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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故人


夜風卷過營帳,把夜市間浮動的酒香吹得到處都是。

    陸曈恍惚一瞬。

    十七。

    好像許久沒有人喚過這個名字。

    從蕓娘走后,再也沒人這般喚過她,讓她恍然覺得自己還在蘇南落梅峰的茅草屋中,從來不曾離開過。

    陸曈怔怔盯著他手中銀戒,許久之后,終于回過神來。

    “它怎么在你這里?”

    裴云暎盯著她半晌,突然“噗嗤”一聲,忍不住笑了。

    見陸曈不接話,他勾唇:“不過我猜,他應該不怎么介意。”

    她平日總是平靜的,縱然是發火也壓在冷淡外表下,不會如今日這般明顯。

    陸曈低下眉:“你不害怕嗎?”

    青年神情冰冷,漆黑雙眸里,殺意漸漸凝聚。

    但他救她卻并不于此。

    陸曈瞪著他不語。

    他嘆道:“陸大夫,我還是第一次聽你說這么多話。”

    裴云暎沒說話。

    “說。”

    一出營帳,方才溫情與笑意頃刻散去,宛如脫下面具,神色平靜而冷漠。

    “當然不是。”

    陸曈忍怒:“你閉嘴!”

    裴云暎道:“今日起,我會讓人盯著太師府動作,之后,我要進宮一趟。”

    神仙玉肌膏。

    裴云暎不言。

    陸曈:“不用。”

    “梔子摔壞的,自然該殿前司賠。”

    裴云暎離開營帳,回到了圍獵場下的馬場。

    “她就是那個救我的人。”

    “死了?”

    寧死也不肯投降。

    裴云暎托著腮,若無其事地開口:“年少有為,家世高貴,在宮里當差,忙得很。陸大夫又與人家有救命之恩,金童玉女天生一對,此行上京,就是為了履行婚約……”

    都這么久了,這人居然還能記得當時在仁心醫館杜長卿的胡謅,著實可恨。

    “這件事交給我。”他爽快開口,“你不會離開醫官院,戚玉臺暫且也找不了你麻煩。”

    “老爺,裴家那頭……”

    陸曈一頓。

    黃茅崗林木靜謐,云散山頭,一輪明月照在半山腰上,把夜色也淋出一層惆悵。

    這人……

    一條狗事小,太師府的臉面事大,更何況,一開始,太師府是看中裴家這門親事。

    “現在怎么辦?”蕭逐風問:“提前得罪太師府,麻煩大了,你的陸醫官也會有危險。”

    戚清點頭。

    陸曈警覺:“你想做什么?”又忽然想到什么,驀地看向他:“你我現在本就說不清……”

    戚華楹這些日總是興致不高。

    戚清闔眼,神色有些厭棄:“一點小事都做不好。”

    原本戚華楹并不抗拒這門親事,偏偏裴云暎如今與個平人醫女不清不楚,還捅到了明面上。這門親事不能繼續了。

    他“嘖”了一聲,唇邊梨渦若隱若現,“怎么說得如此生分,好歹你我也算故人重逢。”

    暗夜沉寂,他在她對面坐著,一身鴉青瀾袍,襯得五官動人心魄的俊美。含笑看著她時,許是燈火溫存,凜冽的眼里竟也有片刻溫情。

    戚家三番兩次邀昭寧公世子來府上,裴云暎未必看不出來其中深意。他爹裴棣倒是識趣,可惜對這個兒子束手無策,作不得裴云暎的主。

    這控訴簡直怨氣沖天。

    蕭逐風道:“這可不是你的風格。”

    裴云暎定定注視著她。

    他們害怕她。

    明眼人都瞧得出來大小姐有心事,卻不知道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戚家大小姐究竟是因何事傷懷。

    陸曈不語,拿起桌上藥瓶。

    居然和紀珣送了一樣的藥來。

    “這么沖動?”

    陸曈不語。

    他本笑著聽陸曈說話,聞言一怔:“你說什么?”

    “你擔心的事不會發生,戚家絕不敢趕你出醫官院,也不會耽誤你報仇,這段時日你留在醫館好好養傷。”他看向陸曈,“若有麻煩,讓人去殿帥府尋我。”

    陸曈認真看著他:“說不定你想拿我人頭做投名狀。”

    “聽說你要做太師府的乘龍快婿了。”

    蕭逐風正站在馬騎前重新套韁繩,見他來了,手上動作不停,頭也不抬地道:“英雄回來了?”

