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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2章 無尾


夜里,仁心醫(yī)館的大門緊閉。

    阿城和苗良方都歸家去了,陸曈在后院收拾好藥材,一回屋,見銀箏坐在燈下,整理新做的針線。

    陸曈把燈放下,銀箏抬頭看她,笑道:“葛裁縫鋪子里新收了幾匹布,立了秋,再過不久就要轉涼了,姑娘得了空尋個時日做兩身新衣。”

    陸曈點頭,在她身邊坐下來,想了想,終是問出了口。

    “先前杜掌柜對你……”

    銀箏一怔,隨即無奈道:“阿城怎么什么都同你說。”

    這就算是默認了。

    “你拒絕他了?”陸曈問:“你不喜歡杜掌柜嗎?”

    去年初春來的盛京,一晃眼,已是第二年七夕。陸曈不愛問銀箏的私事,自打去翰林醫(yī)官院后,對醫(yī)館一眾事宜也無暇顧及,于情,她自己尚且懵懂,杜長卿何時喜歡上銀箏,二人之間何時起的暗流,她如今才后知后覺。

    “喜不喜歡又如何,”銀箏低頭收著絲線,“我倆不合適。”

    “為何不合適?”

    收絲線的手一停,銀箏抿了抿唇,望著笸籮里的碎布頭嘆了一聲。

    “杜掌柜不知我的身份,姑娘難道也不清楚嗎?”她聲音很輕,“我過去什么樣子,尋常男子見了避之不及。杜掌柜雖說是有些小缺點,人是好人,有的是好姑娘與他相配,怎么能同我在一起?”

    陸曈道:“我不覺得你身份配不上他。”

    銀箏愣了一會兒,感激地沖她笑笑。

    “我知道姑娘從沒嫌棄過我,剛才說的話也是真心。可是不一樣。”

    陸曈蹙眉:“哪里不一樣?”

    銀箏不說話。

    陸曈又道:“就算你現(xiàn)在告訴杜長卿你的過去,他也未必會嫌棄,是你先入為主判定他死刑。”

    在仁心醫(yī)館待了許久,陸曈自認對杜長卿也有幾分了解,杜長卿并非看人擇身份之人,他心腸很好,否則當初也不會答應落魄的苗良方在醫(yī)館坐館了。

    桌上碎布頭攪成一團,銀箏苦笑一聲。

    “姑娘,我不是怕他嫌棄我。你說的對,就算現(xiàn)在杜掌柜知曉我淪落蘇南花樓,也未必心生輕視。但我怕的,是如今不在乎是真,日后心里有根刺也是真。”

    她搖頭:“我在花樓呆了這么多年,看多了人心易變之事。萬一日后受不了人后指點呢?萬一后悔了呢?”

    “我不想在將來漫長日子里消磨情意,變成一雙怨偶。也不想賭。就現(xiàn)在這樣,平平靜靜過日子就很好。”

    “可是,”陸曈道:“你若真喜歡他,就此錯過,豈不可惜。”

    銀箏又笑了。

    隨手拿起桌上翻了一半的話本,她道:“姑娘,你看這些風流戲文,個個故事真情,好頭好尾。可世上哪有那么多圓滿。既然如此,沒結局的事,不如就不要開始。”

    “我怕他后悔,所以寧愿不開始,姑娘懂嗎?”

    陸曈搖頭:“不懂。”

    她只為銀箏遺憾。

    “不懂就不懂吧。”銀箏笑笑,低頭抱著笸籮站起身,“我倒寧愿姑娘一輩子不懂,若有傾心之人,不必顧及所有,圓圓滿滿地在一起。”

    她看一眼漸短燈油,“時候不早啦,明日一早要幫苗先生裝藥,姑娘也早些歇息,夜里書看久了對眼睛不好。”又低聲囑咐幾句,才端著笸籮離開。

    銀箏走后,陸曈仍坐在桌前。

    夜里靜靜的,她已簡單梳洗過,打算拆下發(fā)髻,換下中衣。

    方抬手,指尖撫過發(fā)間時不由一頓。

    梳篦精巧,摩挲而過時,有微微凸起的刻紋。

    銀箏的話在她耳邊回響。

    沒結局的事,不如就不要開始。

    ……

    又過了幾日,陰氣漸重,凌而為霜,盛京迎來白露。

    《本草綱目》上記載:百草頭上秋露,未唏時收取,愈百病,止消渴,令人身輕不饑,肌肉悅澤。

    太師府的婢女們一大早等在園中,以盤收取秋露煎水泡茶,宣肺化痰,預防秋燥。

    戚清端起桌上茶盞,呷一口新煮的白露茶,茶水甘醇,沖淡近日微微燥意。

    太子被禁足了。

    在這個節(jié)骨眼,在三皇子元堯勢力漸增,戚家連連出事之時,梁明帝此舉無疑落井下石,未曾顧及太師府臉面。

    過河拆橋。

    老管家捧著件輕紗衣進屋,將紗袍披在戚清身上,近來早晚涼的很,上了年紀之人更應保暖添衣。

    戚清攏了一下身上紗袍,老管家立在一邊,躬身道:“老爺,蘇南那邊來消息了。”

    前些日子,戚清讓人去蘇南醫(yī)行查一個叫陸曈的醫(yī)女。

    戚清:“如何?”

