾個被布加拉提雷厲風行地挨個消滅干凈，在搞定“淚眼盧卡”的路上，阿帕基對小隊此次的安排產生了一點微妙的異議：“布加拉提呢？而且，為什么是你開車？”

        “布加拉提在調查波爾波的真正死因，”福葛目不斜視，“一會兒到機場二號航站樓我放你下車，我在機場里會繞一圈給你通知意外情況，完事后在停車場出口把你接上帶回。你是今天的主要戰力�！�

        阿帕基無語地盯了他一會兒，最后哼了一聲表示自己沒有異議。

        從市區去機場要開挺久，望著窗外的建筑慢慢向荒涼過渡，福葛突然補了一句：“布加拉提今天的任務你知道就可以了，組織上是秘密派下來……”

        阿帕基嗤了一生：“你的意思是，你我知道就可以，不要讓瑞貝卡·佩蒂德知道�！�

        福葛喉結滾動一下，還是穩穩握著方向盤：“組織的意思是這樣。”

        “組織是對的，”阿帕基把車窗搖起來，熱風被阻擋在玻璃之外，“潘納科特·福葛……別太相信她，在感情上尤其是�！�

        車輪狠狠往左別了一下，好在郊區道路建設一般，沒撞上什么東西。福葛被安全帶一勒，稍微冷靜了一些：“我不懂你的意思�！�

        阿帕基倒是悠哉悠哉：“得了吧，有眼睛的都看得出來你怎么想，小鬼。只是她是不是和你一樣想……這么說吧，她對‘人’的抽象概念一直蠻熱情的，老是拯救這個、拯救那個，但要她正常對待人與人之間的正常關系——得了吧，她愛的只有那些幼稚的英雄敘事……只有這樣而已。可別被她騙過去了。”

        -

        “今天既不是暑假，也不屬于任何一個法定假期，”布加拉提捻著硬幣，緩緩走在臺階上，“一個月前的某天，一直到昨天，你從學校消失，去了趟南邊……也許是西西里？然后回來，接近一個月——學校竟然對此毫無反應，這是不是很稀奇？”

        “老師很通情達理。我去南邊處理親戚的事、十分緊急……一個月里的課程和作業我沒有落下，這有問題嗎？”

        布加拉提冷淡地彈開那枚硬幣，提起右手指向眼前的少年，準備發動替身：“別講東講西的——我問你，一個月前，我所在的‘熱情’組織的一名頭目，波爾波死了。而你，他最后的探視人，為什么立刻去了西西里，一呆就是一個月？是什么樣的家族事務……回答我，喬魯諾·喬巴那！”

        -

        “喬魯諾·喬巴那……蛤？你確定？是我給你們的照片里那個嗎？”瑞貝卡趁福葛不在，把著他家里的電話和外人絕贊聯絡中。

        “是叫喬魯諾·喬巴那沒錯，不過我真的不確定是不是照片那個��！我說啊，瑞貝卡！會不會你搞錯了……”

        “不可能，絕無可能，”瑞貝卡趴在福葛家的扶手椅上，踢著福葛的茶幾，用著福葛的電話，無意識地用手指繞著電話線，“我說啊，霍爾馬吉歐，你搞什么懷疑我的信息準確性？這么久了我都有補充信息啊，就這一件事你們都不愿意留心耶？”

        那邊的霍爾馬吉歐也急了：“不是啊，大小姐？喂伊魯索你再給我看下文件，對啊沒錯！我告訴你啊，現在小隊這邊人都傻了！瑞貝卡，好瑞卡，你確定你沒有搞錯什么？這個喬魯諾一頭長金發，這邊也完全沒人知道他什么日英混血的什么……”

        “哈？”瑞貝卡梗住了，“不是，發型是小事吧……‘這邊’又是什么意思，他是很受關注的新人還是怎么的？”

        “新人？新人？？”霍爾馬吉歐幾乎在吼，“你告訴我這是新人？我真是服了，瑞貝卡，我告訴你，我們現在唯一能按你說的幫上他忙的情況，只有我們全隊被一把子調到他手底下給他干活！你明白嗎？”

        瑞貝卡能聽出來在控制音量上還算努力：“什么啊？別打啞謎了好嗎，能不能換一個思路清楚一點的來講，哦好的，謝謝呃——噢，謝謝，里蘇特你好呀，我是說，你能不能幫我簡單講一下發生了什么事，你知道我也不是隨時隨地能關注到索多瑪那里……”

        “喬巴那是個金發的意大利人，他身上的血統沒有人提起過，”里蘇特沉穩的聲音流淌出來，“因為他是蒂朗羅家族二把手的‘養子’，由那位親口承認的。而且喬巴那來到索多瑪的時候帶了投名狀，他把波爾波殺了，而且能給出證明。他升遷得很快�！�

        霍爾馬吉歐的聲音模模糊糊飄過：“他被分配到那不勒斯的地盤！要我說，是遭那些老頭子擠兌了，那位提攜他的二把手也改變不了——你們說咱們要不要一起去？待在村里發霉也不是辦法，上頭太頑固了，跟著這新血液說不定還能闖出來些——”

        瑞貝卡只能發出一個“哇哦”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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