帥帳中氣氛很是安靜。謝洵不言，一只手撐著鬢角，另一只手搭在桌案一角，指尖隨意地敲著，一下又一下。

        云喬許久才略有些艱難地開口問：“喻之，你……”

        寧睿爽朗一笑，撓了撓自己的腦袋，頗有些不好意思地開口：“我知道，現在說著這種話都晚了。但是我寧睿保證，若是你在京中受了委屈，我一定會不顧一切帶你離開。”

        這話晚了不止一星半點。

        一旁的謝洵還微微點了頭，看起來很是贊許寧睿的話和態度。

        云喬一生從未遇見過這種難捱的時刻，自己的夫君就在一旁，一邊還聽著別人剖白心意之言。

        她輕咳了一聲，笑著道：“你別開這種玩笑……”

        也不知道這個寧睿去了許州這么久，怎么就少了根筋。他站起身反駁道：“我寧喻之說話句句真心，何談玩笑？當初我父親便同意我求娶于你的，只是被那人搶先了一步。”

        寧睿喜歡她這件事也不算稀奇，之前便有表達過。但是那個時候外敵未退，淮遠未安，云喬實在是沒有心情去想這些兒女情長的事，何況她對寧睿也沒有感覺。只是她沒有想到，她如今都成親了，寧睿還記著這回事。

        當年寧睿第一回見云喬，是在淮遠的一家餛飩攤。當時寧睿被父親送來淮遠參軍，年紀也不大，還沒去軍營的時候便想著在淮遠逛上一逛。

        閑逛的時候寧睿餓了，便在一家餛飩攤買了一碗小餛飩，鄰桌便坐著云喬，穿著一件雪白的長衣，袖口縛住，整個人看起來年齡不大，卻很是干凈利落，頗有些江湖俠女的風范。寧睿本來也沒有在意，只專心吃著自己碗里的餛飩。

        不多時，街巷中響起一陣吵嚷聲，只見一個五大三粗的男子正拽著一個女子毆打，自稱是自己的逃妾，要教訓一番。寧睿本來也看不慣這樣的行徑，正準備出手制止，結果那個穿著跟冰玉一般的小女俠先拔了刀。

        那時她手中拿還不是絕情刃，只是一柄普通的刀，但是寧睿卻覺得她拔刀之時似有寒芒閃過。估計是怕用刀誤傷旁人，那小女俠又將刀收了回去。

        她赤手空拳三兩下將那男人給制住了，還向后縛住他的右臂，神色嚴肅道：“有什么理去官府講，我自然管不著你。但是當街打人，我就要讓你知道厲害了。”

        那男子的手被她扭得生疼，沒有想到一個這么大點的小姑娘竟然會有這么大的力氣，一時語氣軟了下來，求著原諒說以后絕不再犯。但是云喬還是將此人送官了。

        這樣的場景在寧睿心里記了很久，本以為和這個小女俠只會有一面之緣，萬萬沒有想到翌日在軍營里看見了，她正是云家唯一的掌事人云喬。

        寧睿心里高興，自然也想辦法與之結識。

        如今時過境遷，當年那個小女俠不僅有能耐掌管淮遠軍，還已經嫁給了旁人。寧睿心里并不好受。

        “喻之，這話我們改日再談，成不成？”云喬極力想阻止這場談話。

        還不待寧睿開口，謝洵便笑了一聲，悠悠然道：“為何要改日談？寧將軍如此重情重義，云將軍不給個表示么？”

        云喬：“……”

        她一時不知道謝洵是來看熱鬧的，還是故意挑事的。

        給什么表示？真是太荒謬了。

        “軍中還有許多事務要忙，要談，你倆慢慢談吧！”云喬很想白謝洵一眼，但是念在寧睿還在，便只是起身出了帥帳。

        寧睿不知道為何云喬這么大反應，心里暗嘆一聲，看向謝洵，很是抱歉地道：“真是不好意思，荀先生，讓您看笑話了。”

        他喜歡云喬之事在淮遠軍中不算什么秘密，所以他也沒把謝洵當外人，繼續表達對太子的不滿。

        謝洵一直表示認同，時不時應和一聲：“這么看來，那位太子的確不是什么好東西，著實是委屈云將軍了。”

        天邊最后一抹亮色逐漸隱去，夜色漸濃。

        此時正是淮遠軍放飯的時候，火頭營的雜役正在給將士們挨個分飯。謝洵就坐在他們中間，也順手分得一張胡餅，邊吃邊與將士們談話。

        在營帳中一直和蘇應議事到傍晚的云喬剛閑下來，便看到了坐在篝火旁啃著胡餅的太子殿下。此時的他沒了在京城里那般令人生畏的距離，反而就如同已經在淮遠待了很久的一個少年將士。他們也不知道在談些什么，熱火朝天的，時不時還傳來一陣笑聲。

        將士們看到云喬過來，方才的笑意頓時收斂了許多，一個個拘束起來，還有幾個站起身來：“云將軍。”

