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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賞賜


連著下了兩天雨,天終是放晴了。

    御藥院里,石菖蒲把發(fā)潮的藥材搬到太陽下晾曬,自己坐在院門口的椅子上打盹兒。

    御藥院的差事比不得醫(yī)官院忙碌,但也算不得清閑。不過,對于沒什么志向,只想糊弄著過日子的人來說,這就是一樁美差了。

    石菖蒲是在二十年前進的御藥院,一晃二十年過去,身側(cè)的同僚要么升遷往上爬,要么爬到中途摔死了,唯有他一人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大有不把這醫(yī)正之位做到天荒地老不罷休的勢頭。

    上司總是恨鐵不成鋼地罵他,御藥院和醫(yī)官院一樣,只要得了貴人看重,好前程有的是。偏他進宮多年,別說貴人青眼,就連夸贊一句都沒有,將“平庸”二字做到了極致,

    每次上司罵他之時,石菖蒲表面唯唯諾諾,一副沉痛自責(zé)模樣,內(nèi)心白眼卻翻得滿天都是。

    他們懂什么?

    這御藥院與隔壁醫(yī)官院,里頭人一個賽一個有病。今日我做六瓶藥,明日他就做七瓶。今日他為了給貴人琢磨養(yǎng)身方子點燈熬蠟到子時,明日不到丑時我絕不歇下。

    到最后較勁的人身子垮了,年紀(jì)輕輕白頭發(fā)長了一腦門,平白便宜了宮里那些高高在上的貴人,就為了得貴人一句“看重”。

    嘁。

    石菖蒲嗤之以鼻。

    反正俸銀雖不夠豐厚,但他本身也花不了幾個錢。凡事做到中庸,旁人對他無甚期待,也就不用逼著自己上進。

    過日子嘛,該糊弄糊弄。

    石菖蒲翻了個身,在日頭下尋了個舒服的姿勢,眼睛還沒閉上,耳邊猛然傳來一聲:“菖蒲!”

    他一個激靈站起身:“院使大人。”

    來人是御藥院院使邱合。

    邱合已年過花甲,跑起來時雪白胡子眉毛一抖一抖的,石菖蒲都怕他那把老骨頭跑著跑著就散了,忙起身迎上:“院使大人這是……”

    “一夢丹……”老院使扶著他的胳膊站定,氣喘吁吁開口。

    石菖蒲心道,果然,又來了。

    每年的一夢丹做好送去柔妃娘娘那里,毫無疑問不久后就會得到柔妃宮里人一頓臭罵,無非就是藥效平平藥丸數(shù)也不夠,御藥院一幫廢物只是吃飯不知干活遲早全都趕出宮去一類。

    好在這些年里石菖蒲對這些話都聽出經(jīng)驗,也糊弄出了辦法,不等邱合說話,就立刻展袖低眉自己先懺悔一番。

    “院使大人說得對,今年一夢丹效果不好,全由我之過。”他認(rèn)錯認(rèn)得格外誠懇:“都是我不好,藥理之術(shù)平平,辜負(fù)柔妃娘娘一片信任。但是這原材料紅芳絮本就不多,藥性又淡得很快,實在很難想出解決之法。院使放心,接下來下官一定努力鉆研,爭取在明年找出鞏固藥效的辦法,讓柔妃娘娘解決不寐之癥,替貴人分憂。”

    邱合:“你……”

    石菖蒲點頭:“是是是,是我不好,院使大人該罰俸祿罰,該罵下官罵,下官絕無二話。”

    邱合:“我……”

    石菖蒲:“對對對,院使大人成日為我操心,菖蒲深感慚愧,您千萬別氣壞了身子,御藥院上上下下還指望著您呢。”

    老院使一跺腳,怒道:“你聽我說完行不行!”

    石菖蒲立刻閉嘴。

    “柔妃娘娘宮里剛剛來人,說你今年送去的一夢丹藥效頗好,特意下賞。”邱合拍拍他的肩,笑容里滿是欣慰,“菖蒲啊,往日我還憂你不夠上進,沒料到不聲不響也在暗自努力。上天不會虧待有準(zhǔn)備之人,你的時運到了!”

    石菖蒲:“啊?”

    ……

    老院使過來吩咐了幾句,便叫石菖蒲一同去領(lǐng)賞。

    直到柔妃娘娘身邊的大宮女離開后,石菖蒲仍覺渾渾噩噩,恍惚有幾分不真實。

    老天爺,這真是飛來橫財,運道砸得人措手不及。不過,對于石菖蒲來說卻并非是件好事,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他一生也就希望在御藥院里糊弄著做一輩子醫(yī)正,誰知會突然被柔妃娘娘看重,瞧瞧,周圍同僚們瞧他的目光都立刻不對勁起來,不會真以為他大半夜偷偷起來研制新藥吧?

    二十年努力功虧一簣,石菖蒲心在滴血。

    到底是哪個混蛋要害他!