    “蘇南醫(yī)行人稱,過去確有一位姓陸的醫(yī)女曾在城中行診,只是行蹤不定,偶爾出現(xiàn)。”

    戚清一頓。

    他道:“常武縣可有消息?”

    “回老爺,去常武縣的的人也再度回說,陸家一門盡絕,并無其他在世親眷。”

    這已是第二次打聽常武縣陸家消息了。

    戚清盯著手中茶盞,沒作聲。

    “老爺,可是仍懷疑陸曈系陸家后人?”

    管家遲疑,“可這兩處皆無錯漏,時辰年紀也對得上。”

    “沒有錯漏,就是最大的疑點。”戚清瞇眼,“過于刻意。”

    “老爺是想……”

    “盯著她,若她真有問題,有此蜉蝣撼樹之心,也算不凡。”

    管家不再作聲了。

    戚清喝了口茶,頓了頓,問:“少爺近來可有煩鬧?”

    “不曾,自上回后,少爺似也知錯,這些日子也不再吵著出府,每日只在府中看書習字,很是明理。”

    話至此處,管家看向戚清:“老爺,少爺年少,難免孩子氣,當日只是氣急言不由衷,您不必和孩子計較。”

    自打上次戚清在屋中扇了戚玉臺后,一連七八日,戚清沒再去過戚玉臺院子。

    這固然是因為要忙著周全太子被禁足一事,更多的原因,大概是面對戚玉臺時,戚清眼底無法掩飾的厭煩與復雜。

    “他病得厲害,”戚清闔眼,揉了揉額心,“當年我答應淑惠留下他,如今看來,不知是錯是對。”

    四周無聲。

    戚清睜開眼,嘆息一聲。

    “罷了,把新煮的白露茶,送一盞去他屋里吧。”

    “是,老爺。”

    ……

    婢女新煮了一壺白露茶,送到戚玉臺屋里,又低頭退了出去。

    茶室里,戚玉臺外衣除去一半,陸曈站在身后,為他施針。

    戚玉臺低著頭,以袖遮鼻,遠遠看去,似低頭打盹,然而長袖掩過鼻尖時,一小包粉末飛快舔舐進嘴,他驀地伸手灌下一大壺白露茶,溫熱茶水把原本粉末沖得越發(fā)飽脹,一股暖意頃刻流過他四肢百骸,戚玉臺驀地發(fā)出一聲喟嘆,竟舒服地哆嗦了一下!

    身后,銀針的刺入仿佛使這快活越發(fā)敏銳。

    他閉著眼,細細品嘗每一刻身軀的變化,不舍得放過每一絲細小的快感。

    房中一片寂靜。

    不知過了多久,身后有人聲音傳來:“戚公子,針刺結束了。”

    戚玉臺這才依依不舍地睜開眼睛。

    陸曈直起身,抱著醫(yī)箱往前走,經(jīng)過他身側時,低頭撿起地上方才包著藥散的白紙,宛如不經(jīng)意般扔進了自己醫(yī)箱。

    戚玉臺看著看著,眼中閃過一絲興味。

    自打戚清打了他一巴掌后,戚玉臺出不得門,藥癮又犯得厲害,先前曾聽陸曈說過一味替代寒食散的藥散,便干脆要挾陸曈為自己制散。

    反正她只是戚家的狗,為父親做事和為自己做事并無區(qū)別。

    戚玉臺原本也并不抱太大希望,因為陸曈所說的藥散聽著太過離奇,直到陸曈將一封藥散送到他面前。

    他起先并不信任此女,便將其中藥散分了一半給陸曈,讓陸曈當著他的面服下。

    陸曈服下藥散半日后,除了臉色略紅些,并無反應。

    戚玉臺便心中諷刺,果然只是對方夸大其詞,這根本毫無效果——服食寒食散的人,根本不會如此冷靜。

    于是他便放心將藥散服下。

    誰知這藥散效用竟出乎他意料!

