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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燈花故夢


飛雪綿綿,如亂花剪玉,飄朵不勻。

    窗前橘燈全被北風吹滅,夜闌更深小院中,積雪寸寸堆滿梅樹枝頭。

    在這一片沉寂漆黑里,一只手從旁伸過,火折子點燃新的燈盞。

    有人點燃了燈,照亮了多年后的夜。

    銀燈里暖色光焰頃刻明亮起來,將方才團團濃重夜霧驅逐,窗前屋中一切漸漸清晰,坐在對面的年輕人被燈色吸引,凝眸看來,那一點暖色落在他身上,分明寒冬臘月,卻因銀臺燦燦,竟生出幾分春意。

    陸瞳怔怔看著裴云暎。

    他在那里。

    他就坐在自己面前,眉眼含笑,自在輕松,一瞬間,與多年前蘇南城破廟中那個撥弄燈花、風雪中于刑場中陡然出現的影子,慢慢重疊了。

    他是……那個人。

    陸瞳一瞬間明白過來。

    他是在那場大雪中,自己遇到的那個黑衣人。

    剛點燃的燈盞燈芯明明暗暗,裴云暎低頭,飲了口面前茶,并未察覺到陸瞳神情的異樣。

    陸瞳卻覺得有些恍惚。

    她記得那場蘇南城的大雪。

    那一日,她被迫救了一個身份成謎的陌生人,第一次作為“大夫”,第一次給人縫傷。那天是大寒日,蘇南城很冷很冷,后來她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已是清晨。

    破廟中沒了黑衣人的影子,供桌上的燈油已燃盡,她起身,發現自己身上蓋著條破毯子,手里還緊緊攥著那枚陳舊銀戒。

    她從地上爬起來,抱著醫箱走出去,推開廟門,門外艷陽高照,大雪已經停了。

    她沒再見過黑衣人。

    像蘇南城那場轉瞬即逝的大雪,夢醒之后,杳無痕跡。若非那枚銀戒,她會以為一切不過是當初自己在破廟中,那尊泥塑神像下做了一場奇麗驚險的舊夢。一切恍恍惚惚,渾渾噩噩,偏偏在今日,在同樣這樣一個冷寂雪夜,舊夢重新駐足。

    綿綿飛雪如飄飛春花,含情掠過窗影,舊的燈花冷燼成灰,新的銀缸長吐紅焰,過去與現在,時光奇異纏綿,將多年前與多年后都揉進那一抹灼灼燈影。

    其實,也不是多年,只是四五年罷了。

    陸瞳盯著對面的人。

    為什么沒能認出來呢?

    他的聲音,他調笑的語氣,明亮漆黑的眼神,其實仔細看去,和當年十分相似。

    但好似又有微妙不同,他的銀刀,隱藏在溫和外表下的兇戾,眸中偶爾掠過的凜冽,似乎和當年破廟中又有差別。

    何況,他也沒認出她來。

    當年一場不算愉悅的萍水相逢并未被她放在心上,偶然在同一個屋檐下躲避風雪的過客,不過短暫停留就要各自上路。

    如果不是為了復仇,她根本不會來盛京,多年前那場相遇早已被她拋之腦后。人海茫茫,誰會想到會在這個時候重逢。

    裴云暎抬眸,正對上陸瞳盯著他的目光。

    他怔了怔,低頭審視了一下自己,有些莫名地開口:“怎么這樣看著我?”

    “我只是在想,”陸瞳移開目光:“她這樣報復你,你居然沒生氣。”

    “只是個小姑娘,又是我救命恩人,如果生氣,豈不是恩將仇報?”

    裴云暎單手托腮,望著面前的茶盞:“同是天涯淪落人嘛。”

    同是天涯淪落人?

    陸瞳微微一怔。

    她不知道那時候裴云暎在蘇南經歷了什么,但當時在那種情況下,倒也沒對黑衣人生出太大惡感。大概是覺得,一個會付給大夫診金的刺客,再壞也壞不到哪里去。

    裴云暎抬眸,看了陸瞳一眼,沉吟道,“說起來,你和她還真有點像!

    陸瞳心中一跳,下意識望向他。

    年輕人笑了笑,“她還是個小孩子,當年也不過十一二歲,個頭才到這里!彼焓直葎澚艘幌,“大概初出茅廬,醫術不及你,不過,”裴云暎頓了頓,“你比她兇得多!

