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故國與噩夢
“當然。”隋英雖然還虛弱,回答起來卻半點也不含糊。“你們在宮外刺殺,王妃接兩位皇孫入宮。一切如常。”
翁白首嘴角一歪,那是他表達不屑的神情,昔日有美髯掩飾,此時卻表露無遺。“你恐怕也再難見到王妃了吧?”
“我自然有我的法子。”
“我能信你?”
“除了信我,你還有別的法子么?”
翁白首磨牙,下意識地去捋胡子,可惜手卻落了個空,只好順勢放下。一邊拍著大腿,一邊重復從前隋英對他說的話。“只要晉王一死,王妃身為大長公主,先皇愛女、太子胞妹,濟北王的結發之妻,自然有身份立場撥亂反正,宣布由皇長孫繼成大統。”
“不錯。”
“不過,那時候,老夫八成已經死了。”翁白首微微一笑。
隋英輕按自己的傷口,神色自若。“說不定死的是我呢?我能活到現在,是因為你們還想借我之力,跟晉王、跟衛家生死一戰。一旦事成,我們這些北燕異族可就兔死狗烹了。”
翁白首哈哈一聲,“若是一起死了也不錯,黃泉路上有隋老弟作伴,老夫也有個說話的人。”
這兩人句句不離赴死,紫鳶便皺起眉頭,“大事當前,就不能說些吉利的么?”
隋英渾不在意,“做我們這行的,還在乎什么吉利不吉利?你若不愛聽,自去忙吧。”
紫鳶帶了三分無奈,轉身出去了。翁白首的目光追隨著她的背影,“若我沒有認錯,領我進來的這位紫鳶姑娘,便是昔日名動京城的龜茲舞姬,晉王的紅粉知己。唔,了不起,北燕間者已爬上龍床了。”
隋英堵住他的話頭,“翁先生謬贊,晉王要做個明君,必然跟她一刀兩斷,否則,也不勞先生出手了。”
他不過推脫之詞,實則,對于北燕來說,晉王和太子誰勝誰負都無所謂。兩國博弈,最好南梁諸位皇子勢均力敵,斗個不死不休。可在晉王和濟北王妃之間,他們又毫不猶豫的選擇了濟北王妃。還有什么,比扶持一個身份尊貴的瘋女人,去跟精明能干的晉王搗亂,更有殺傷力呢?
翁白首對隋英心底的念頭清清楚楚,越是清楚,越是覺得悲涼。他自詡是下棋的人,依舊無可奈何成為別人的棋子。
他又想,若是當日太子贏了,此時說不定就是他在京城主持剿滅隋英一行敵國間者。他會比衛家兩個毛頭小子干的更好,定能將這幫心懷叵測的北蠻子斬盡殺絕。
一邊豪情壯志,一邊滿心悲愴,兩種心境交戰,不由自主臉上也就帶了出來。隋英看在眼里,只是冷笑。他不想讓翁白首繼續糾結下去,主動問他。
“翁先生,說來我還真是百思不解,這幾天你和震天雷究竟藏在何處?我聽說衛家把京城里翻了個遍。”
翁白首笑了笑,“事到如今,告訴你也無妨。這可真是巧,我和震天雷就藏在你來的地方。”
隋英先是不解,繼而醒悟,“你是說,你藏在白山書院里?”
“不錯,哈哈。”他似乎認為這是個極為有趣的問題,嗓子里發出古怪的笑聲,“就是我來地方,你差點死了的地方,被查封的書院,被我一手毀了的書院……”
提起書院,觸動心事,老頭漸漸顯出幾分癲狂。
“隋老弟,白山書院很大,東西各有分所,前后五層院落,校舍四十九間。”他啰里八嗦,如數家珍,“有學堂七間,餐舍三間,庫房無數;還有在籍學子一百四十二人,□□,雜役……”
隋英覺得他有些變了。錦繡胡同初次相遇,翁白首留給他的印象就是沉穩。哪怕太子一黨窮途末路,他還是不動如山。也許是身邊追隨者一個一個走上死路,也許是衛家一輪又一輪的搜捕讓他壓力倍增,這次相見,沉穩的暗流首領也失了分寸。
隋英不動聲色打斷他的絮叨,也打斷老頭重回舊地的思緒,“難道我離開后,衛家沒有搜查書院?”
翁白首把惡意的笑聲憋在胸口,“他們搜了書院之外每一條路,追蹤你的行跡,而我就在一間貼了封條的倉房,看著他們瞎忙活。”
“有意思。”隋英玩味著他的話,“先生又打算如何把震天雷送到晉王身旁?”
翁白首收住笑聲,站起身,撣了下身上土黃色的綢襖,準備告辭。
“還能怎么送?隋老弟,可惜那會兒你不會在場,否則我讓你看看,一個人,怎么為了他的信仰而死。”
~~
送走翁白首,紫鳶把藥端了進來。
進門時,隋英閉著眼,一動不動。紫鳶嚇了一跳,湊近把手背伸在他的鼻子底下。
“我死不了的,我是野狗命。”隋英睜眼對她露出微笑,“我還要看著他們怎么為‘信仰’而死呢。”
紫鳶扶起他,把碗湊在他唇邊。“那個賣國求榮的老東西……”她不屑地哼了一聲。“早年在燕京,你最是話少,怎么到了梁京,倒是愛說些沒頭沒腦的話。”
“是么?”隋英喝了藥,支撐著上半身坐起來,“真是太久沒有跟什么人說話了。”
“怎么會?”
