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第89章 中毒
丫鬟尤帶哭腔的喊聲在亭榭間回蕩,孟惜顏臉色一變。
陸瞳詫異地看了地上丫鬟一眼。
難怪今日王府佳筵,不見王妃主事,原來是這位郡王妃身懷六甲,不便出席。
不過,好端端的,怎么會突然動了胎氣?
當(dāng)著諸位女眷的面,孟惜顏低聲呵斥:“下人是怎么照顧王妃的?如何無故動了胎氣?去請大夫了沒有?”
丫鬟抽泣著答道:“聽王妃院里的人說,早上還好好的,就在剛才,王妃說胃里有些不適,本以為是犯嘔,誰知過了一會兒疼得愈發(fā)厲害。院子里的人這才著了慌。”
丫鬟頓了頓,才繼續(xù)開口:“已經(jīng)拿帖子去請醫(yī)官了,只是眼下王妃疼得厲害,醫(yī)官過來還要一陣……夫人,您先去看看王妃吧!”
今日皇帝賜宴,文郡王也進宮了,裴云姝出事,整個郡王府能主事的唯有側(cè)妃孟惜顏。
孟惜顏面露難色,須臾,看向亭榭中的各位女眷:“實在慚愧,諸位,王妃突然急病,我得趕去瞧瞧。”
關(guān)乎人命,自然沒有繼續(xù)開筵的道理,在場女眷亦不是胡攪蠻纏之人,紛紛通情達理地表示讓孟惜顏趕緊去瞧裴云姝要緊。
一位圓臉夫人瞥見站在董夫人身旁的陸瞳,忽而靈機一動,叫道:“這位陸大夫不是通曉醫(yī)理么?眼下醫(yī)官未至,不如讓陸大夫先去給王妃瞧一眼,以免誤事。”
此話一出,董夫人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高門大戶間這些彎彎繞繞的事,這些年她也見了不少。遇到這種事,最好明哲保身,傻乎乎摻合進去,一不小心可是會丟了性命。
這些個夫人們是看熱鬧不嫌事大,要是最后真連累了陸瞳,于她們而言也不過是一個醫(yī)官的平民醫(yī)女,不值得放在心上。
可她們又哪里知道陸瞳和裴云暎的關(guān)系?
一面是裴云暎的親姐姐,一面是裴云暎的小情人,稍不留神出了差錯,裴云暎萬一把這筆帳算到她頭上可怎么辦?要知道一開始,可是她拉著陸瞳來這亭榭中的。
董夫人不想陸瞳稀里糊涂趟進這趟渾水,以免牽連上了自己,奈何周遭的夫人們一聽有人開頭,許是不清楚陸瞳身份無知無畏,又或許是趕著想向郡王府獻殷勤,一迭七嘴八舌的熱心推舉。
“是啊,陸大夫也是大夫,多少懂些醫(yī)理,不如讓陸大夫去瞧瞧。”
“既能做出別家醫(yī)館都做不出來的靈藥,陸大夫的醫(yī)術(shù)毋庸置疑,眼下情勢危急,陸大夫說不定能幫的上些忙。”這是言事御史府上夫人在說話。
董夫人聽著四周眾人紛紛附和,氣得腦仁兒生疼,這些人借花獻佛倒是毫不遲疑,不就是仗著刀沒落自己身上。
要知道裴云姝沒出事還好,要有什么三長兩短,陸瞳不被遷怒才怪!
一片嘈雜中,亭榭正中的孟惜顏抬眸,看向陸瞳,語氣有些意味不明。
“你是大夫?”
陸瞳垂首:“回夫人,是的。”
孟惜顏望著她,眸中似有寒芒微微一閃,片刻后道:“那太好了,醫(yī)官還未至,王妃情況危急,你既然懂醫(yī)術(shù),就快隨我去看看。”
身側(cè)的董夫人想要替她說話,陸瞳牽住她袖角,對她微不可見地?fù)u搖頭。
今日恐怕她想走也走不了了。
且不提文郡王妃突然腹痛是何緣故,如今眾目睽睽之下,不久前董夫人還在這些夫人面前夸下海口說她醫(yī)術(shù)精湛,眼下若是拒絕,她的醫(yī)術(shù)一旦被質(zhì)疑,對將來結(jié)交這些貴人,接近太師府只會有害無利。
陸瞳對著孟惜顏,輕聲道:“是,夫人。”
……
孟惜顏帶著陸瞳與銀箏到了郡王妃院落前,便不肯再往里走了。
這院子處在文郡王府最里的角落,比起尋芳園來說,顯得安靜清冷了許多,院中一個下人也沒有。
孟惜顏在門前站定,一雙柳眉輕輕蹙起,“王妃向來不喜我進她院中。眼下王妃正難受,見了我,萬一惹她更不舒服就不好了。”
她看向陸瞳,笑容有種敷衍的柔和,“再說,我膽小,也見不得那些場面。陸大夫,快些進去吧。”
陸瞳只當(dāng)看不見她這等推諉之舉,沒說什么,與銀箏走到門前,輕輕敲了敲門。
門后傳來一個警惕的聲音:“誰?”
