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刺骨的深夜，帶著令人萎靡窒息的恐懼。
簫明煜再次回到御書房時，里面空落落的已經沒有人。
他徑直走到方才容青煙蜷縮著的角落，撩開袍子直接坐在了地上，后背靠著她曾靠過的墻，吩咐高成去拿酒。
高成想勸不敢勸，只得讓人去拿酒，少許，縈息姑姑親自端著酒進來，她準備倒入酒盞，簫明煜卻直接把酒壺搶了過去，仰頭直接往嘴里灌。
秦錚進來時，他已經喝的半醉。
“皇上，臣已經命人把長寧宮圍住，任何人不得進入，里面的人也出不來”
秦錚恭謹的稟報著，簫明煜心中沉沉的，又灌了一口酒，嗤笑道：
“朕就知道，她心里一直有蕭明澤那個混蛋，朕對她不好嗎？她為何要背叛朕？”
秦錚見他根本沒聽清自己的話，轉頭看向高成，高成一臉擔憂，卻是愛莫能助的搖搖頭。
秦錚正猶豫要不要再開口時，簫明煜突然晃了晃手里的酒壺。
“秦錚來了，來，過來陪朕喝一杯”
秦錚不敢拒絕，撩著袍子在他對面兩步遠的地方席地而坐，縈息親自給秦錚遞了酒壺，然后和高成一起在簫明煜旁邊跪坐著。
簫明煜端起酒壺和秦錚碰了一下。
“秦錚，你說說，朕對她不好嗎？朕重用她的外祖父，重用她父親，重用她大哥，雖未給她盛寵，但給了她權利，朕哪里錯了？”
秦錚咽下一口酒，不敢有異議，只道：“皇上沒錯”
簫明煜緊緊蹙著眉頭，似煩躁般又猛灌了兩口酒。
“是啊，朕沒錯，朕哪里有錯，朕以為她變得乖巧懂事，沒想到她竟如此恨朕，過去是朕對不起她，是朕利用了她，她說的那些事，朕反駁不了，可朕也是為了日后著想，朕在想與她的以后，她卻用過去那些事狠狠戳朕的心！”
他使勁拍了拍胸口，臉上略帶痛苦和疲憊，憤慨之下頗顯扭曲，眉眼處更顯受傷和落寞。
“她以為朕的日子好過嗎？朕知道母后對朕好，可朕怕啊，萬一母后有了親生的孩子，定然不會再管朕了，而且，朕那時還小啊，被親生母親一攛掇，朕又哪里知道那藥能害死人啊，等朕發現，已經遲了”
“第一味藥害死了母后的孩子，第二味藥，更怪不得朕啊，母后已經答應幫朕奪皇位了，可她竟然發現了第一味藥的秘密，她竟然開始對晉王好！”
“朕害怕啊，朕怕母后因為當年的事怨朕，怕她舍棄朕，怕她讓鎮國公府支持晉王，這不是人之常情嗎，朕何錯之有啊，他們一個個的怎么可以怪朕呢？”
秦錚和高成相視一眼，兩人臉上皆帶著震驚，縈息斂眉，臉色也是頗為復雜，三人誰也不敢插嘴。
簫明煜顯然是喝多了，目光已經開始有些渙散，打了個酒嗝，還不忘拿起酒壺又灌了兩口。
“呵，朕的親生母親逼朕毒害了對朕恩重如山的養母，反過頭來又拿著證據威脅朕，朕能有什么辦法，朕也不想趕盡殺絕啊”
“可是誰也沒想到，蓮妃死后，父皇竟然要把皇位傳給晉王，你說他是不是瘋了，直到后來，太后告訴朕，是鎮國公府在暗中協助晉王，是他們先背叛朕的！”
“朕距離成功就那么一小步，不允許有任何意外發生，所以當左相找來時，朕只能答應跟他合作，朕曾經以為，他到底是朕的親舅舅，有血緣關系的親舅舅，不可能會害朕的”
他憤憤控訴完后，有良久的沉默，然后幽幽嘆著，眼睛里竟有一絲晶瑩的淚光和懊惱。
“當年朕被羌人俘虜，沒錯，是朕的計謀，可一切盡在朕的掌控中，朕只是想掙個軍功，只是想更快一點娶煙兒，朕怕母后他們改變主意，怕他們把她嫁給晉王，方法是極端了些，但朕不會真讓她出事的”
當年，知道她差點被人欺負，知道她割了腕，他也很痛苦啊，事后他已經狠狠報復了那將軍，他以為她不知道這件事，他以為他做的天衣無縫，沒想到她竟然什么都知道！
這件事他理虧，可她爺爺的事，沒錯，她爺爺是死了，可他保全了老爺子最注重的清譽不是嗎？而且，這是他們背叛他的下場！怎么能怪他呢！
即便鎮國公府有負于他，他也一直把皇后的位子給她留著，他把天下女人最羨慕最渴望的位置給她，對她還不夠好嗎？