    陸瞳:“……”

    當年她在蘇南遇到裴云暎的時候尚且年幼,還未真正學會制毒,性情也尚未大變。沒有全然褪去團子相,尤帶稚氣,在當時裴云暎眼中,大約就是個舉止古怪的小孩。

    他沒有認出自己,也很尋常。

    裴云暎側頭看了肩上的傷一眼,不知想到了什么,嘖了一聲,嫌棄開口:“繡工真夠糟的。”

    陸瞳:“……”

    順著裴云暎肩頭看去,那條傷疤經過時日沉淀,沒有往日猙獰,然而依舊改不了粗糙的事實。他的新傷舊傷都經由了她的手,像同一幅畫,在不同時日被人描摹,從拙劣到精細,歷歷記載。

    莫名的,陸瞳突然想起之前在文郡王府寶珠的洗兒會時,裴云姝對她說過的話來。

    裴云姝問:“陸大夫是蘇南人,阿暎幾年前也去過蘇南,你們是在蘇南認識的?”

    她那時下意識地否認,竟沒想到,命運兜兜轉轉,曾在中途共避風寒的過路人,有朝一日竟會在他處重逢。

    銀燈結花葳蕤,如燦燦紅粟。陸瞳望著桌上孤燈出神。

    一只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陸瞳抬眼。

    裴云暎收回手,笑道:“陸大夫好像有很多心事。”

    陸瞳收回思緒:“裴大人如果能少不請自來幾次,我的心事會少很多!

    她說這話時,雖是諷刺之言,神態卻比方才輕松了許多,仿佛面對相識已久的故人,有種隨意的自在。

    這自在被裴云暎捕捉到了,神情變得有些奇怪。

    片刻后,裴云暎目光閃了閃,沉吟道:“不知為什么,總覺得這畫面有些似曾相識!

    陸瞳抿了抿唇。

    當年廟中的黑衣人自始自終都沒有探聽過陸瞳的私事,就算一開始調侃了幾句她偷死人東西,后來陸瞳解釋是為了制藥后,黑衣人也就沒再多問了。

    他忽略了她奇怪的舉止,最后也沒有扯下她的面衣,仿佛她只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普通人家女童,無意間走到破廟與他相遇罷了。

    也許是因為這個原因,如今陸瞳再看裴云暎時,難免就帶了幾分故人眼色。

    雖然他們也只有一面之緣而已。

    大雪無聲落地,綿綿的雪落在窗沿,很快融化成一片透明水漬。

    “雪快停了!彼聪虼巴。

    月亮完全隱沒在云層之后,漆黑雪夜里,有一絲細微鳥鳴自遠處長空響起。

    裴云暎神色微動。

    須臾,他將面前茶盞一飲而盡,系好衣領,站起身來。

    “陸大夫,”他低眉看向陸瞳,笑容在昏暗燭火下顯得十分溫和,“多謝你今夜出手相助!

    “不客氣,”陸瞳淡道:“大人付過診銀的!

    裴云暎挑了挑眉,唇角梨渦燦然,“那我下次再來登門致謝!

    言罷,提刀就要離開。

    “裴大人。”陸瞳叫住他。

    他回頭。

    陸瞳把裝著傷藥的藥瓶遞給他,“五十兩,別忘了!

    他一怔,隨即笑了,接過來道:“多謝!

    “吱呀——”一聲。

    醫館的門輕響過后,一切又重歸寂靜。木窗被北風推得更開了一些,順著木窗往外看去,滿園瀟瀟風雪。

    銀箏提著燈籠過來,小心翼翼看了看外面:“他……他走了?”

    “走了。”

    銀箏心有余悸拍著胸口:“方才嚇死我了,姑娘,他沒對你怎么樣吧?”

    陸瞳搖了搖頭。

    那聲鳥鳴在雪夜里來得突!討娜藨斠呀泚砹。

    不知是不是寒雪日總是讓人放下防備,知曉過去那一層,如今她看裴云暎的目光又與先前不同。算不上朋友,未來甚至可能兵戎相見,但這一刻,竟然有乍遇故人的唏噓。

    陸瞳走到里間矮桌前,打開醫箱蓋子。

    醫箱中放著些瑣碎藥瓶,一只銀罐,金針和幾本泛黃舊醫籍。陸瞳伸手按住最邊緣,“咔噠”一聲,最里格的蓋子打開了。

    這格子不大,只有手指長,方方正正,原本是用來放桑白皮線的,里頭卻端端正正擺著一塊白玉佩,以及一只發黑的銀戒。

    陸瞳拿起那只銀戒來。

    時日已經過得太久,銀戒不如先前溫潤,生滿銹跡,看不清其中紋樣,握在手中,能感到冰涼的紋路。

    銀箏跟著瞧過來,有些驚訝地開口:“這是什么?”

