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后人很難理解，呂布在這個時候雖然政治名聲差勁，但也沒有差到人人喊打的地步。

        起初呂布弒殺舉主丁原而投奔董卓的這個行為，時人極其鄙薄，令他很難融入士族政治圈子。不過士族本就瞧不起他并州武人的出身。

        但后來他與王允暗謀殺了董卓，風評有所好轉。當時董卓的部下自亂，他向王允進諫趁機盡誅董卓的部曲，王允沒聽。后又進諫把董卓的財物都賞賜給公卿、將領以作安撫，王允因為輕視他是個武夫，認為他想趁機斂財，還是沒聽。

        王允這種不上不下、模糊不清的態度導致謠言愈傳愈烈，而他卻沒有預見危險。最終失去優勢先機，導致長安兵變。事實證明了呂布的兩次諫言，但凡王允采納一次，結果都不會這么糟糕。

        而后呂布逃出關中后，先投袁術后奔袁紹，都不能見容。主要是他認為自己殺了董卓對袁氏兄弟有恩，還沒有擺正自己賓客的位置。

        劉備心胸寬容啊，所以他覺得如果呂布真的來投，自己應該能和他搞好關系，結為里表之援勢。

        但是……呃，甘霖覺得自己還是不要接他這個話好了。

        劉備自己在那心情激揚了一陣子，突然想到最現實的問題：“雖說小沛收成尚可，但要贈一批糧給呂布軍，恐怕倉廩見底也不為足。而徐''州的糧我無權調動，要和陶使君商議過。”

        陶謙現在病重，軍務被出身丹陽的將領把持，民政則由麋竺和陳登等本地豪族操持，糧食是兩者權力目光的聚焦之處。

        原本督廣陵、彭城運漕的下邳相笮融，在曹操攻來時不僅不向郯城運糧，反而席卷三郡的錢糧和萬余青壯人口逃跑到廣陵郡。廣陵太守趙昱還不知發生了什么，他作為被陶謙疏遠的名士，和笮融也沒什么私交，因此只是照禮款待，卻被當場誅殺。笮融及其手下搶掠完廣陵郡，繼續南下投奔了在秣陵縣的薛禮。

        這件事微妙就微妙在，薛禮原本是彭城國相，不知道為什么被陶謙相逼跑到了秣陵，而秣陵又屬丹陽郡，是陶謙的老家所在。陶謙在曹操攻徐''州甚急的時候抵擋不住，一度有回揚州丹陽的想法。

        所以薛禮究竟是不是陶謙提前放在丹陽，試圖將來經略揚州的一顆暗棋，隨著他的病重無法理事，不為人知了。

        徐''州本富庶，在曹軍的荼毒和笮融的席卷后，失去了大量的人口和錢糧，城池殘破、民力疲敝。但只要給足時間，還是能夠重建起來的。可在眼下這個節骨眼，要徐''州府庫拿出糧食，一個字，難！

        甘霖對他的思維局限感到恨鐵不成鋼，跺腳道：“不要走公賬！等他們扯完皮，恐怕菜都涼了！”

        劉備聽到她這個比喻，先是忍俊不禁。但心里很快回過味來，不走公賬那就只能走私帳，向徐''州本地的豪強大族借糧。

        劉備問：“麋子仲，陳元龍，你看向誰借比較好？還是兩個都借？”

        如果只從這兩個人里選，甘霖肯定選麋竺。麋氏經商起家，雖然家大業大，但在真正的世家面前還是抬不起頭來的，需要繼續抓住向上的機會。劉備和他產生利益綁定，將來也能以主君的身份壓制他。

        但陳登就說不準了，下邳陳氏在清流名士圈都是鼎鼎有名，做這些事將來極有可能會發展成合伙人的關系。也不是說這種關系就一定會糟糕，但她總是希望劉備能占據更多的主動權。

        “我只另推薦一人，請使君自行裁奪。今有下邳東城縣人魯肅魯子敬，家富于財，性好施與。”

        劉備眨巴著眼睛看她，甘霖也眨了眨眼睛，面上就差沒明寫這是個善財童子了。隨后她戴上一貫的笑容面具，向劉備告辭。

        劉備也打道回府，他先去找了陳群。

        中平五年，陳群之父陳紀為平原相，初平二年遷，繼任者便是劉備。劉備試守平原令時，曾短暫地做過一段時間陳紀的下屬官員。因此他被表為豫州刺史后，愿意抬舉年紀輕輕的陳群為別駕從事。陳群也不負其望，頗能識人。

        “長文，你可知下邳東城人魯肅魯子敬？”

        陳群詫異劉備為何突然提起此人，不過他思考過后還是先回答：“群聽聞此人體貌魁奇，少有壯節，好為奇計。知天下將亂，便大散財貨、摽賣田地，以賑窮弊結士為務。不治家事，卻學擊劍騎射、招聚少年，往來于南山中射獵，講武習兵。”