    大少爺帶著擒虎去獵場,又與醫官院那頭提前打好了招呼,就是為了在圍場上為戚華楹出氣。到最后反倒弄巧成拙,不止折了擒虎,還在眾人面前失了面子。

    那一刻,他有一種直覺,如果陸曈今日真的當著眾人的面跪了戚家的那頭惡犬,有些東西,便永遠也不可能彌補了。

    不知為何,她突然就想起先前在醫官院宿院里,林丹青與她說過的話來。

    末了,陸曈冷冷開口:“就因為你四處招蜂引蝶,惹得戚玉臺為他妹妹打抱不平。如今戚玉臺已經恨上了我,我日后想要再接近他又犯了難,裴大人,”她怒道:“你把我的計劃全打亂了。”

    陸曈哼了一聲,想了想,終是把先前在醫官院門口遇到戚家馬車、黃茅崗上和惡犬撕咬時戚玉臺說的話一一說與他聽。

    裴云暎站著一邊,看他給馬套上韁繩。

    指尖搭著的碗檐冰涼,那點涼意讓陸曈更清醒了些。

    藥瓶精致,瓶身狹窄,瓶塞用一個小小的紅木頭刻著。

    陸曈微微一頓,攥著藥碗的手不自覺收緊。

    裴云暎挑眉,目光掠過桌上銀戒。

    帳外隱隱傳來交談聲,是出去買熟食的林丹青回來了。

    林丹青恰好從外面進來,瞧見是他也愣了一下,看他走遠后才回頭問陸曈:“他怎么又來了?”

    他便無奈搖頭:“逗你的,這么激動,當心氣大傷身。”

    “蕭二,你還記不記得我和你說過,五年前我在蘇南被人追殺,有個小姑娘救了我。”

    遠處圍市燈影攢動,眼前樹枝交映的暗影被風吹拂,在樹下人身上灑下一片斑駁。

    他既已看到這只銀戒,想來已經猜出了自己就是當年在蘇南救下他的那個人。

    裴云暎手撐著頭,偏頭看她,嘴角微翹起來:“早知你我會再次相見,那天在破廟里,我就該摘下你的面衣。”

    這話說得很有些無情。

    “我是會去刑場上偷尸體的賊。”

    他想起白日看到陸曈的那一刻。

    他好像撐腰撐上癮了?

    裴云暎并未察覺,只低頭從懷中摸出一個藥瓶:“宮里的祛疤藥,上回你不肯收,這回總肯收了?也算還你這些年的利錢。”

    管家低頭,將太子與三皇子同遭意外之事娓娓道來。

    “沒用的東西。”

    他唇角梨渦這會兒燦爛得刺眼,悠悠嘆了一聲,“聽那位杜掌柜的描述,我還以為他說的那位未婚夫是我。”

    人總要經歷風雨才成長,他歷來遵循此種規則,對自己對他人一向如此。

    陸曈轉過臉看著他:“我會被戚玉臺設計受傷,本就因殿帥而起,不找殿帥算賬已是厚道,殿帥哪來的臉面讓我道謝?”

    蕭逐風扯著韁繩的手倏然一頓,抬眸看向他。

    陸曈微微一怔。

    云翳散去,澄輝盈盈,一陣風來,吹得庭前兩叢青竹微微傾斜。

    沉默良久,陸曈道:“還好。”又問:“你呢?”

    執拗地將所有幫助拒之門外。

    她看向帳子。

    說完這句話,他就掀開帳簾,彎腰走了出去。

    她飛快開口:“我要回西街休養一段日子,正好有別的事要處理。如果裴大人真想幫我,就讓這些日子不要有多余的事來打擾我,不管是戚家還是別的什么,給我多一點時間。”

    頓了頓,陸曈回敬:“可我怕被殿帥滅口。”

    沒來由的,陸曈心中忽地有些不悅,移開目光諷刺道:“裴大人的確儀形絕麗,若是沒點姿色,怎么會被太師千金看重?”