    邱合轉(zhuǎn)過身,用過去多年從未有過的溫和語氣對他道:“不過菖蒲,你究竟是改了哪一道制藥的方子,才讓今年的一夢丹藥效大增。柔妃娘娘可不是容易討好之人啊。”

    改方子?

    石菖蒲惶然回答:“回院使大人,下官知見淺陋,醫(yī)學(xué)淺薄,怎敢貿(mào)然篡改藥方。今年一夢丹所用藥方,還是如之前一樣。制藥工藝也并無任何不同。”

    這話倒沒有說謊,畢竟一個成日能糊弄就糊弄之人,怎么會沒事給自己找事?

    又不是吃飽了撐的。

    邱合眉頭一皺:“果真?”

    “千真萬確!”

    這就奇了,柔妃娘娘特意遣人賞賜,一夢丹的功效不可能有假。而御藥院中,所有一夢丹都由石菖蒲親手所制,不曾假手于人。倘若沒改方子,制藥工藝也同從前一樣,為何效用卻不同?

    老院使沉吟一陣,道:“你帶我去藥房瞧瞧。”

    “是。”

    藥房不遠(yuǎn),石菖蒲扶著邱合過去,一進藥房,滿屋清苦藥香撲面而來。

    石菖蒲將自己制藥的位置指給邱合看:“院使大人,我就在這里制藥。制藥這幾日,這里也沒人來過。這是做剩的半瓶廢藥。”

    邱合點了點頭,拿起藥瓶倒出幾粒,放在鼻下輕嗅。

    石菖蒲側(cè)頭,一瞥眼瞧見藥房地下還散著三兩枝用剩的紅芳絮,紅艷艷的,在光線昏暗的藥房中像赤色血線,十分引人注目。

    大概是前兩日打掃的時候掃漏了,紅芳絮隨著被采摘下來,毒性逐漸減淡,至多七日后藥效盡無。這散落的幾枝都已無用,石菖蒲蹲下身,撿起地上兩根殘枝,打算扔到竹簍里。

    藥草沒有毒性,自然也失去味道,花枝拂過人面時,沒了令人暈頭轉(zhuǎn)向的芳香,變得寡淡,偏偏顏色還艷麗似血。

    簡直像是剛摘下來的似的。

    嗯……剛摘下來?

    石菖蒲一愣,陡然反應(yīng)過來,忙揉了揉眼睛,仔細(xì)看向手中草藥。

    紅花極艷,僅剩的花絮黏在翠綠花枝上,比冬日的紅梅還招人喜歡。

    石菖蒲盯著手中花枝,神情逐漸異樣。

    紅芳絮的花絮有毒,但隨著花絮藥性變淡,顏色也會逐漸褪色。然而眼下手中這兩枝紅芳絮,雖然花香已無,顏色卻還保持剛摘下不久的模樣,不曾有枯萎之態(tài)。

    這與往日不同。

    他驀然開口:“院使大人……”

    “怎么?”

    “是花……”

    他轉(zhuǎn)過身,把那花枝湊到邱合面前,激動開口:“不是藥方,是花,是花變了!”

    ……

    南藥房接到御藥院消息時,正是午后小憩時分。

    朱茂從睡夢中被人喚醒,鞋還未穿周正,一面系著外袍腰帶,一面從屋里匆匆趕出來迎人。

    待到了院里,果然見堂廳里坐著兩個人。一人頭發(fā)花白,另一人年輕些,穿著件石色袍子,正四處打量周圍。

    朱茂忙疾步進門,對著頭發(fā)花白的老頭拱手行禮:“邱院使。”

    來人是御藥院的院使邱合。

    雖南藥房隸屬醫(yī)官院,但御藥院與醫(yī)官院也互有往來,醫(yī)官院院使崔岷對邱合尚有幾分客氣,更勿提他一個小小醫(yī)監(jiān)了。

    朱茂一面吩咐下人給二人上茶,一面陪笑道:“不知邱院使突然前來,所謂何事?”

    邱合一個御藥院院使,有什么事招呼人過來說一句就是,何苦親自跑一趟南藥房。朱茂素日里連崔岷都見得極少,陡然來了這么一個“大人物”,自然不敢掉以輕心,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應(yīng)付。

    邱合沒說話,只是輕咳一聲,一旁的石菖蒲便主動開口:“今日叨擾,其實是為之前送來御藥院的紅芳絮……”

    紅芳絮?

    朱茂呆了一下:“紅芳絮怎么了?”

    石菖蒲與邱合對視一眼,才轉(zhuǎn)頭問朱茂道:“朱醫(yī)監(jiān),今年送來的紅芳絮與往年不同……不知是不是換了清理藥材的人?”

    此話一出,朱茂心中“咯噔”一下。

    紅芳絮有毒,所以紅芳園一塊向來是交給何秀處理。何秀懦弱木訥,這些年采摘清理紅芳絮也沒出什么問題。直到今年……今年采摘紅芳絮的人手里,多了一個陸曈。

    陸曈臉上不曾生出褐色毒斑,只是他找茬的一個理由。但真要說起來,陸曈究竟有沒有采摘紅芳絮,清理藥材的時候做了什么,誰也不清楚。

    她不會真在紅芳絮中動了手腳吧?朱茂心中驚疑不定。

    她怎么敢!