沒錯，他知道她在冷宮時，胡媚兒沒少害她，他想出手幫她啊，可那時左相和太后把他盯得死死的，他沒辦法啊，而且，他知道她可以應付啊，這怎么還能怪他��！
他自小受的苦，他的身不由己，旁人不懂，她應該能理解啊，她怎么還怪他呢？
自小到大，他看似幸運，可哪里有幾天真正的平安順遂，何曾有過真正的喜樂暢快，他的身邊處處是算計，步步是陰謀，走錯一步就是萬丈深淵。
她是他的皇后，他的皇后不與他一心，反倒為了她的奸夫斥責他，他是皇上，她怎敢違逆他！怎敢因為別的男人數落他，他就是對她太好了，才讓她如此放肆！
簫明煜的呼吸逐漸沉重，眼神更加迷離，卻掩藏不住一臉苦悶和痛苦。
“民間娶未有，皇后禮未成......呵，呵呵，是啊，朕連一個完整的大婚之禮都未曾給過她，可是這能怨朕嗎？”
“朕是皇上，怎會有民間的嫁娶之禮，她的冊封大典時，太后掌權，左相權傾朝野，哪里有朕說話的份，朕只能把她期盼的那些都給胡媚兒”
他扔了手里已經喝空的酒壺，慢慢蜷起腿，像只受傷的獸，臉埋進膝蓋間發出低低的嗚咽，聲音更顯酸澀艱難。
“朕也有苦衷，等朕奪回了一切，她想要什么朕都可以給她，朕無論做了什么，都是為了朕與她的將來，她怎么就不理解呢！怎么就不理解呢！”
高成在他身邊服侍多年，這些話，也是他第一次聽，只覺心中五味雜陳，與秦錚和縈息復雜的神色短暫相觸，無奈的搖搖頭。
古往今來，但凡能登上這個皇位的人，總歸有些不干凈的過往和手段，站在皇上的立場，或許是沒錯的。
但若站在皇后的立場，卻是大錯特錯，若是皇后聽到這一番話，怕是要更恨皇上了，這番帝王深情，要命啊！
這些心思，高成是不敢吐露半分的，見皇帝沉浸在悲慟和愁苦里，他想開口勸勸，卻不知該如何勸慰。
倒是秦錚沉默了少許，斟酌言語后咬咬牙，輕聲道：
“皇上，恕臣直言，方才在這里，臣也聽出了一些頭緒，皇后娘娘縱然有錯，但實在情非所愿，若當初她是清醒的，以她的性子，定是寧死不愿的”
整件事的前因后續，高成是最清楚的，小心翼翼覷著簫明煜的神色，見他并未因為秦錚的話生氣，才敢開口道：
“是啊，奴才還記得，當初那宮女烏牙死的極慘，想來皇后娘娘是恨極了的，因為無從發泄，又不敢告訴皇上，才會完全不顧及太后，抬著烏牙的尸體大鬧壽康宮”
簫明煜從膝蓋中抬起頭，眼睛里泛著紅血絲，神色有些恍惚，“是，那是自她入宮后，第一次如此生氣”
秦錚蹙眉沉聲道：“而且，臣覺得皇后娘娘所言不差，若晉王出了事，若帝后決裂，正中了太后和左相的陰謀，娘娘被算計，如今又被告發，皆是柔妃姐妹所為，怎會如此巧？”
聞言，簫明煜臉上染著寒霜和戾氣，“是，朕就是有此顧慮，現在才什么都做不了！”
縈息給他斟了杯茶，勸道：“皇上，無論如何，娘娘懷著孩子，又臨盆在即，皇上心里若是實在過不去，待娘娘把孩子生下來之后，皇上再做決斷不遲”
聽她提及孩子，簫明煜松了口氣，很快，又徒然握緊了拳頭，聲音里盡是猜忌和寒意，“這個孩子......”
他艱難的吐露著自己的疑惑，話剛出幾個字，三人就猜出了他后面的話，縈息替他添滿茶水，不動聲色道：
“皇上，孫尚宮之前是在皇后宮里當差的，今日之事，明顯是柔妃用什么辦法威脅了孫尚宮，所以孫尚宮才背叛了皇后娘娘，既然已經背叛，就不會再藏著孩子的事，若皇后腹中的孩子真是晉王的，柔妃又豈會放過？”
高成看一眼簫明煜的神色，輕聲道：“皇上，當初是魏太醫為皇后娘娘把出喜脈的，時間對得上，孩子應該是沒錯的”
簫明煜唏噓一聲，煩躁的撓撓頭道：“朕當真是喝醉了！”
縈息提醒道：“皇上，需要查查孫尚宮和柔妃之間的交易嗎？”
簫明煜搖頭道：“暫且不用，若這背后是左相和太后的計劃，朕此刻查出什么反倒不好，朕已經警告過胡嬋兒，你再讓人暗中監視著她的舉動，事后朕再收拾她！”
縈息頷首應下，秦錚又小心翼翼的試探道：“皇上，那晉王......”