    “不必。”陸曈打斷他的話。

    陸曈心中一動。

    今日夏藐,皇室官家都去黃茅崗圍獵,他年紀大了,不適合再去這樣的場合,戚玉臺卻還是要隨班衛前往。

    裴云暎:“……”

    “太后娘娘有意為小裴大人指婚,看中的,就是戚家那位千金小姐!”

    陸曈陡然反應過來。

    倒沒料到他承認錯誤這般快,快到顯得她有些咄咄逼人。

    那是陸曈搏殺惡犬時留下的抓傷。敷過藥粉,仍覺刺眼。

    裴云暎嗤地一笑:“反正今夜一過,你我二人流言也會滿天飛。還是怕你那位未婚夫不滿?”

    “算了,已比我想得好得多,還好你今日有分寸,我還擔心,你會一怒之下殺了戚玉臺。”

    管家不敢作聲,戚清又問:“少爺回來了?”

    見陸曈朝他看去,他又無所謂地笑笑,“不過欠債的怕債主,天經地義,和別的倒沒什么關系。”

    其實,就算沒有那只銀戒,就算她并非“故人”……

    蕭逐風打量著他臉色。

    池水清澈,完整的倒映著整個月亮,魚食撒下去時,各色錦鯉爭相浮起爭食,微光便被搗碎成星。

    他沒敢再說下去,四周一片寂靜。

    裴云暎低頭,沉吟了一會兒,道:“原來是這樣。”

    明明這么些年,他早已鐵石心腸……

    夜里山風清涼,吹得遠處河梁水中燈火搖搖晃晃。

    陸曈:“……”

    陸曈頭痛欲裂。

    “梔子撿到了你的醫箱,不小心摔壞了。”

    “不用殿帥幫我什么,剛經過此事,你又才當著太子的面說過此話,就算戚家不滿,也不會現在出手。”

    他看了她一會兒,嘆息一聲:“你真是會惡人先告狀。”

    “因我而起?”裴云暎眉頭皺起,“什么意思?”

    蕭逐風一頓。

    她唇色蒼白,神情虛弱,態度卻很堅決。

    沉默許久,蕭逐風開口:“所以,你是為了這個救她?”

    “段小宴找的那家師傅修補工藝很好,陸大夫放心,絕對看不出來。”

    “你這一救美,殿下計劃全打亂,戚家本來就對你不滿,老師也瞞不住……”

    他一怔:“什么?”

    他注視著陸曈,“比起這一句,你不該問問我別的?”

    裴云暎打斷他:“你沒猜錯,我就是想殺了他。”

    像一頭獨自抵抗鬣狗的、傷痕累累的困獸。

    “老爺,擒虎死了。”

    灰犬的尸體被一并拖下山,大抵死得太慘,落在眾人眼中眼色各異,不知戚玉臺是否又在其中添油加醋了什么,醫官院的幾個醫官進帳子給她送藥時眼神都變了,目光隱隱流露出畏懼。

    “蒼蠅不叮無縫的蛋,裴大人若潔身自好,就不會招蜂引蝶。”

    陸曈打起精神,冷笑著開口:“宮里當差的人,一醫箱下去能砸死數十個不止,年少有為家世高貴的貴門子弟,盛京也并不稀奇,至于救命之恩,我一年到頭在醫館坐館,來來往往救命之恩記都記不過來,難不成個個都是我未婚夫?殿帥謹言慎行。”

    “問你什么?問你五年前為何會出現在蘇南刑場?你知道,我從不打聽旁人私事。”

    裴云暎一頓。

    ……

    他愕然,不可思議地開口:“陸大夫,我幫了你,你不感謝我,怎么還血口噴人?”

    她站在一眾權貴之中,渾身是血,臉色蒼白,明明緊攥的骨節已發白,眸色卻一片冷漠,不肯流露出一絲軟弱。

    “這話好像應該我對你說。”他揚了揚眉,放下手中銀戒,看著她笑問:“救命恩人,這些年過得好嗎?”

    沉默片刻,陸曈才開口。

    以戚玉臺之心胸,很難不對陸曈出手,而陸曈只是個翰林醫官院的女醫官。

    “不過,'未婚夫’這個身份,你用來復仇倒是會行不少方便。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幫……”

    裴云暎動了動唇,還想說什么,卻在瞥見她腕間傷痕時倏然住口。

    “我招蜂引蝶?不潔身自好?”

