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好相當于夜宵的晚飯，洗漱完畢，暖爐也已經將客房烘得熱乎乎的。我打開電視，將光盤放入放映機，剛癱到床上準備看完就睡覺，卻聽到門被敲響了。

        ——這個時間誰會來找我？！

        我暫停了剛剛開始播放的視頻資料，滿腹怨氣地爬起來，隨后想起了上次出現這種狀況時站在門外的是誰。

        ——啊，對，karr，這個明明理應知識面豐富，卻時常不按常識作出行動的家伙。

        果不其然，當我打開門時，karr那雙懸在黑暗走廊中顯得格外明亮的眼眸就吸引得我抬頭仰望。我把門縫又敞開一些，讓屋里的燈光泄出去，發現他竟然穿著一件柔軟的淺灰色毛衣。他的面容浮現在這種家居服的領口上方，讓我感覺到一股奇妙的違和。

        “我不是說在我心情變好之前不要和我說話嗎？”我倚上門框，沒好氣地說。

        “我什么時候讓你稱心如意過？”karr頗有自知之明地反問回來，舉起右手，我發現他還拎著一個用來提葡萄酒瓶的架子，不過現在放在上面的是牛奶和蜂蜜罐。“在車上看電子屏幕會頭暈——就讓我共享一下你的電視吧？”

        karr身上生活氣息的濃重已經讓我感到相當詫異，看到他居然會做這種類似于“取悅他人”的行為，更是讓我當場愣了兩秒。我用抱起胳膊的動作掩飾心慌，努力讓自己回想起，karr曾經誘騙過人類青年做他的幫手，他會討人歡心其實并不奇怪。不過，我或許對于他這個反復無常的搭檔偶爾流露出的坦誠懷抱有一絲特別的期待和留戀，還是沒骨氣地從門邊挪開了位置，示意karr進來。

        karr動作行云流水地從客房櫥柜里找出兩只玻璃杯，把牛奶斟進去，擰開蜂蜜罐子，然后用餐盤托著它們放到了床邊的茶幾上。我沒動蜂蜜罐，從櫥柜里取出自己泡茶時會用到的方糖加進牛奶，邊攪拌邊坐回床邊，抓起遙控器按下播放鍵，而karr端起另一只杯子后，擅自關掉頂燈，只留臺燈，不客氣地坐到了床中央，甚至直接倚在了靠枕上。

        ——這到底是真的缺乏分寸感還是在有意表現出“沒有距離感”？

        我郁悶地琢磨著，努力將注意力放回視頻資料中。接下來我們要處理的，是一家偽造合規證明和合法記錄，實則私下里隨意排放工業廢水的公司。檢查部門稱，只要有證據，他們隨時都可以對這家州際廢料處理公司采取行動。邦妮指出，它的老板約翰雖盡可能遠離自家旗下的工廠，但他一旦出入工廠辦公室，就一定會攜帶一只手提箱。那里面裝的很有可能是未經偽造的排污記錄，只要我們拿到那些文件，向上提交，就能在不提前驚動約翰的前提下制裁他和他的公司。

        單純從理論上來講，要達成這個目標很簡單，只要潛入辦公室，拷貝記錄原件就行了。但邦妮特意在資料結尾指出，約翰雇傭了很多危險的打手——就像我們在萊文實驗室地下遇到的那些用自制散彈土槍的家伙一樣。而且我們要做的事實上是“非法入侵”，即便這群非正規保安向入侵者開槍，我們也沒資格抱怨。

        “kitt必須作為安全保障加入這次行動，不過如果有歌利亞在，說不定能更簡單。”自動停止鍵的圖標出現在屏幕上后，karr自顧自地總結自己的意見。“亞當雖然沒什么大用，但當個幌子應該沒問題。”

        “你還提歌利亞。”我同樣覺得這項任務需要堅實的防御和關鍵時刻可能會派上用場的掩護人員，從結果來看和karr的想法差不多，但聽到他輕描淡寫地吐出那個名字，我還是瞬間就苦下了臉。

        karr沉默了片刻，把杯子放上床頭柜，傾身到我側旁，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說：“你同意了相信我，不是嗎？即便歌利亞不作出反應，我也會轉向剎車的。”

        “可你不是要測試歌利亞的智能嗎？萬一你們的操作產生了相互作用和牽制……或者你估算錯了反應時間和減速所需的距離——”

        我還沒說完，karr忽然用他的右手握起我拄在床邊的左手，他連半指手套都沒戴，從手掌傳遞來的微涼體溫讓我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對不起，我知道你害怕了。我現在也明白人類的恐懼是什么感受了，但因為你同意了相信我，我才默認你愿意把自己脆弱的生命交到我手里——在我眼中，信任就是代表這樣的重量。”

        雖然這么想很挫敗，但事實就是，雖然我第一個接觸到變為人類的karr，也與他相處得最久，我本以為自己已經足夠深入地體會到、并習慣了karr作為人類的存在，但他在明亮又溫暖的宅子里卸去鎧甲后，所散發的鮮活氣息竟第一次讓我可以將此刻面前的他與那輛堅固、輕捷、但又充滿攻擊性的跑車完全分隔開看待了。面對他距我如此之近的明亮雙眼，與他兩手相握，我還是會不爭氣地感受到心跳加速。就像在高山小鎮旅館度過的那個早晨的復刻，我感覺臉頰發熱，卻又不想立刻和他拉開距離。