簫明煜盯著遠處的燭火，眼底似映著灼灼烈火，幽幽暗暗，帶著憤怒的寒氣。
“就算朕現在動不了他，也不能就這么放過他，明日你親自帶人去并州，宣晉王入宮！朕有事要跟他好好聊聊！”
長寧宮。
容青煙回來后，便一直昏迷著，直到半夜才醒，蒙靈收了針，趴在床前哭的眼睛紅腫，見到她醒來才松了口氣。
“沒事了，沒事了”
她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得輕聲安撫著，卻是剛開口又落一陣眼淚，容青煙想坐起來，姜裳忙坐在床頭，小心翼翼的將她扶起來抱在懷里。
小福子的臉色也極為蒼白，“娘娘，高公公把您帶走的時候，蒙靈姑娘原是要出宮給王爺送信的，但是您一走，長寧宮就被禁軍圍住了，蒙靈姑娘出不去，現在消息也送不出去”
容青煙靠在姜裳懷里，虛弱道：
“沒事，不著急，明日本宮說肚子疼，鬧出些動靜，范云定會想辦法過來，到時候讓范云帶蒙靈出去，就算出不去，明日本宮禁足的事也會傳開，大哥和右相都會得到消息”
小福子頷首，又余驚后怕的拍拍胸口。
“也虧了蒙靈姑娘沒離開，娘娘剛回來就昏迷了，情況十分驚險，差點驚了胎氣，所幸蒙靈姑娘在”
蒙靈已經從姜裳嘴里聽說了御書房的事，憤憤道：“朝雨姐姐怎么能背叛呢，她怎么能這樣呢！”
容青煙握一握她的手，輕聲道：“不怪她，她有苦衷”
說罷，她看向小福子道：“知道朝雨現在在哪嗎？”
小福子忙道：“當時皇上只留了娘娘在御書房，其他人被趕出來后，縈息姑姑過來帶走了朝雨”
蒙靈握住容青煙的手，低聲道：“娘娘，王爺一直在暗中經營籠絡容家軍勢力，上次高衡過去，王爺的羽翼算得上豐滿，若是王爺知道娘娘在宮中受苦，怕是要反了”
容青煙枕著姜裳的胳膊，蹙眉，立刻搖頭道：
“不行，兵臨城下需要師出有名，若是因為本宮，本宮倒是不在意擔下這紅顏禍水的的罪名，只是就算王爺得了這個皇位，也會被世人唾罵，文武百官也不會臣服于他”
她輕輕喘了一口氣。
“而且，京中并非只有簫明煜的勢力，朝中有太后，宮外有左相，就算王爺已經羽翼豐滿，也須得先除去左相和太后，否則，王爺算是白白給左相做了先鋒，到時，無論成功還是失敗，都是萬劫不復”
殿內燃著暖爐，容青煙還是有些冷，身子微微顫抖著，姜裳忙拉著錦被裹緊她的身子，又讓小福子添了些炭，心疼道：
“主子，現在怎么辦？”
容青煙道：“簫明煜暫且不會要王爺的命，但是，以他性子，也絕對不會放過王爺，為以防萬一”
她轉頭看向蒙靈道：“明日你見了王爺，讓他立刻回南疆，告訴他暫且不用管本宮，只要簫明煜和太后之間的恩怨未解，本宮就有辦法好好活下去”
她的身子太笨重，臨盆在即，她得先好好的把孩子生下來，等生下孩子，她會好好的跟胡嬋兒算算這筆賬！
蒙靈皺眉道：“娘娘在宮中受苦，王爺定然是不肯走的，而且”
她停一停，小心翼翼道：“王爺已經在來的路上了”
容青煙一愣，蒙靈見她著急，忙道：“王爺知道霍開是朝雨的弟弟后，就一直心神不寧，娘娘又臨盆在即，王爺更不放心，兩日前就從并州出來了，明日差不多就入京了”
小福子松了口氣，勸道：“娘娘，既然王爺來了，娘娘便安心養著吧，萬事有王爺呢，王爺定然有法子救娘娘的”
容青煙雙手撫上肚子，疲憊的靠在姜裳懷里，少許，唇角勾起一抹柔軟的笑。
“是啊，萬事有王爺在，本宮現在要做的，就是好好的把他們生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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