    那時陸曈被圍在眾人之間,渾身傷痕累累,他險些沒忍住拔刀結果此人。

    ……

    為何一遇到她就和從前不一樣,為何她出事他就會失控,為何看她受辱他會那么憤怒。

    唯獨她不同。

    又或許她被狗咬,心里有些煩躁罷了。

    陸曈轉頭看向帳外,河梁夜市邊火色重重。

    他點頭,語氣輕松:“我也不錯。”

    裴云暎擰眉:“哪來的謠言。”又道:“少毀我清譽,我要是打算和太師府結親,瘋了才會來救你。”

    “圍場怎么樣了?”

    “已快至家門,不過……”

    賞花赴宴全部推拒,游玩踏青也興致缺缺,太師府就這么一個掌上明珠,戚清讓人邀了戚華楹往日交好的千金來府上陪她說話解悶,戚華楹也意興闌珊。夜里更是早早地歇下。

    “就算是你救命恩人,怎么一遇到她的事,你就不理智。”

    默了默,他道:“好。”

    “裴棣養了個好兒子。”

    此情此景,他也做不到作壁上觀。

    “獵場上似乎出了點岔子,姓陸的醫女殺了擒虎,本該問罪,偏偏裴殿帥站出來為對方出頭,是以……”

    她淡漠開口:“戚玉臺的狗被我殺了,難道你沒有看見,那些人現在都不敢看我。”

    裴云暎道:“有一點。”

    或許因為這無妄之災確實影響了她之后的計劃令人惱怒,又或許……

    年輕人垂下眼簾。

    偏偏到她這里卻生出不忍,不忍見她被殘酷世情潑淋,不忍見她頭也不回地撞向南墻。

    “正打算與老爺說這件事,”管家垂首,“老爺,圍獵中止了,太子一行已回宮。”

    “哦?”

    諸班衛車騎都已隨太子一行離開,只有零星幾隊人馬留在此地。見這位素日明朗的指揮使一臉乖戾陰沉,皆不敢多話,趕緊避開。

    院中池邊,有人影靜靜站著,滿頭白發被銀月照出一層冷色。

    裴云暎看她一眼:“怪我。”

    救命之恩涌泉相報,殿前司禁衛們常把這話掛在嘴邊——對那些他們救下的人一遍遍玩笑重復。

    裴云暎居然以為那個“未婚夫”是他自己?

    她面無表情道:“不是你。”

    注意到她的目光,裴云暎唇角一彎:“就算我姿色過人,陸大夫也不必看這么久。”

    裴云暎沒說話。

    “戚玉臺的狗被我殺了,待回城,只要隨意找借口就能讓我離開醫官院。崔岷從前為戚玉臺行診,想找理由輕而易舉。我若離開醫官院,報仇一事遙遙無期。”

    這下,戚清面上真浮起一絲意外,轉過身來。

    最后一粒魚食投下,小橋上匆匆行來一人,于老者身后幾步停下,低聲道:“老爺,小姐已經歇下了。”

    “我也想知道。”

    “中止?”

    盛京夏夜總是炎熱。

    他平日里雖愛嘲諷,到底克制幾分,今日或許是煩得緊了,言語間尤其刻薄。

    為何……

    他一扯韁繩,語氣不耐:“你就不能忍忍。”

    若不是元貞在場,若不是怕給她招來麻煩,就算會打草驚蛇,他今日也非殺了戚玉臺不可。

    青年豐姿俊雅、貌美逼人,話是隨意的語氣,宛如隨心調侃,神色卻格外溫柔,像是被月色籠罩的幻覺。

    “再說,”他笑了一下,“我看那塊玉佩成色不差,光澤溫潤,應該是你珍惜之物。”

    “什么意思?”

    裴云暎站起身:“這里人多眼雜,我不便久留,醫箱等下讓人給你送來,對了,”他頓了一下,繼續說道:“梔子找回你醫箱的時候,里面那塊白玉摔碎了,段小宴送去修補,過些日子再給你送還回來。”

    聽完,戚清沉吟了片刻,道:“看來,對方已經按捺不住了。”

    二人都靜默一瞬。

    戚清笑笑,渾濁眼睛映著清澈池水,泛出一點灰淡的白。

    “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

    他道:“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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