        云喬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坐下，不必拘束。

        “你們說什么呢，笑得這么開心？”云喬也從一旁的火頭營雜役手中接過了一張胡餅，低頭咬了一口，然后也坐在了謝洵的身邊。

        “也沒說什么，荀先生跟我們講笑話呢。”一個士兵將手中破了一個角的粥碗放在了一旁的地上，興致勃勃地開了口，“荀先生可是我見過最親和的人了！”

        以往軍中不少有過謀士幕僚，但是他們來淮遠軍中總是一副高高在上模樣，感覺自己為將軍出謀劃策就有多了不起。平日里將士們心中早有不滿，可是今日見了謝洵，他們才知曉并不是所有軍師謀士都是那般，也會有如此平易近人，愿意和他們一起用飯談話的。

        云喬看了一眼謝洵，卻發覺此人并不看她，不用想也知道這是心里還記著寧睿的話，自己悶著不高興呢。在軍營里一整個下午，此人都沒再來煩她，一直與將士們說話。

        “幾個笑話就把你們收買了？這也忒沒出息了點吧？”云喬難得興致好，也愿意與他們開玩笑，將手中又拿過來的餅子丟進了說話的那人懷里。那人笑盈盈的接了過去，道：“云將軍這說的哪里話，弟兄們在軍營中常年無聊煩悶，難得有人愿意與我等說說話呢。”

        軍營里年月確實枯燥，也不怪他們覺得無趣。

        “你們先吃著，我借你們荀先生有話要說。”云喬將喝剩的粥碗放了回去，扯了扯謝洵的衣袖。

        這位太子殿下這才有些不情愿地起身，跟著云喬去了。

        軍營在滄河邊上，不遠處就是一片茂盛的林子。謝洵一直沉默著跟在云喬身后，也不抬頭看她，只陰陽怪氣道：“云將軍有何要事啊？”

        云喬見此人氣性還挺大，無奈地搖了搖頭，停下腳步，笑道：“你今日一下午都不理我，怎么回事？”

        謝洵哼了一聲，眼神帶這些幽怨，道：“自然是因為太子素來混蛋，不是個好人咯。不似人家寧將軍有那般相伴相守的情意。”

        果然是記上仇了，不僅記仇，說個話還酸香撲鼻的。

        但云喬心里難得不是空的，反而覺得在這如飛沙走石的紛亂世道，走過那些艱難與掙扎，盡頭處還能看見這樣一個人，心里頓時一片柔軟，又有幾分說不上來的心安。

        見著這個氣包，云喬忍不住想逗他,瀟灑而自戀地將自己鬢前的碎發往后撇了撇，嘆道：“雖然本將軍不算羞花閉月，但有人仰慕不也是常事么？殿下這種醋都吃，日后可有得酸死。”

        “哦。”

        謝洵不聽她這一套，只是上前了幾步，輕撫了她的發，低語：“我不管，反正我娶了。”

        還不待云喬回話，謝洵又不留半分情面地翻起了舊賬：“你昨晚還說招惹了你，以后我身旁就不許再有旁人了。今日又說日后要讓我酸死……云喬，你講不講理？”

        口口聲聲要她講理的太子殿下跟要糖吃的三歲稚子一般。

        云喬并不想和他掰扯昨晚如何如何，便咳了一聲，轉而問道：“你今日就跟他們說什么了？真的只講了幾個笑話？”

        謝洵倚著樹，抱著雙臂，道：“自然不是。”

        謝洵說是閑聊，卻也替云喬解決了一樁心事。淮遠軍中人對此次大查戶籍和家中狀況之事反響不好，軍中許多沒有親人的將士都不滿于此事。謝洵便告知他們，此次是要按照功勞和家境狀況進行賞補。是看在軍中將士大多勞苦功高，特此向京中求得的恩典。

        這是個不錯的主意，但是云喬聽完卻有些發愁，自己上哪兒真的找來這么多銀子分發下去？雖說是個理由，但這理由也忒難為人了。若真的以這個理由上報京城，只怕永平帝不會答允，戶部也依舊哭窮，一兩銀子也不會有。

        “我把將軍府賣了，也籌不出銀子了。”云喬長嘆，“前年打仗耗費巨大，如今的空缺還是拿我兄長留下的那點家底勉強支撐，你這算什么主意？”

        云喬他們商議此事時，謝洵也在外面聽了個大概，自然知道軍中有內奸是多嚴重之事。

        謝洵卻笑著敲了她的額頭，道：“以后有我呢，銀子的事我來想辦法。你的主要精力，應當放在清查之上。”

        “呦，有錢，還賢惠。”云喬微微抬眼，眼中還涵著絲笑，落在謝洵眼中就成了此間絕色。他順勢挽過了云喬的手，道：“還成吧，吾妻要用，沒錢也得有錢了。”

        兩人便如此挽手并肩走著，看起來甚是親密。暮春的林間夜里風盛，帶著涼意席卷了衣袂，兩人的發絲也被風吹得糾纏在一處。

        林子深處有一人影閃過，迅疾，誰也沒發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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