    陸瞳只從醫箱中取金針藥瓶,這還是銀箏第一次瞧見醫箱中的暗層。

    陸瞳答:“一件信物!

    當年裴云暎將這枚銀戒當作診銀抵押給她,要她今后拿這枚銀戒去盛京找他換糖葫蘆。陸瞳并未在意,但從某種方面來說,這是她收到的第一份診銀,因此也悉心保留多年。

    未曾想多年后真的上京來了。

    只是當初玩笑之語究竟做不做得真尚不好說,或許裴云暎自己都已忘記這件陳年舊事。這枚銀戒到底能換到什么,銀子、地位、或是更高的東西,誰也說不準。

    信物這種東西,于重諾之人重逾千斤,于輕諾之人草芥不如。

    而如今的裴云暎,看起來并不像個君子。

    身側響起銀箏恍然的聲音:“莫非……這就是那位‘未婚夫’所留信物?”

    仿佛窺見冰山一角,銀箏目露激動。

    當初杜長卿問陸瞳為何來京,陸瞳只說自己進京坐館行醫是為了尋一位情郎,情郎曾蒙陸瞳路上搭救遂以信物相贈。

    當時銀箏以為這不過是陸瞳敷衍杜長卿的話語,然而如今看這暗層中的玉佩與銀戒,怎么都覺得有些微妙。

    陸瞳望著手中銀戒,目光微微失神。

    現在不到相認之時,在此之前,這充其量不過也只是件死物。

    見她遲遲不言,銀箏越發篤定自己心中猜測,瞪大眼睛望著陸瞳:“原來,您真的有一位在盛京的情郎。 

    陸瞳怔了怔。

    情郎?

    路遇搭救,遺留信物,多年之后陰差陽錯的重逢,若在某些風月戲折中,聽起來確實很像命定情緣,從天而降的情郎。

    只是……

    只是莫說是情郎,以她今后所行之事,與裴云暎不斗個你死我活都算好的,這東西會不會成為裴云暎的遺物都不好說。

    罷了,還是收起來為好。

    她把銀戒收回格子中,關上醫箱,輕輕搖頭。

    “說不準是仇人。”

    ……

    冬寒瀲滟,城中十萬人家閉戶擁紅爐,三更雪未停。

    盛京雪夜里,有黑衣人正行走于暗巷。

    風雪一層層覆上來,雪花落于男子肩頭,很快融化,留下一小片冰冷水漬。

    寂靜暗巷盡頭,有人影悄無聲息出現在覆滿長雪的墻下。

    “主子!背嗉吐暤溃骸笆捀笔箘倓倐餍,宮中大亂,全城戒嚴,陛下詔殿前司諸班營入宮隨駕!

    裴云暎點頭:“知道了!

    “您這是……”

    “今日不該我值守宮中,當然是換衣服回宮應詔了!

    赤箭默了默,看向眼前人。

    青年一身漆黑箭衣,神色如常,肩頭衣料被劃破的地方,白帛層層包裹。

    “您的傷……”

    “無礙,”裴云暎道:“已經處理過了,走吧。”

    赤箭沒動聲。

    年輕人腳步一頓,轉過頭來,看向身側高大侍衛:“還有何事?”

    赤箭猶豫片刻,終于還是鼓足勇氣開口:“主子今夜留足仁心醫館,那位陸醫女看到主子傷勢,多半已猜到事實。此時事關重大,若她暗中舉告泄露出去,恐怕會給主子招來麻煩不小……”他握緊腰刀,眼中有殺意一閃而過:“要不要……”

    對于仁心醫館的陸瞳,赤箭很難不生出警惕。無論是之前的貢舉一案,還是之后望春山尸體陷害一事,都能窺見陸瞳心機手段勝于常人。審刑院祥斷官范家倒臺與她脫不了干系,甚至有關太師府的那些流言也未必沒有她在其中推波助瀾。

    一個查不到過去的神秘女人,敵友難辨,她敢將刀捅向別人,自然也敢將刀捅向裴云暎。

    “不必!迸嵩茣4驍喑嗉脑。

    赤箭一怔。

    裴云;仡^,朝遠處街巷的亮光遙遙望了一眼。

    遠處飛花萬點無聲,西街寧謐,孤燈照飛雪。似乎能透過門前伶仃的李子樹,瞧見被風雪遮掩的醫館牌匾,以及檐下那盞泛著暖意的紅錦燈籠。

    他道:“她不會說出去!

    赤箭不解:“為何?”

    陸瞳看起來實在不像是什么好心腸的人,值得人這般篤定信任。

    裴云暎收回目光,低頭笑了一笑。

    “因為,”他道:“我付過診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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