“真的。這三年說的話,不是在騙人,就是在傷人。每句話都不是我想說的。”
紫鳶溫柔而又無奈地笑了一下。對著隋英,她也很放松,他鄉遇故知,哪怕是生死邊緣,也讓人有了些溫暖之意。
“其實這些年,我也不曾好好說過話。身不由己,心也不由已。等重回燕京之日,我們還在燕京最有名的那家‘昆池酒樓’好好喝一頓酒。就像當年為小六和小七為你我送行時候一樣。”
隋英的臉上的笑容,從心底溢出來,“小六和小七?他們此時應在幽州。這兩日,幽州可有什么消息傳來?”
“有,但不是好消息。”紫鳶語帶凝重,“濟北王死戰不降,竟然真的能在孤立無援之境,苦守一個多月。我們一直無法攻下幽州。據說此時,寧遠侯大軍已抵達城外了。”
隋英嘆氣,“我們已經失去先機。”
“是啊。”紫鳶也露出遺憾之色。“不過幽州四萬守軍只剩下幾千人了,慕容家在北境的力量被重創,對于小六他們總還是有些好處的。”
隋英搖頭,“費了那么大力氣、死了那么多人,依舊不能拿下幽州,等衛仲卿到了,破城的希望就更加渺茫。南梁物產豐饒,他們等得起,冬天來了,我們等不起了。”
兩個人都沉默下來,為了這一仗,燕王從三年前開始籌劃鋪排,在南梁各處安插間者,他們付出了巨大的代價,至少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得到相應的好處。
“你別擔憂那么多了,先睡一會,等烏蛇回來,我來叫你。”
隋英點頭,疲憊地平躺在床上,紫鳶吹熄了宮燈,輕手輕腳地退了下去。
~~
這是三年來,他睡最沉的一夜。傷口的痛都沒能破壞他的好夢。夢中,燕京昆池酒樓,小六和小七帶著無比的艷羨,舉杯為他和紫鳶送行。
“大王說,你們此去,抵得上千軍萬馬。”
紫鳶在笑,也在流淚,不知是悲是喜,隋英接過酒一飲而盡。
小六的眼里閃動興奮的光,“大王準我領兵了,此后我們就各有一番天地。”
小七更是豪情萬丈,“若有朝一日大王劍指南梁,我們四個便在梁京相會。”
隋英端著杯子,含笑聽他倆對著吹牛,小七拍著他的肩膀,“我聽說,南梁京城最有名的酒樓叫抱月軒,到時候我包下抱月軒,與你痛飲三天。”
小六哈哈笑著,“我能從幽州殺到梁京,自然是我請你們。且看我踏破南梁九州,殺盡南蠻子。”
“說得好。”小七鼓掌,“踏破南梁九州,殺盡南蠻子。”
烈酒讓人熱血沸騰,隋英和紫鳶也舉起酒杯,“踏破南梁九州,殺盡南蠻子。”
“可是,北燕人也是人……”隋英舉杯的手忽然一抖,耳邊有人在說話。
“什么?”他頓了下,側耳傾聽。
“在我眼中都是一條人命……”說話的人溫和而又堅定。
“誰?”隋英拋下酒杯,拔劍四顧。小六和小七忽然不見了,紫鳶也隱去身型。
黑暗里傳來的聲音,帶著責問,“你差點就死了,為什么要來我們大梁?你該好好呆在北燕。”
隋英渾身一抖,盯著前方黑漆漆的地方,“你已經死了。”
“我救了你,你殺了我。”
隋英的額角冒出冷汗,胸口的傷處忽然劇痛,他質問,“你不是已經死了么?”
“這是麻沸散,喝下去,我要給你拔箭了。”
“你已經死了!”隋英大喝一聲,提著劍向黑暗中刺去。他一腳踏空,從夢中驚醒。
眼前一片漆黑,鳳芙珍的聲音還帶著回音,在他耳邊回蕩。他惡狠狠瞪著床頂的帷帳,不過是一場噩夢。心砰砰亂跳,傷口和太陽穴都疼得要炸開一樣。
“我不后悔殺了她,我只是受了傷。”他告誡自己。
于是,黑暗中的聲音又一次響起,“醫者仁心,她還想救你這條爛命……”
這一回是鳳宛的聲音。
隋英再也無法忍受,人都會做噩夢,但噩夢不會總在腦子立徘徊不去。他抱住頭狠狠在床柱上撞了一下,“從我腦子里滾出去。”
鳳宛的聲音:“你這么不要臉,守住了你的家人么……”
“滾出去!”隋英痛苦地呻·吟著!
鳳宛的聲音:“你娘也死了,這就是對你不要臉的報應么?”
“滾出去!”他再次撞頭。
“隋英?”
“滾出去!”隋英嘶吼。
“小九!”紫鳶已經推門而入,飛快地向他跑來,“你怎么了?”
隋英滿頭大汗地靠在紫鳶懷里,終于回復了神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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