    甫一服下,滋味竟與真正的寒食散有六七分相似,即便只是這點相似,也足以讓戚玉臺一解饞癮。

    更妙的是,此藥散或許不如寒食散激烈,他服用后雖興奮快意,卻并不會如寒食散一般喪失理智,因此,也不會在府里惹人懷疑。

    就連父親在陸曈走后為他請來的醫(yī)官號脈,也瞧不出半點不對。

    這讓戚玉臺狂喜。

    他每日只需等著陸曈上門施診,隔兩日將此散交由與他,讓他暫時解饞,雖沒有真正寒食散來的那般激烈,但對于現(xiàn)在的戚玉臺來說已是雪中送炭。

    他甚至不再吵著出門。

    府中的小廝告訴他,如今盛京各處嚴令禁止酒樓食店提供寒食散,縱然現(xiàn)在放他出去,他也買不著。

    不如此刻快活。

    戚玉臺瞇了瞇眼,撈起桌上茶壺對嘴灌了一口,抹了把嘴,看向桌前人。

    女醫(yī)官正將銀針、銀藥罐子一并收拾進醫(yī)箱中,只穿件藕荷色衫裙,身姿窈窕,烏發(fā)如云。

    戚玉臺心中一動。

    不知是方才藥散余韻未過,亦或是他許久沒去樓中“快活,”戚玉臺心中忽而浮起一絲激蕩,他下榻,走到陸曈身后,突然開口:“你還真是個寶貝,難怪裴云暎和紀珣都對你另眼相待。”

    “這么能干的女人,說實話,我都有點舍不得了。”

    他伸手,一只手撫過陸曈臉頰,被陸曈側首避開。

    戚玉臺并不惱,他剛服散過,心情很好,只瞇著眼笑。

    “陸醫(yī)官,紀家和昭寧公府都不會容你,就算你跟了他們,至多也是個侍妾。”

    “何必舍近求遠呢?”

    “其實你我二人也無深仇大恨,不過誤會一場,我愿意與你放下過去仇怨,重修于好。”

    他伸手,指尖撫過陸曈手背,語氣曖昧而低沉。

    “你這么會做藥,跟了我,我也不會虧待你,就算補償你殺了擒虎之過……”

    陸曈還未說話,正在這時,門外突然傳來一聲“少爺”。

    陡然被打斷,戚玉臺頓時不耐:“干什么?”

    來人是院子里的護衛(wèi),低頭道:“剛才小姐院子里的薔薇說,小姐身有不適,請陸醫(yī)官過去瞧瞧。”

    “華楹?”

    戚玉臺臉色一變,立刻催促:“那還等什么,趕緊去!”又問:“妹妹怎么了?”

    護衛(wèi)只說不知。

    陸曈便頷首,收拾醫(yī)箱離開了。

    戚玉臺站在門口,看著陸曈出了遠門,雖是戚華楹所命,心中終是不平方才好事被人打斷,遂惡狠狠瞪了一眼剛才說話的護衛(wèi)。

    護衛(wèi)臉生,應當是新來不久,眼角一塊紅色胎記,看著就讓人心煩。

    戚玉臺罵了一句:“滾!”

    護衛(wèi)低頭退下。

    ……

    陸曈背著醫(yī)箱,隨一位年輕婢女去了太師府一處院落。

    她來太師府許久,但從頭到尾也只去過戚玉臺的院落,還是第一次到別處院子。

    這院落修繕得很精巧,

    處處栽花,窗下種著許多茉莉、秋蘭、夜來香。又以武康石鋪成庭院,華麗整齊。

    婢女走到一處門前停下,掀開湘竹簾,陸曈隨她走了進去,甫一進屋,就見屋中長幾前背對她坐著個人。

    陸曈才一邁步,面前侍女忙道:“等等!”

    她抬頭,那侍女一指屋中織毯:“你從府外進屋,鞋下有泥,這是松江新買的織毯,一匹百金,弄臟了不好清理。除去鞋襪再走吧。”

    陸曈看向面前月藍底色栽絨蓮枝花海水紋邊地毯,刺繡很是華麗,海水紋針針精巧。

    她低頭,就要除去鞋襪。

    才彎腰,就聽見屋中有人說道:“算了,薔薇,讓她直接進來。”

    婢女聞言,打量了陸曈一眼,道:“那你進來吧。”

    陸曈便重新直起身子,隨著婢女往里走。

    待走近,就見小幾前坐著個貌美的年輕女子,一身淡粉彩繡牡丹紋長裙,云鬢珠釵,嬌艷欲滴,懷里抱著只雪白貓兒,見她進屋,焦急開口:“我的貓兒今日一早不肯吃東西,陸醫(yī)官,你快瞧瞧,可是病了?”