        陳群還沒有評價魯肅的為人品性如何，但劉備聽著，眼睛已經越來越亮：“此人知大勢，有遠略，懷雄心壯志啊！”

        “不知他年歲幾何？為官否？”

        “年歲大抵與群相近。”陳群今年不過二十六。

        “至于為官……猶是在野之人。”

        陳群沒有明說，但他要表達的意思劉備已經明白了。依照大漢朝舉茂才、孝廉、賢良方正的潛規則，魯肅的家世和名聲目前都夠不上門檻。加上年紀又輕，所以還沒有人辟他做官。

        劉備：“長文，你代筆替我給魯氏下個拜帖。”

        陳群吃了一驚：“明公欲辟其為掾屬，何必大駕親去？”

        劉備擺手道：“辟不辟其為掾屬，倒還在其次。我是要去向他家借糧。”

        “借糧？”陳群身為豫州別駕，總領州府事務，小沛缺不缺糧，他最清楚了。

        先前甘娘子獻的農書，他翻閱看到旱情之后常起蝗災，需要提前治理的相關辦法，想起今年雨水少，為防萬一連忙照著做了，通渠蓄水灌溉、養雞鴨、翻蟲卵抓若蟲一個不落。

        因為長期的天人感應思想宣傳，百姓迷信，祭祀蝗神，起初還不肯翻蟲卵。陳群好說歹說，急得嘴皮子都燎泡了，仍舊不聽。

        最后還是勞動劉備在社日這一天到處奔走，跟眾人說蝗蟲的蟲卵和若蟲煎烤后撒鹽、滋味甚美，又當著眾人的面嘗了，道如果蝗神有什么災禍應當最先降臨到他身上。于是有膽大的也上前去吃這新“祭品”，發現果真美味，才帶起民間翻蟲卵抓若蟲的風氣。

        后來蝗災還是起了，但好在本地的只是零星散發，規模都不大。而兗州的那波蝗蟲霍霍完兗州，南下去了，所以小沛今年的收成沒有受到太大影響。

        陳群：“明公為何要借糧？”

        劉備臉上露出得意笑容，雖然不知道他把甘霖的那番話轉述了一下有什么好得意的。

        陳群用心地聽著，忍不住點頭稱道：“誠如明公所言，我等只需坐山觀虎斗，伺機從中攫利，此計妙哉！”

        劉備笑著搖搖頭：“此計妙，卻不是我想出來的。”

        陳群見劉備如此高興，以為是他又得了輔佐之才，出于對未來同僚的好奇問：“請教是哪位高士？”

        劉備忍不住大笑：“是一女子，汝也認識！”

        陳群先是一怔，隨后苦笑道：“甘娘子擅農事、通算經，沒想到籌畫術也頗有見地。”

        “惜乎不為男兒身！”

        陳群的感嘆，也是劉備心中所想。但是要讓甘霖本人來說，她覺得做女人很好，她很喜歡自己。

        不需要純粹的理性，僅從本能也能認知到實際，做男人擁有的權力和利益比做女人多。這是千年的父權社會導向男尊女卑，往后還會愈演愈烈。

        甘霖沒有這樣的雄心壯志，認為自己一定要、一定能改變這種現狀。從始至終她的心態都是，我存在、我來過，僅此而已。

        但似這般跨越歷史長河的目光和心態，蔡琰是沒有的。所以想要打動她，還是得設身處地代入其立場和情感。

        于是甘霖鋪陳紙筆，以行書不激不厲地寫下：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1。

        三日后，劉備收到這幅裝裱好的字。也同樣是在這一天，身在東城縣的魯肅收到豫州刺史劉備的拜帖。

        魯肅正凝視著拜帖名刺，聽得身后一陣竹簾掀開又放下的拍打聲。原來是魯肅的母親侍奉著婆母，走到前廳來了。

        “子敬，今兒來的是什么人？”

        “回大母，是陶使君上表的劉豫州派人來下拜帖。”老夫人年紀大耳背，魯肅不得不大點聲講話。

        她“喔”了一聲，“是那個年初率兵來救徐''州的平原相劉玄德么？”

        魯肅：“大母耳聞則記，比孫兒強多了！”

        老夫人寵愛孫子，笑罵道：“你這張嘴，一天到晚凈會說些好聽的哄人。”

        魯肅生而失父，母親那時也還十分年輕無知，所以是由祖母撫養著長大，祖孫關系極為親近。

        魯母在一旁問：“劉豫州給我兒下帖，是要做什么？”

        魯肅：“孩兒也不知。”

        老夫人接了話：“如果他是要辟你做官，肯禮賢下士，你就隨他去吧。”

        “當今之世，非但君擇臣，臣亦擇君。劉豫州兵微將寡，地狹民少，恐不能成事。若果真如此，我當回絕。”

        魯肅雖然孝順，但在大事上極有主見。老夫人和魯母見他心里有章程，便不再多說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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