        ——這算是在他身上代餐“人類男性”還是代餐kitt呢？還是說，karr本身就會讓我這樣動搖？

        “……你現在能如此去相信誰嗎？”我屏息安撫住自己的情緒，忍不住詢問。

        “……我說不出口。”karr沉默許久，搖了搖頭。“被相信的感覺很沉重，但也會賦予人成就感。我一直在嘗試去尋找我究竟能否交付自己的生命與信任……或許我在等待你成為這樣的人。”

        我咽了一下口水，為了壓制心底升起的期冀而將最能打破氣氛的追問磕磕巴巴地擠出喉嚨：“你今晚好像格外會哄我開心……是有什么想要的嗎？我已經不生氣了，你說說看？”

        “我今晚真的更容易讓你開心？”karr微微睜大了眼睛，一抹帶著熟悉的自信色彩的弧度在他嘴角揚起。“那么，我之所以建議哈爾留在你家，是因為我很確定歌利亞就是他第四個轉換對象。一旦找到了他，哈爾就可以開始逆轉這條轉換連鎖，我們其實沒有任何理由還保持現狀，不是嗎？但我還不想那么快變回原樣。如今哈爾在你家，你在基金會打工，對于是否讓哈爾來基金會，你應該有話語權。”

        “你是想盡可能推遲哈爾和你們的聚首。”我大概理解了他的訴求，不由得嘆了口氣：“我明白了，我會盡量避免回家或者讓哈爾過來……但你提要求提得這么干脆，會真的因為你的示好而感到心動的我豈不是像傻子一樣……”

        我想要把手抽回來，但karr“嗯？”了一聲，又用了些力抓住我，面色認真地說：“哈爾告訴我，適當的示弱會激發人類的同理心。無論是在高山小鎮承認自己身體不適，還是現在卸下防彈衣，都是為此而做的努力——”

        “——你是想嘲笑我嗎？”

        被他一提起臨離開高山小鎮的那個早晨，羞恥心就又涌上了心頭，雖然我不斷地告誡自己不要在karr面前讓自己落入弱勢地位，但我還是抑制不住盈滿的眼淚在發燙的眼角匯集。

        “——我一直都有自知之明，我是愚蠢又感性，缺乏人際交往和社會經驗的普通人，你一向能推算我的心理需求和弱點，在我面前占據對自己最有利的位置，但你現在也是人類之軀不是嗎？就算是假裝也好……不要直白地否定我的期望啊，反正以后你變回原狀，我們應該就不會再交集，我也妨礙不到你什么……”

        我不想被karr看到自己扭曲的表情，早在剛哭出來時就埋下了頭，所以我不清楚karr的反應。在我哽咽著換氣時，karr忽然把我拉近，將手臂環在了我的身側。

        ——？！

        我的頭腦幾乎變得像快被歌利亞撞上時那樣空茫，許久才意識到，karr的動作相當僵硬，這也難怪，這是他第一次主動去做“擁抱”這樣的親密動作。我微微掙扎了一下，karr應該是將其理解為我冷靜下來了，便開了口：“如果我只想在你面前占據有利位置，就根本不會告訴你哈爾曾給我的建議。”

        他稍稍松開了手，我從餐盤里抓出一條餐巾，擦了擦鼻子，掩著下半張臉，總算再次抬起頭來。karr與我小心抬眼的視線相交，繼續說了下去：“正因為以人類之軀行走在人類之間，我才在這半年多的時間里切實地明白，人類的生存確實不止需要進食、飲水、以及繁衍而已，還要依靠與不同人與團體之間的聯系。即便有一天我變回以前的軀體，要想‘生活’下去，你也是必不可少的。因為‘阿比琳張’是如今我建立的最能稱之為‘友好’的聯系。”

        “那還不是想要讓我為你提供有利條件——”我在羞愧之下只能吐出逃避般的責怪，karr卻干脆將我的另一只手也抓起，按在他胸口，他的心跳振蕩隔著血肉肋骨傳遞到毛衣外，在我掌心搏動。

        “這副身軀脆弱又麻煩，還難以把控情緒的輸出。我想變回去——我一直都是這么認為的。但這副敏感的肉/體所帶來的某些感覺，我并不討厭。就比如——”

        karr說著，低頭去看我們雙手相貼、抵在他胸前的地方。

        “——皮膚與肌肉之間溫度與力量的分享與傳遞會讓人感到安心，這是再怎么仿生的金屬外殼都體會不到的。我之所以還不想變回去，有一部分是因為舍不得這些。離開絕好牧場時，你第一次讓我感受到了人類的肢體接觸究竟會傳達如何強大的心理寬慰，我認為你可以讓我感受更多、切身學到更多。”

        我立刻想起了我豁出所有羞恥心拉住karr、厚著臉皮給他的那個擁抱。我又用了點力，想從karr手中抽出手。他任我掙脫了，我試探著向他抬起雙臂，這次他給了我回應，反過來像剛才那樣抱住了我。

        ——他說的沒錯，但我自己都好久沒有這樣與其他人交換溫度和力量了。或許正因為他是新生的獨立人類，面對著自由的多面性與可能性，才能幫我回想起這份本不該如此陌生的安心感。

        我所面對的，從來不止是“在另一個宇宙上位生物使者的作用下擁有肉軀的智能”，而是完整的、活生生的人啊。我早已分辨不清他的保留與真誠，或許我很快就會心甘情愿地成為他新的庇護與代行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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