    陸曈低頭,看向女子懷中白貓,白貓懨懨的,她朝戚華楹伸手:“給我吧,戚小姐。”

    戚華楹小心翼翼將白貓遞與她手中。

    從前在落梅峰時,陸曈也看過山上各種動物,瞧個貓兒病尚不在話下。

    看過白貓身體,又詢問了一下這幾日白貓行為,陸曈道:“可能吃錯了東西,有毒的蟲子之類,好好休養(yǎng)幾日就好了。”

    戚華楹問:“不用吃藥嗎?”

    “吃藥見效快些,不用藥也會自行好轉。”

    戚華楹點了點頭,稍稍放心了些。

    她叫薔薇來將白貓抱走,適才看向陸曈:“陸醫(yī)官。”

    陸曈斂衽行禮。

    “之前聽說崔院使出事,給哥哥行診的醫(yī)官換成了你,本想與尋空說說話。但聽哥哥院里的人說你很忙,便罷了念頭,今日若不是貓兒不適,我也不會來找你。”

    “哥哥犯起病來折磨人,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陸曈道:“下官職責所在,小姐無需客氣。”

    戚華楹歪在矮榻上,掩唇笑了笑,不露聲色間打量她一下。

    陸曈穿了件簡單藕荷色布裙,通身上下并無首飾,只在發(fā)間插了一只木刻梳篦。

    戚華楹頓了頓,抬手取下額間金簾梳來。

    簾梳精致,聯(lián)結成金色花網(wǎng),隨人拿下時一片金光搖晃,富貴逼人。

    戚華楹道:“薔薇。”

    叫薔薇的婢女便伸手接過,走到陸曈身邊,將金簾梳呈至陸曈跟前,笑道:“小姐賞你的,陸醫(yī)官收著吧。”

    戚華楹瞪她一眼,溫聲對陸曈開口:“父親說你為哥哥病癥竭力,我知先前黃茅崗一行,哥哥與陸醫(yī)官之間多有誤會。哥哥不懂事,這只金簾梳算作賠禮,還望陸醫(yī)官不嫌棄。”

    陸曈并不伸手接簾梳,只垂首:“小姐多慮。”

    薔薇笑起來:“小姐賞你的,忸怩做什么。這簾梳比你頭上那只木梳貴氣多了,我替你戴上——”言罷就要伸手來取陸曈發(fā)間梳篦。

    陸曈側身一躲。

    薔薇落了個空。

    戚華楹看向陸曈,陸曈伸手,下意識護住發(fā)間那只梳篦,神色冷凝。

    怔了一下,戚華楹盯著陸曈,視線落在她發(fā)間那只普通木梳之上,狐疑地開口:“這不會是……裴殿帥送你的吧?”

    陸曈拔下木梳:“不是。”

    矮榻上的女子望著她,笑容淡了些。

    沉默片刻,她道:“陸醫(yī)官可知,昭寧公夫人之事?”

    見陸曈不語,她便自顧說道:“當初盛京叛軍作亂,昭寧公夫人為叛軍挾持,昭寧公為保大局,寧可犧牲昭寧公夫人。”

    她望著陸曈,眼中似帶憐憫。

    “陸醫(yī)官與裴殿帥的流言,我也曾聽過。如今你為哥哥施診,與戚家有交情,為這點交情,我也需提醒你。昭寧公當年愿為大局放棄妻子性命,昭寧公世子也一樣。以昭寧公世子身份,裴殿帥將來必定迎娶高門貴女,門當戶對,白首一生。”

    “貪圖眼前一時歡娛,最終受傷的,還是陸醫(yī)官自己。”

    陸曈久久沉默。

    屋中寂靜得令人尷尬。

    戚華楹低下頭,揉了揉額心,“其實說這些話也是我逾越了,還盼陸醫(yī)官勿怪我沒分寸。”

    “不會。”陸曈低頭:“下官多謝小姐提點。”

    戚華楹莞爾:“薔薇,把簾梳給陸醫(yī)官戴上吧。”

    薔薇應了一聲,將那金簾梳仔仔細細地戴在陸曈額間。

    陸曈若具偶人,冷漠的、木訥地任她裝扮。

    簾梳精致名貴,戴在額間,棉裙卻簡單粗糙,兩相對比,反有種滑稽的可笑。

    “多謝小姐賞賜。”陸曈垂首,“若無別的事,下官先行一步。”

    戚華楹點了點頭,陸曈低頭,就要退出屋門,忽又被叫住。

    “陸醫(yī)官,你的梳篦。”

    薔薇手里拿著那把木梳,調皮地揚了揚,玩笑道:“這梳篦好粗糙,不值錢的東西,不如扔了?”

    矮榻上,戚華楹正低頭撫著白貓的皮毛,仿佛沒聽到二人的話。

    陸曈看了一眼薔薇手中梳篦。

    良久,她開口:“是不值錢。”

    “扔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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