孟惜顏身邊的婢子上前,隔著門道:“是西街醫(yī)館的坐館大夫,今日在我們府上送藥。醫(yī)官和穩(wěn)婆都還沒到,夫人特意讓陸大夫過來瞧瞧王妃。”
須臾,屋中隱隱傳來一個虛弱的聲音。
“讓她進來吧。”
門“吱呀——”一聲開了半扇,陸瞳與銀箏走了進去。
一進門,便聞到一股刺鼻腥氣。
門口站著個高個子婢女,看向陸瞳的目光滿是防備,猶豫了一下,才將門關(guān)好,轉(zhuǎn)身對她道:“跟我來。”
銀箏留在門口,陸瞳隨對方走了進去。
寢屋內(nèi)很是寬敞,前屋矮幾上放了一尊插滿金桂的花瓶,旁置一方古琴,以淡青薄紗覆蓋。室中書架后懸掛一方花鳥山水小景長畫,桌上擺著一整套天青色舊窯茶具,器物并不繁多,一眼看去精潔素雅。
婢女將陸瞳引至里屋榻前,榻前還站著另一個青衣丫鬟,見陸瞳來了,伸手撩開掛著的月色云紗帳,急道:“大夫快來看看。”
陸瞳走到榻前。
雕花細(xì)木貴妃床上,躺著位臉色蒼白的年輕女子,額上汗珠大滴大滴滾落,浸濕了枕上紗緞。
她眉眼生得美麗,和裴云暎有六七分相似,五官卻又比他更柔和一些。
陸瞳心下微動。
原來這就是文郡王妃,昭寧公的嫡長女,裴云姝。
聽見動靜,裴云姝睜開汗涔涔的眼,看向陸瞳,語氣十分虛弱。
“大夫,我、我已經(jīng)好些了……”
陸瞳皺了皺眉,這屋中明明放了這么多鮮桂,卻還有如此濃重的血腥之氣,她伸手,掀開女子身上淺碧色的煙鍛雙絲薄被,瞳孔驀地一縮。
這女子身下,一小片鮮紅在毯子氤氳開來,如朵紅墨染就的花。
“怎么流血了?”
青衣丫鬟忙道:“大夫,我家夫人今日一早還好好的,就在剛才不久前,忽然覺得腹中不適,接著又流了些血。現(xiàn)下血是止住了,也已喝過了安胎藥,夫人腹痛也緩了一些,面上瞧著是沒什么大礙的模樣。”
流了血……
陸瞳問:“可曾磕碰?或是有人刺激到她?”
丫鬟搖頭。
陸瞳眉頭微皺。
沒有任何征兆動了胎氣,還流了血,雖有腹痛之兆但已止住,只從這里看,情勢似乎沒有方才說得那般危機。
她在蘇南時,曾見過穩(wěn)婆給人接生,但那時是順理成章的分娩,而眼下離文郡王妃分娩還有近兩月時間,還不是時候。
況且這位文郡王妃雖臉色難看,但卻沒有要小產(chǎn)的跡象。若按醫(yī)書上記載,應(yīng)以安胎為先。
高個子丫鬟站在陸瞳身后,緊緊盯著她一舉一動,語氣亦有暗暗的警告。
“府中已拿帖子去請了醫(yī)官院醫(yī)官,認(rèn)識的穩(wěn)婆也在趕來的路上,王妃玉體珍貴,大夫切記動作輕緩。”
這是信不過她。
陸瞳沒說什么,伸手替文郡王妃把脈。
裴云姝脈象平穩(wěn),似乎剛剛的胎動并未對她造成什么影響。兩個丫鬟正小心地替她換上干凈被褥,裴云姝神情仍然虛弱,但又比剛進來看到的時候平靜了一些。
青衣丫鬟稍稍松了口氣,“許是安胎藥起效了,王妃現(xiàn)在還疼嗎?”
