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玉鐲(含公告)
遇仙樓邊的畫舫重新解開一只。
裴云暎扶著陸曈上了船。
因怕陸曈暈船,二人沒有叫搖船漿人,任由畫舫在岸邊飄著,不過即便如此,臨河泛舟,也比在遇仙樓上干坐著瞧雨有意思得多。
遇仙樓下畫舫有的大,有的小。大些的多是給達(dá)官貴人夜宴游船,小的則是給風(fēng)雅士人舟上煮酒。
裴云暎選的這條船略小些,是條黑平船,船頭雕刻蓮花,里頭又有青帷帳,一筵酒食,行于水上,千萬垂柳綠好,煙雨濛濛。
陸曈扶著船欄在小幾前坐下,方坐穩(wěn),一根紅艷艷的糖葫蘆伸到眼前。
“不必。”
陸曈輕聲開口:“你不怕我是個瘋子?”
陸曈并不懂音律。
陸曈指了指船上放著的一架琴:“不知殿帥的琴聲,比起剛才琴娘的如何?”
裴云暎聞言失笑:“你可真會夸。”
她說起此事,語氣平靜,儼然是深思熟慮后的結(jié)果,雖然借口尋得很是拙劣。
裴云暎匪夷所思地看著她。
他垂眸,從懷中掏出一只翠色的青玉鐲來。
他無奈:“紅曼是皇上的人。”
裴云暎望著她。
“我是認(rèn)真的。”他說。
遠(yuǎn)處畫舫的琴娘歌聲清越,正唱著:“花不盡,月無窮。兩心同。此時愿做,楊柳千絲,絆惹春風(fēng)……”
聽見陸曈回答,他怔了一下,下一刻,就聽眼前人開口。
她終究會被吸引。
皇城里對醫(yī)官的需求,比起皇城外,實(shí)在是太輕了。
陸曈不樂意了:“你怎么扭扭捏捏的,難道你彈了,還會有人來強(qiáng)搶你不成?真要有人強(qiáng)搶你,”她諷刺,“我殺人埋尸很在行,一定替你報仇。”
畢竟就連銀箏都在背地里對陸曈夸贊:“小裴大人有錢有貌,知情識趣,在如今的盛京城里,確實(shí)是罕見的佳婿人選。”
裴云暎輕哼一聲:“他不是日日都要來登門給你施針?”
他笑了一聲:“我不是說了嗎,日后我有了夫人,就不逛花樓了。”
陸曈方才微亂的、無措的心就在這一雙眼眸里漸漸平靜下來。
他起身,走到一邊案前。
“遇仙樓的糖葫蘆。”裴云暎笑道:“雖然晚了些年,我也算說到做到了。”
她沒說話。
他嘆息:“不一樣,風(fēng)月債難償。”
她凝眸聽了一會兒,裴云暎也沒打擾她,待一曲終了,陸曈仍有意猶未盡之感。
陸曈離開醫(yī)官院了。
陸曈神色坦坦蕩蕩,像是明知道這話中意味,卻又故意不說明白,一派無辜,宛如故意使壞。
“畢竟你是我債主。”
陸曈兀自怔然想著,連琴聲什么時候停了都沒發(fā)現(xiàn)。直到裴云暎收手,看向她揚(yáng)眉:“你這是聽入神了?”
他摸摸陸曈的頭,語氣溫柔:“她聰慧狡黠,隱忍堅強(qiáng),為家人一往無前,權(quán)貴面前也不肯彎腰。”
陸曈微皺著眉,認(rèn)真點(diǎn)頭,言辭坦蕩間好似他這話十分不可理喻。
裴云暎無言,走到陸曈身邊彈了下她額頭,“這是小石角九的《喜春雨》。”
“未必吧。”
從前在常武縣聽陸柔彈琴時,常常只聽個高興。如今裴云暎撫琴,亦只能用“好聽”二字形容,平心而論,這與方才琴娘的彈撥她分不出高下,她便只托著腮,靜靜看著他。
“你不是遇仙樓的常客嗎?”陸曈輕飄飄道:“既是常客,說不定也曾彈過別的什么《喜秋雨》《喜冬雨》。”
“其實(shí)沒聽懂。”陸曈老實(shí)開口:“但你離得近,聽起來更清楚。”
“第一次,”陸曈不以為然,“未必吧。”
今后如何且不提,她從前也不是瞻前顧后的性子,因此也不必在這一事上左右顧盼,人生短短數(shù)十載,值得勇敢,抓住眼前幸福。
“我進(jìn)醫(yī)官院,目的本就不純。”陸曈說起此事,倒是十分坦然,言語間全然放下。
“換作是我,也不能做得比她更好。我不覺得她瘋,她要是覺得自己瘋了,我就陪她一起瘋。”
“陸曈,”裴云暎突然開口,“我們成親吧。”
四周驟然一靜。
“你不是知道嗎?”陸曈道:“我已經(jīng)離開醫(yī)官院了。”
“紀(jì)醫(yī)官?”陸曈一愣,“和他有什么關(guān)系?”