    思及此,朱茂當(dāng)機立斷,驟然起身:“回院使,今年采摘紅芳絮的醫(yī)工的確增了一人。與往年不同。”一扭頭,叫來外頭醫(yī)工:“來人,去把何秀叫來!”

    醫(yī)工很快離去,不多時,領(lǐng)著何秀進了屋。

    何秀正在藥庫里核對藥材,陡然被醫(yī)工領(lǐng)走,心中惴惴,也不知朱茂叫她去有何事。待一進屋,還未看清楚屋中究竟有什么人,劈頭就迎來朱茂一聲喝問:“何秀!前日里你說紅芳絮采摘清理,全由陸曈一人完成,可是真的?”

    何秀嚇了一跳,尚不清楚是何狀況,連忙跪下來爭辯:“大人,我所言千真萬確,陸醫(yī)士絕沒有偷懶。相反,她見我受紅芳絮花絮所擾,呼吸不順,大半紅芳絮的采摘都由她包攬,還有之后清理藥材,也全是陸醫(yī)士所為。”

    她還以為朱茂是為陸曈偷懶一事叫她,因此立刻將功勞全往陸曈身上攬,誰知朱茂下一句差點讓她魂飛魄散。

    朱茂道:“如此說來,在紅芳絮中動手腳的,也就是陸曈一人所為了?”

    “動手腳?”

    何秀未說完的話頃刻間堵在嗓子眼兒里,一剎茫然:“什么動手腳?”

    無人回答她,朱茂轉(zhuǎn)身,對著座中二人躬身低眉,語氣是罕見的嚴(yán)肅:“院使大人,您都聽見了,紅芳絮采摘清理皆由這二人之手。”頓了一下,他才繼續(xù)說道:“過去多年由何秀一人完成不曾出錯,今年想著藥房增添人手,所以下官特意多派一人前去藥園幫忙,未料此女包藏禍心……皆由下官不察之過。”

    一番話雖是請罪,卻字字句句都是推諉,不著痕跡地將自己將整件事中摘出去。

    常常替上峰頂鍋的石菖蒲便十分瞧不上眼他這幅做派。

    再看那地上瑟瑟發(fā)抖的醫(yī)工,不免就起了幾分同病相憐的可憐。

    朱茂還在說:“陸氏如今還在南藥房,若院使大人想要治罪……”

    “治罪?誰說要治罪了?”石菖蒲打斷他的話。

    朱茂的聲音戛然而止。

    石菖蒲兜著袖子,故意慢吞吞地走到何秀身邊,低頭瞧著何秀,和顏悅色道:“你剛剛說,此番紅芳絮清理整理,全由陸醫(yī)士一人所為?”

    何秀身子顫了顫。

    方才朱茂的話她漸漸聽明白過來,這批送去御藥院的紅芳絮出了問題。但陸曈究竟做了什么無人知曉。她有心想替陸曈瞞一瞞,奈何生性膽小,面對面前人犀利的目光,終于還是不敢說謊,老老實實回答:“……確實如此,陸大夫清理紅芳絮的動作麻利,又不受花絮之苦,我見她清理過后的紅芳絮比我清理得更干凈,就沒有阻攔……”

    “這批送去御藥院的紅芳絮,都是由陸大夫清理的。”

    石菖蒲“噢”了一聲,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

    朱茂察覺出氣氛不對,這與他想的不太一樣,不安開口:“石醫(yī)正,這到底……”

    “菖蒲,”一直坐著沒說話的邱合終于看不下去,立眉責(zé)備:“別逗朱醫(yī)監(jiān)了。”

    石菖蒲這才回過頭,露出個真切笑容:“好罷,朱醫(yī)監(jiān),其實我們此番前來不是論罪,而是賞功。這批送來的紅芳絮藥性強烈,制成的一夢丹頗得柔妃娘娘喜愛。院使大人來南藥房,就是為了見見那位清理紅芳絮的醫(yī)士。”

    “能有如此厲害手法,那位可不容小覷。往日都不知道南藥房是這么個臥虎藏龍之地。”

    他說得認(rèn)真,末了,瞧瞧四周:“不知那位陸醫(yī)士現(xiàn)今何處啊?快請出來見見吧!”

    他每說一句,朱茂的神情就僵硬一分,直到石菖蒲問出最后一句,朱茂立在原地,像尊被風(fēng)侵蝕的石頭,臉色十分難看。

    半晌無人回答。

    就在石菖蒲面露疑惑之時,跪在地上的何秀陡然伏下身去,大聲道:“回大人,我知道她在哪。”

    “陸醫(yī)士眼下正在后院的神農(nóng)祠堂里,跪壁思過呢!”

    石菖蒲:糊弄職場的人運氣不會太差(-_-)

    轉(zhuǎn)發(fā)這只咸魚菖蒲,潑天的富貴下一個就輪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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