裴云姝輕聲道:“不疼了。”
陸瞳若有所思。
方才來人說得這般危急,既見了紅,又有腹痛之癥,然而她還什么都沒做就已平息下來,脈象也趨于平穩(wěn)。看上去,似乎她可以什么都不做,只等醫(yī)官院的醫(yī)官到來,就能功成身退了。
這當(dāng)然對她來說也是最好,只是陸瞳仍有一事不太明白,無緣無故的,怎會突然腹痛見紅?
丫鬟拿來個軟墊靠在裴云姝身后,裴云姝望著陸瞳,聲音因緊張而微微發(fā)顫,“大夫,我腹中的孩兒……”
“無礙,王妃不必?fù)?dān)心。”陸瞳接過丫鬟遞來的帕子,替她擦拭脖頸間汗水,忽而動作一頓。
裴云姝的肩頸處,看著有些發(fā)腫。
若她生得豐腴些,這點腫脹也就很容易被人忽略了,然而裴云姝生得纖瘦,縱然有孕,看起來也略顯單薄。她脖頸細(xì)而長,于是那點腫脹輕而易舉被陸瞳捕捉到了。
她伸手,在腫塊處輕輕按了按。
裴云姝“哎唷”一聲叫起來。
“你做什么?”高個子丫鬟一掌拍掉陸瞳的手,沖她怒目而視。
“瓊影,別這樣。”裴云姝輕斥一聲,看向陸瞳,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后頸,“大夫,我這婢女性子急,你莫介意。”
陸瞳搖頭,并不將瓊影方才的話放在心上,只以指尖觸著那微微隆起的腫塊,“王妃不曾發(fā)現(xiàn)自己這里腫脹么?”
“這里?”裴云姝順著陸瞳的指尖摸過去,有些遲疑:“這個之前就有了,也請醫(yī)官來瞧過,醫(yī)官說孕至后期,身上腫脹是常有的事,叫我無需在意。大夫,可有什么不對?”
孕至后期,產(chǎn)婦的確會有身體水腫一說,醫(yī)官院的醫(yī)官都沒發(fā)現(xiàn)不對,理應(yīng)沒什么問題。
但不知為何,陸瞳的心中,卻有一絲微妙的異樣劃過,好似有什么東西被她忽略了。
裴云姝斜靠在軟墊上,就著瓊影喂到唇邊的熱湯喝了幾口,臉色紅潤了些,甚至能勉強對陸瞳擠出一絲笑,像是要緩和這屋中凝重氣氛似的,主動同陸瞳開口。
“不止腫脹,孕至后期,我還常常覺得渾身發(fā)熱,時不時流汗,明明已入了秋,卻不想加衣。醫(yī)官叫我切勿著涼,可我熱還來不及,膚色也暗沉許多……”
這確實是孕期會出現(xiàn)的情況。
“最難受的前半月,我小腹還起了風(fēng)瘙疹痱,癢得出奇,又不敢去抓撓。醫(yī)官抓了些藥草讓我煮來擦洗,好容易熬了半月才消退了……”
裴云姝說了一陣,未見陸瞳回答,不由忐忑看向她。
“大夫?”
陸瞳握著帕子的手微微收緊。
后頸腫脹、發(fā)熱多汗、皮膚發(fā)黑、腹部風(fēng)瘙、腹痛流血。
單看每一樣,的確是孕期可能出現(xiàn)的情況,但數(shù)樣一齊發(fā)癥……
她一言不發(fā),霍地起身,在眾人疑惑目光中快步走向桌前,打開醫(yī)箱,從里抽出裝著金針的絨布。
還未等幾人反應(yīng)過來,她已快步走近裴云姝,抓起她的手一針扎進!
這動作太快,裴云姝下意識“啊”了一聲。
瓊影怒道:“住手!”一掌將她推了開去。
陸瞳被狠狠一推,險些撞倒一邊的櫥柜,櫥柜上筆架“噼里啪啦”摔了一地,驚動了外頭人。
銀箏從外面跑進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陸瞳沒說話,死死盯著裴云姝的手。
瓊影順著她的視線看去,目光陡然一震。
那只潔白如玉的手腕間,金針扎進的地方,極快地顯出一道蜿蜒血痕。
說是血痕也不對,分明是一道烏紫的長痕,如一條一直暗中潛匿的蜈蚣毒蟲,猝不及防間露出猙獰真容。
裴云姝低頭,駭然看著腕間血痕,顫聲開口。
“……這是什么?”
……
院外,池邊小榭中,孟惜顏斜斜倚靠著朱色欄桿坐著,漫不經(jīng)心往池中拋灑魚食。
中秋盛筵已經(jīng)散了,府中主母出事,她這個做側(cè)妃的要是還能若無其事的繼續(xù)主持席宴,明日滿盛京城都要傳出她目中無人的流言。
有些事情,私下里是一回事,當(dāng)著外人面,總歸還是要裝一裝的。
身側(cè)婢子彎腰,在她耳邊低聲道:“夫人,她們還在王妃屋中。”
孟惜顏淡淡一笑:“哦?”