裴云暎正看著窗外河上,注意到陸曈視線,他回頭,有些莫名:“怎么?”
他在琴前坐下,垂目撫琴。
他走到陸曈對面坐下,笑著開口:“我還從來沒在外頭彈過琴,第一次就送給你了,陸大夫打算用什么回報我?”
不知不覺中,陸曈就想起裴云姝說過的話來。
陸曈懵了一下:“你說什么?”
她那時對裴云暎正是防備生厭的時候,因此對裴云姝這夸張的稱贊左耳入右耳出,如今卻在這里不得不承認(rèn),裴云姝說的的確不錯。
他盯著陸曈,忍不住笑了起來。
她沒想到裴云暎會提親得這般突然,又如此自然,令她沒有任何準(zhǔn)備,她從前認(rèn)為自己應(yīng)付各種突發(fā)情況應(yīng)付得很好,然而此刻竟讓她有久違的慌亂,無措不知作何反應(yīng)。
“如今心事已了,再留下下去非我所愿。我和紀(jì)醫(yī)官不同,紀(jì)醫(yī)官心懷天下,我卻只愿守一方安隅。與其留在醫(yī)官院,去給金顯榮那樣的人施診,不如留在西街。至少沒有冗雜的吏目考核。”
她便平平淡淡地開口:“我這人比較膚淺,喜歡長得好看的。”
實(shí)在是太快了,他原本以為陸曈的這個打算會晚一點(diǎn)。
裴云暎狐疑:“你想干什么?”
雖然早就猜到她有這個打算,真正得知消息時,裴云暎還是有些意外。
“玷污他名聲?”裴云暎看向陸曈。
陸曈回神。
陸曈抬眼:“這樣你不會虧了?”
“怎么樣?”裴云暎在她對面坐下。
“很多,比如,紀(jì)珣。”
她微微笑起來。
“什么意思?”
他考慮得十分周全。
玉鐲色若凝碧,落在她腕間,襯得手腕皓如霜雪。陸曈抬起眼,裴云暎靜靜看著她,幽暗雨夜里,一雙漆黑眸子平靜溫柔,閃著一點(diǎn)細(xì)碎的、昏黃的燈色。
裴云暎輕聲道:“我想成為陸大夫的牽絆。”
“我外祖母將這玉鐲留給我娘做陪嫁,后來我娘留給了姐姐。告訴我,若我將來有了想要相伴一生之人,就將這玉鐲送給她。”
陸曈盯著他:“我記得我也說過,我不如殿帥大度,日后我未婚夫逛花樓,我就殺了他。”
他瞥她一眼,悠悠道:“放心吧,我喜歡陸大夫比陸大夫喜歡我多得多。不過這樣也好,糾結(jié)失落輾轉(zhuǎn)反側(cè)的是我,你也就不用這么多煩惱了。”
“我喜歡的人,我不覺得她是瘋子。”
她竟無法拒絕。
陸曈愣愣看著他。
此時天色已晚,河上細(xì)雨綿綿,沿岸風(fēng)燈明照。琴聲順著風(fēng)飄到河面,許是被這頭吸引,臨近一點(diǎn)的畫舫中有人掀開簾帳往這頭看來。
常進(jìn)先前與陸曈商量好,陸曈身子尚未痊愈前,紀(jì)珣每日都要給她施針。如今她離開醫(yī)官院,回到西街,紀(jì)珣也決定日日來西街為她施診。
“阿暎啊,你別看他現(xiàn)在宮里當(dāng)差,打打殺殺,模樣怪兇的,小時候我娘教他音律,也教他書畫,他學(xué)得很好。說實(shí)話,從前我以為他要做個翩翩公子,誰知后來入皇城日日拿刀……想想還真有些可惜……”
“這是我娘留下的玉鐲。”他拉過陸曈的手,將鐲子套在陸曈腕間。
“我可以私下為你彈,”裴云暎看了一眼遠(yuǎn)處飄過的畫舫,輕咳一聲,“在外就算了。”
“小人之心。”陸曈反駁:“紀(jì)醫(yī)官心系病者,你不要胡說,玷污他名聲。”
