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新修】
于諺大喇喇歪在待月樓二樓的包廂里,百無聊賴看著樓下幾個(gè)穿著青綠衣裙的舞女跳采桑舞,待月樓的木樨荷花酒是專門從豫章進(jìn)來的,說是按著金陵那邊最時(shí)新的法子釀成的,于諺自覺是個(gè)粗人,這一壺都快見底了,他覺得也就還成,甘醇清香,就是太淡。
“別彈了“,于諺不耐煩地把筷子擲到桌上,“再去催一催你們薛娘子!”
撫琴的白萱是待月樓的老人了,知道他的脾氣,福了福身就出門去,于諺斜躺到榻上,兩手墊在腦后,閉著眼,只覺得兩太陽穴緊脹得像戴了孫猴子的金箍。
洪州地富民豐,從潯陽到豫章這一帶水域遼闊舟楫如云,然而縱橫交鍺的江河湖汊間,除了商船,亦有水匪出沒。自十年前隴北叛亂,天子南巡,北方戰(zhàn)亂頻仍,難民一窩蜂往南邊跑,這江上的水匪,也就一年比一年多起來。玉樓春到豫章去,坐的是商船,于諺怕路上不安全,不只跟江上的兄弟們打過了招呼,還派了兩個(gè)人跟著。
然而玉樓春進(jìn)了城就消失不見,她住的客棧是她往年常去的,住進(jìn)去半天,她帶著阿巧出門,就再也沒回來了。
玉樓春去豫章那么多次,從來沒有出過這樣的事,兩個(gè)兄弟自知對(duì)不起于諺,把城內(nèi)城外翻了個(gè)底掉,連那邊鹽幫的兄弟都驚動(dòng)了,硬是死活打聽不到人。
她人不見了,薛夜來卻能收到她的信,于諺想不明白,問薛夜來,被她不耐煩地一頓搶白:“我還能認(rèn)錯(cuò)我姊姊的信么!別跟我大嚷小叫的,我自己的姊姊我比你上心,我知道她沒事!她自有她自己的去處,快叫你那些江湖朋友別沒有蒼蠅似的亂撞了,知道你們是好心,就怕你們給我姊姊添亂呢!”
自己盡心盡力,怎么到她嘴里就是給玉姊姊添亂了呢,于諺氣得嘴發(fā)苦,這幾日等得心焦,只待自己去豫章找人,他哥哥于太守偏又?jǐn)r著他不許去:
“阿諺,不用你去,你去了也沒用,你放心,她既能寄信來,就是沒什么大事,論行走江湖,她未必不比你強(qiáng),你少瞎操心了。”
哥哥說得云淡風(fēng)輕,于諺只恨不能打他一頓:“大哥,如果是嫂嫂,是姐姐遇到這樣的事,你也這么輕飄飄一句話么?”
于太守脫口而出:“她們?cè)趺纯赡苡龅竭@樣的事?”
于諺一陣語塞之后,只剩下灼心的無名怒火,不知道該往哪里燒。
全洪州都知道,待月樓能有今日這般風(fēng)光,固然有玉樓春的好手段,也是因?yàn)橛谔靥e,每回宴飲總是到待月樓來,衙署待客也是點(diǎn)待月樓的人前去相陪。于太守為官清正廉潔,又不失風(fēng)流倜儻,不愧是江南名門之后。
于諺每次聽到這些話,卻只想仰天大笑,他們曉得什么,他們曉得什么,出自江南名門的于太守敢不敢告訴別人,為什么偏偏抬舉待月樓,真只是因?yàn)樗駱谴航?jīng)營有方?