她勾了勾唇:“看來,這個新來的大夫,還真是有幾分膽量。”
今日裴云姝突然發(fā)癥,本來要請醫(yī)官和穩(wěn)婆來看的,誰知這府上剛好有個送藥來的坐館大夫。裴云姝那頭急需人過去瞧瞧,周圍官家女眷們又趁勢推舉,她便順?biāo)浦郏心莻陸瞳去瞧一眼裴云姝,也好顯得她真心實意地替王妃著想。
婢子道:“夫人,那陸大夫畢竟是個外人,就這么貿(mào)然進去見王妃,會不會不妥?”
“不妥?有什么不妥?”孟惜顏隨手灑下幾粒魚食,望著自水中浮起爭搶食物的游魚輕笑。
“是外人才好,是外人,方才更好顯得與我們無關(guān)。”
說來也巧,裴云姝早不發(fā)癥晚不發(fā)癥,偏偏在今日發(fā)癥。文郡王一早便進宮去了,府中唯有她這個側(cè)妃在場。倘若裴云姝真在今日出了什么差錯,雖無證據(jù),但旁人難免說三道四,還要怪她這個側(cè)妃不肯上心。
然而中秋佳節(jié),醫(yī)官院的大部分醫(yī)官休沐,臨時趕來也要些時候。至于穩(wěn)婆,裴云姝小心謹(jǐn)慎,千挑萬選了信得過的穩(wěn)婆等著兩月后的那日為她接生,眼下要找到人,恐怕也不是立刻就能尋到的。
這樣一來,那個姓陸的大夫來得簡直是正好。
既是因送藥巧合撞上,又是太府寺卿府上夫人相熟的大夫,無論如何也與她這個側(cè)妃無關(guān),算不到她頭上。
身側(cè)婢子還是有些擔(dān)心:“那大夫會不會瞧出什么不對……”
孟惜顏冷冷瞪她一眼,婢子打了個冷戰(zhàn),忙告饒道:“奴婢胡說八道的,夫人別放在心上。”
孟惜顏哼了一聲,低頭撥弄木碗中的魚食。魚食從她涂著蔻丹的指尖流瀉而下,宛如一粒粒黑色明珠。
“宮中的藥,醫(yī)官院的醫(yī)官都瞧不出來,裴云姝請的幾個大夫到現(xiàn)在也沒發(fā)現(xiàn)端倪,她一個破醫(yī)館的坐館大夫能看得出來什么。”
她微微揚起下巴,鬢間那只紅寶石步搖艷麗似血,襯得女子顏如脂玉,紅唇飽滿,吐出的話卻帶著陰森冷意。
“也算她命不好,裴云姝今日不出問題則已,一出問題,她也脫不了干系,說不定還要一起陪葬。”
“不過,能為文郡王府的小世子陪葬,對她那樣身份的人來說,應(yīng)當(dāng)也是一種榮幸了。”
言罷,似是覺得好笑,孟惜顏掩住嘴,“咯咯”輕笑起來。
丫鬟不敢出聲。
孟惜顏笑了一陣,才慢慢收起面上笑意,重新灑了一把魚餌丟進池塘。
魚群爭先恐后漫游上浮,爭奪著她指尖漏下的星點餌料。孟惜顏饒有興致地看著,耳畔兩滴珊瑚耳墜紅得滴血。
身為少府監(jiān)府上嫡女,自幼容貌、才情哪一樣比不上裴云姝,就因為裴云姝有個昭寧公的父親,她二人一同進府,裴云姝做正妃,她就只能做側(cè)妃。
側(cè)妃側(cè)妃,那不還是妾么?
裴云姝個性冷淡清高,亦不懂小意討好,過門后不久就遭到文郡王厭棄。而她身為側(cè)妃,卻獨得文郡王寵愛,在這王府中,地位并不比裴云姝低多少。
孟惜顏原本對現(xiàn)下的一切很滿意,直到裴云姝有了身孕。
裴云姝有了身孕,若誕下的是個兒子,將來就是文郡王府的世子。郡王之位,還是會落在裴云姝的兒子身上。而她孟惜顏所生,便要被永遠烙上一個“庶子”之名。
所以,裴云姝腹中子嗣,注定不能留。
孟惜顏彈了彈指尖,最后一粒魚食落下,她低頭,池面倒映出一張美人的臉。
她看著看著,慢慢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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