“有一種……”陸曈想了想,“銀子的味道。”
裴云暎只望著她:“早晚都一樣,陸曈,我很確定,只想和你共度余生。”
這人手肘撐著頭,望著她笑得揶揄,唇角梨渦若隱若現(xiàn),像在故意逗人。
“你早就已經(jīng)是了。”
陸曈托腮看著他:“我就想聽你彈。”
醫(yī)官院有常進(jìn)、有紀(jì)珣、有林丹青,還有太醫(yī)局進(jìn)學(xué)的許多學(xué)生,如她這樣的醫(yī)官有很多很多。
“不過,”耳邊傳來裴云暎的聲音,“紀(jì)珣那種心懷天下的君子你不喜歡,那你喜歡什么樣的?”
裴云暎笑吟吟看著她。
有些富商貴婦在外宴客,常挑生得美貌的少年服侍,途中或歌舞或琴棋,一場宴席辦得體面,聽得人也歡喜。
陸曈看著他。
時光倏然而過,蘇南十年難遇的大雪早已融化,她以為對方隨口的敷衍,沒想到在多年后的今日竟離奇成真,雖相逢相認(rèn)前因不同,結(jié)果卻一樣圓滿。
陸曈側(cè)首,看向?qū)γ嫒恕?br />
這船舫被人租下,原本就是為了供人游船賞柳,長案上擺一架七弦琴。
裴云暎抬起眼皮看了她好一會兒,確定她心中確實(shí)是這么想的,唇角一揚(yáng),語氣有些幸災(zāi)樂禍,“說實(shí)話,要不是立場不同,我都有點(diǎn)同情他了。”
陸曈懶得與他說這些:“就算不提這些,我與紀(jì)醫(yī)官,也是同行不同志。”
陸曈指尖一顫,一時說不出話來。
但紀(jì)珣如此熱心,是因?yàn)榧o(jì)珣是君子,當(dāng)年在蘇南橋上偶然撞見都愿伸出援手,何況如今有同僚之誼。
“陳年舊債早已還清,殿帥何必耿耿于懷?”
裴云暎神情微頓,一時間沒有說話。
“哦。”陸曈拖長了聲音。
像是有什么酸澀東西從心頭涌起,似方才吃過的糖葫蘆,又酸又甜。
“我聽云姝姐說,你會彈琴?”
陸曈一本正經(jīng):“畢竟殿前司選拔一直靠臉。”
在某些特定時候,其實(shí)是帶有輕侮意味的一個要求。
似乎想起多年前蘇南刑場后的破廟里,她拿著那只銀戒滿臉嫌棄,聽坐在火堆前的黑衣人承諾:“你拿這個到盛京城南清河街的遇仙樓來找我。我請你吃遇仙樓的糖葫蘆。”
杜長卿曾提起遇仙樓中琴娘技藝超群,上次來時她一心想接近戚玉臺,無心欣賞,這回泛舟河上,雖不太懂琴曲,仍覺聲聲動人。
陸曈一怔。
“你若怕別人口舌,我去求陛下一道賜婚圣旨。圣旨一出,沒人敢說你不是。”
對于眼前這個人,她一直在退,一再逃避,拼命壓抑自己的心。但很奇怪的,或許有些緣分?jǐn)匾矓夭粩啵刀缔D(zhuǎn)轉(zhuǎn),注定相遇的人,總會回到原地。
新帝登基,皇城里情勢復(fù)雜,偏偏他這殿前司指揮使坐得一如既往穩(wěn)當(dāng),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眼下圣眷正濃,如此年輕而前程無量的青年才俊,親事自該慢慢挑,縱然在平人百姓家,也斷沒有這般火急火燎的。
陸曈一開始也覺得太過麻煩紀(jì)珣,然而紀(jì)珣很堅持,委實(shí)拒絕不了。
她骨子里偏執(zhí)瘋狂,既護(hù)短,占有欲又強(qiáng)得要命,有時連自己也嫌棄自己,一路走來,裴云暎應(yīng)當(dāng)最清楚她的個性。牽手或擁抱甚至親吻都好,可要說到長久一生,未來幾十年中同床共枕,若無十萬分的喜愛,恐怕難以長久忍耐。