于家人但凡有點(diǎn)良心,都該沒面目見玉樓春才對(duì),于諺想不明白,哥哥怎么能坦然說出“她們?cè)趺纯赡苡龅竭@樣的事”這樣的話。玉樓春在紅塵里摸爬滾打多少年,于家人就該愧疚多少年,可大哥坦然地讓自己“不用管閑事”。
這就是讀圣賢書的人,這就是為官做宰的人。
“這是怎么了,巴巴地催了我三四回”,于諺聞到朦朦朧朧玉簪花的味道,一只柔軟的手搭到他肩上,“怎么了?專門找我來,又不睜眼看我?我前面一籮筐的事兒呢!”
于諺握住了那只手,薛夜來的手比其他所有青樓女子的手都要糙一些,他摩著薛夜來指尖薄薄的繭子,半晌才睜開眼,薛夜來疑惑地問他:“你這是怎么了,無精打采的。”
“阿夜,你從前是怎么過的”,于諺把薛夜來的手掌張開,跟他自己的手指扣在一處,“你很少跟我說起,來待月樓前,你是怎么過的。”
薛夜來抿了抿嘴角,扯出一絲笑:“我怎么沒告訴過你,二十五年前,我爹是淳侯手底下的百夫長,淳侯出事被斬,部分兵士嘩變,朝廷平亂以后,叛亂兵士的家眷打入賤籍。彼時(shí)我不滿三月,到五六歲上,娘死了,后來……也不過就那么過。”
于諺默然不語,他想問的不是這個(gè),他想問的是,你可有遇到過什么傷心的事,遇到過什么為難的事?有沒有人欺負(fù)過你?你哭過嗎?哭的時(shí)候,有沒有人替你擦眼淚?風(fēng)塵里討生活這樣難,你是怎么過來的呢?
可時(shí)過境遷,無論怎么過來的,終究也是過來了,又何必再問?
他跟薛夜來并肩坐著,想去攬她的肩,又怕唐突了她,就只是握緊了她的手:“我想離開于家,我不想在潯陽待著了,阿夜,我想走,等玉姊姊回來,辭了她就走。”
不等薛夜來張口,于諺又急吼吼加一句:“阿夜,你想不想跟我走?”
于諺盯著薛夜來的臉,看著她淺淺地笑起來,不等她張口,他就伸手掩住她的嘴:“你不要說。”
“我偏要說”,薛夜來干脆利落格開于諺的手,斜抬眼瞼露齒一笑,笑聲里有難掩的凄涼,“我想跟你走,可我想有什么用?”
于諺剛想張口,薛夜來就湊過來捧著他的臉看著他的眼睛:“我們走去哪里?我這籍一日不脫,便是給良人做妾都不配,何況我是叛軍之后,罪孽深重,根本就不可能脫籍。再說了,我要脫籍須得官府許可,太守大人一向?qū)δ慵挠韬裢种亻T風(fēng),點(diǎn)我們這些人去侍宴是他好風(fēng)雅,讓我們這樣的人進(jìn)你家門是我做千秋大夢(mèng),我要跟了你,他拿你沒辦法,拿我還沒辦法嗎?”
“若不脫籍,你是要帶我私奔?”
“自來良賤不通婚,庶民娶未脫籍女樂為妻,還要杖責(zé)一百呢,你一個(gè)官宦子弟,又有功名在身,你私娶了我,一朝叫人告發(fā)——你別說沒人告發(fā)你,你這個(gè)人行事張狂,交友無數(shù),樹敵也無數(shù)——經(jīng)人告發(fā),你身上的功名還能保得住?”
“你說,你叫我怎么跟你走?”
她一通話下來,于諺老早就想駁她,偏叫她截了無數(shù)次話頭,趁她停下來,趕忙挑要緊的說:“功名我不要了,橫豎我破了相不能做官,我也不稀罕,不會(huì)再去科考了。我們悄悄走,到蜀中去,我前年去過,結(jié)識(shí)不少江湖好友,有他們接應(yīng),到了那里改名換姓……”
“沒有路引,我們拿頭去蜀中嗎?!”薛夜來被他一駁笑意全無,聲音也沒有剛才溫柔,眉頭已經(jīng)皺起來了。
“路引你不用擔(dān)心,我有法子可以……”于諺還想跟她解釋怎么偽造路引,薛夜來還是焦躁地打斷他的話:“就這么假一輩子嗎!”