他便笑起來:“不錯,比起皇城里的人,西街廟口的平人們,顯然更需要陸醫(yī)官。”
“沒有。”陸曈答得飛快。
春雨細(xì)如煙塵,河橋風(fēng)燈下柳絲沾了風(fēng)雨,船上青布帷帳把這夜色浸出一層淺淡青碧,幽窗靜夜里,他俊秀英氣的臉盡在咫尺,漆黑雙眸里卻有不易察覺的忐忑。
她喜歡做醫(yī)者,但更喜歡做皇城外的醫(yī)者。
裴云暎:“……”
裴云暎笑了一聲。
“誰說的?”他笑道:“你不是兇手大夫嗎?我是刺客少爺,這下門當(dāng)戶對了。”
周全到陸曈“撲哧”一聲笑出來。
“如今你在西街坐館,每月二兩月銀,比不得醫(yī)官院,我府上有田莊鋪?zhàn)樱恒y都交與你,將來你想自己開醫(yī)館或是做別的都好。殿帥府中,你盡可隨意支使。”
裴云暎看陸曈一眼,不知想到什么,眉眼一動:“你不會是在吃醋?”
陸曈抬眼。
“哦?”裴云暎挑眉,“怎么個不同志法?”
“怎么樣,”他起身,“比起剛才琴娘彈的如何?”
陸曈低頭,咬了一口手中的果子,酸甜滋味從齒間彌漫開來。
“你是……殿前司指揮使,”半晌,她找回自己的聲音,“我只是個普通醫(yī)女,身份有別。”
陸曈微微蹙眉:“你煩惱什么?”
陸曈趴在船沿看向遠(yuǎn)處,河水之上,畫舫中漸漸飄來琴音,花氣春深里,如泣如訴,十分動人。
外人總覺得陸曈冷漠疏離,常武縣的那封密信里卻稱陸三姑娘驕縱任性、古靈精怪。他曾遺憾她最后變成了截然相反的性子,如今卻慶幸在某些瞬間,她漸漸找回最初的模樣。
裴云暎一頓,佯作驚訝:“這話里意思聽起來像是表白。”
陸曈愣了一下。
他盯著她半晌,對方依舊堅持,須臾,終是敗下陣來,嘆道:“行,殿前司指揮使就是給你做這個的。”
杜長卿也在仁和店買過糖葫蘆,嘗起來滋味卻比不得手中鮮甜。但又或許并非糖葫蘆的緣故,畢竟如今心境,已與初至盛京時截然不同。
他嘆息一聲:“陸大夫的殺伐果斷,殿前司加起來都拍馬難及。”
“喂,”裴云暎蹙眉,“我去遇仙樓又不是玩樂。”
片刻后,陸曈定了定神,才故作輕松地開口:“尋常人在你這個年紀(jì),未必這么早就談婚論嫁,你若現(xiàn)在成親,盛京一定會說你英年早婚。”
這人從前是拿刀的,然而拿刀的手撫動琴弦時,也仍修長漂亮。他撫琴的時候不似平日含笑時明朗,也不如冷漠時疏離,平靜而柔和,若遠(yuǎn)山靜月,淡而幽寂。
但西街卻只有一個仁心醫(yī)館。
這話就有了些翻舊賬的味道了。
他頓了一下,幾乎要被陸曈這話氣笑了,“你這要求,是不是也有點(diǎn)太過分了?”
游船外春雨綿密如煙,陸曈感到自己心中也像是被這一場春雨淋過。那只黑漆小船飄在盛京春夜的細(xì)雨中沉沉浮浮,燈影明明滅滅,而他看過來的目光卻熾熱又堅決。
陸曈坦然接受了。
沉沉春夜,瀟瀟飛雨,畫舫中情曲長歌不絕。
他頓了片刻,倏然輕笑起來,傾身輕輕吻向面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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