“這般造假,你我難道從此縮著頭過,窩窩囊囊一輩子?你是甘心的人嗎?我拋頭露面這么多年,你知道多少人認(rèn)得我?但凡你要做點(diǎn)什么事業(yè),哪天就是一個(gè)以賤充良的罪名……你須知紙包不住火的道理。”
于諺看著薛夜來,她怎么就不明白呢,她是真不明白還是故作托詞呢,“阿夜,你知道我的,我不在乎功名,也不想做什么事業(yè),我只想離開潯陽,離開于家,帶你一起,浪跡江湖。”
那一瞬間,于諺好像看到薛夜來的眼中劃過一道光,但下一瞬,她闔了眼又輕輕笑起來:“難不成…就胡亂混一輩子江湖?你如今在江湖里混得開,處處有人給你面子,跟你兜里的銀子全無干系么?”
“你離開了于家,靠什么過活?我倒是有些積蓄,也不是吃不得苦,可若有了孩兒呢?也讓他在市井鄉(xiāng)野,胡亂混一輩子不成?”
于諺料不到她會(huì)說這個(gè),一時(shí)竟覺得耳朵發(fā)熱:“我可以做個(gè)匠人,我跟人學(xué)過打鐵來著,也可以做點(diǎn)生意,或者去當(dāng)個(gè)教武的師傅,都是正經(jīng)營生,你也不是無能的人,你我就算積蓄用盡,也不會(huì)沒得飯吃的……孩兒……孩兒,我沒想過孩兒……”
他雖然混賬,整日喝酒玩樂,待月樓的歌兒舞女叫他點(diǎn)了個(gè)遍,卻實(shí)實(shí)在在只是調(diào)笑兩句,又一向愛重薛夜來為人,在她跟前連葷話都不敢說,現(xiàn)在一提“孩兒”這兩個(gè)字,竟是結(jié)結(jié)巴巴不敢看她:
“孩兒的事可以慢慢來的……到時(shí)候再瞧著辦,或許到時(shí)候就有轉(zhuǎn)機(jī),人又不是神仙,哪里能算無遺策呢?”
薛夜來沉默不語,半晌只是拿指尖劃著于諺的指甲:“好好一個(gè)世家子,偏想著去做販夫走卒……今天怎么突然說起這些話?往日你都是說走就走,說回就回,神出鬼沒的,風(fēng)一樣的誰也拉不住,怎么這回,倒思量起這么多事來。”
于諺忍不住從鼻孔里哼地一聲冷笑:“阿夜,你別糊弄我。”
“你少搶我的話,也別告訴我你剛剛不是轉(zhuǎn)移話頭,我思量怎么娶你的事思量得還少么?你別一副才知道的樣子。”
他頓了一頓,還是忍不住把那句話說出口:“你想跟我走,但你走不了,你剛剛說的都是實(shí)情,但你真正不想跟我走的緣故不是那些,對(duì)不對(duì)?”
“你剛剛說的這些固然是你擔(dān)憂的,但你一定有別的,沒跟我說的緣故。”
薛夜來甩開于諺的手站起來,她的臉已經(jīng)沉下來了。
于諺決定今天徹徹底底不怕死豁出去了:“阿夜,你不信我,我們這樣的情分,你不信我。你個(gè)膽小鬼,你還不敢跟我直言你不信我。”
薛夜來在他的大笑里只留下一個(gè)落荒而逃的背影,于諺看著她匆匆掩上的房門,心里只剩下一個(gè)念頭:
她不信自己。
沒有關(guān)系,空口無憑,她本就該不信自己。
可她推三阻四,有話不直說,實(shí)在可惡得很!
非得給她點(diǎn)顏色看看!
玉姊姊下午就到潯陽的消息,就不告訴她了!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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