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拾舊憶槐江重逢(二)
幾人話音未落,榻上的季宓寧便發出一聲驚恐的嗚咽,雙臂受驚般忽然抬起,顫抖著哭出了聲來。
趙容疾是反應最快的那個,瞬間沖破靜音訣的屏障,趕到榻邊握住了季宓寧的手。
“趙容疾?”她微微睜開眼睛,啜泣著委屈道:“趙容疾你回來救我了!
“是,我絕不會將你獨自留在這里!壁w容疾將她抱進懷中,平靜安撫道:“沒事了,阿宓,別怕!
盡管已經在眾人的面前顯露了身份,可堯嶺入秦卻依然在季宓寧面前施了個隱身訣。他們二人踱步至榻邊,神色復雜地望著面色蒼白的小姑娘,而季宓寧明顯有些身子不舒服,無精打采地靠在趙容疾懷中,緊緊抓著對方的袖口,脫力般垮下了肩膀,眼神呆呆的有些發直,認真且出神地凝望著榻頂的暗色深紅染布。
“你怎么樣了?”她有氣無力地查探著趙容疾的身體:“你身上的蠱毒如何了?他們有沒有傷你?”
趙容疾微微閃爍目光,緩慢望向一旁隱了身形的堯嶺入秦的方向,他知曉二位神官的意思,便沉默著伸手將季宓寧緊緊攬入懷中,言語堅定地回應道:“我一切都好,蠱毒已消,并無大礙。”
他又輕聲續言道:“阿宓,抱歉!
季宓寧垂眸輕咳兩聲,微啟缺失血色的雙唇詢問:“為什么要道歉呀?”
“因為我的魯莽,讓你看到了那樣的畫面。”
“你怎么會突然回來的?”季宓寧岔開話題道:“玄衛們和齊家人打過,現下如何?”
趙容疾沉吟道:“沒有傷亡,事情也已經解決了!
她聞言之后,并沒再開口追問,反倒久久沒再言語,安靜得同往日可謂天差地別。趙容疾胸膛中緊敲得如同喧天鑼鼓,亦是半晌慮不出,究竟如何向她述說這復雜的一切。
榻邊的堯嶺與入秦無奈四目對視,隨手掐了個訣,在趙容疾眉心一點,便叫他短暫開啟了天眼,清晰地望向了并肩的神官二人——
抱臂而立的入秦輕聲開解道:“門外的亂況不必你去操心,只暫待在這齊府一夜,做些定神穩氣的熱湯茶點來,讓她緩緩。若有任何情況,搖鈴呼喚便是。”
“我們晚些時辰會回來!眻驇X皺眉:“還有,將齊驍之事揉開了說清楚,勿要讓這件無謂之事成了隔閡,否則才是真的愚蠢!
語罷,兩位小神官便化作霧煙沒了蹤影。
趙容疾取過帕子擦了擦她臉頰上的淚痕,戴凌云亦默默站于旁注視著再次陷入昏睡的季宓寧。
待一柱香的功夫過后,卻見原本恢復清醒的她忽然眉心緊皺,極其痛苦的捂住腦袋,如同犯癔癥似的尖叫著,蜷縮在了趙容疾的腿邊。
他頓時無措地將她攬進懷里,大聲呼喚道:“阿宓?阿宓!你怎么了?”
季宓寧幾乎痛的渾身顫抖,臉頰再次恢復了毫無血色的蒼白,他轉而沖桌旁的戴凌云吩咐道:“快搖鈴!將神君們喚回來!”
戴凌云轉身抓起桌上的銀鈴猛烈搖動,神情焦急地沖出屋門去尋神官。
榻上的季宓寧依舊緊緊摁著自己的額頭,失神般反復呢喃道:“神君,神君,神君”
“什么神君?”趙容疾見她神色逐漸冷靜,立即輕聲探問道:“阿宓,你說什么?”
小姑娘渾身脫力地枕在他臂彎,眼神渙散,貌似也并不知自己在說什么,只沉重地闔上眼皮,用極輕的聲音回復道:“神君和我在一起!
她話音方落,趙容疾便見一只白皙修長的右手掠過他的耳側,將季宓寧的腦袋輕輕托起,緩慢坐在了床榻邊緣。
而季宓寧亦是微微瞪大雙眼,直直望向入秦和堯嶺的面容,嘴唇微啟想要說些什么,卻又半晌都沒能發出聲來。
“招福?”堯嶺半跪在榻邊,十分小心翼翼地試探道:“招福,你記起我們沒有?”
兩位神官的目光中皆飽含著隱約的期待,趙容疾識相地起身立于一旁,認真觀察著季宓寧表情的變化——她的目光從驚恐變為迷茫,又于瞬間蓄起澎湃的淚水,可下一秒,又毫無預兆地歸于不解和沉默,痛苦且固執地捂住了自己的腦袋。
入秦和堯嶺并沒有急著求得回復,也沒有動用神力助她恢復神智,只耐心寬容地陪在一旁,輕嘆著握住了季宓寧的雙手。
“神君!
她忽然開口道:“神君說他說讓我回去,回日月陘去送信”
堯嶺的胸口忽然劇烈起伏道:“招福!你還能記得神君嗎?”
“記得。”季宓寧深埋著腦袋,緩慢點頭道:“我只記得神君說,他挺不過那晚了,讓我回家去,但我不愿”
入秦沉默著起身退到窗邊佇立,仿佛害怕聽到什么話語般別過了臉。
趙容疾望向他清俊分明的五官棱角,仿佛被季宓寧的話驟然蒙了層陰霾,只堯嶺依然跪在榻邊,溫柔詢問季宓寧道:“招福不急,哥哥們帶你回家去,待你完全想起,再慢慢講給我們聽,好不好?”
“去哪里?”
季宓寧抬眼牽起趙容疾的手,似懂非懂地反問道:“我們可以一起去嗎?”
“可以,把你的同伴都帶上吧!比肭亻_口道:“招福,神君們都很想你,你已在這人間經受了足夠的苦樂,是時候回家了!
從始至終都安靜至極的戴凌云在他們身側打起手勢道:“煩請二位大人稍候,晚輩去將蔡公子與收菽接來。”
堯嶺貌似對戴凌云與其帶領的一眾玄衛較為欣賞,平和地沖戴凌云搖頭道:“不必跑這一趟了,讓入秦去將他們二人一起帶回便是!
他懷中的季宓寧兀自緩了半晌,待堯嶺將她打橫抱在懷中,正準備拈訣帶他們回日月陘時,季宓寧卻猝然開口,哽咽地喚了一聲“哥哥”。
“堯嶺哥哥!彼ㄆ溃骸叭肭馗绺纭!
小神官腳步一滯,眸中閃爍帶淚道:“好招福!
“哥哥,齊家大公子是不是死了?”
在場幾人聞言一滯,趙容疾則更是喉間發緊,一手撐著肋骨之下,只顧垂眸不語。
本以為季宓寧又會因方才的驚嚇而被激出反應,正準備開口道歉,她卻轉而牽起趙容疾的手,十分無奈地責怪道:“不必如此緊張,方才情急之下,我知道的!
“齊家二子作惡屢屢,并不值得同情。”入秦道:“不必為他們這樣的人憂心。”
堯嶺:“若齊驍不被趙家公子所殺,我們也不會再任由他與其弟作惡,所以他們死在誰手里,并無差別。”
季宓寧搖頭:“他們雖做了壞事,可原是真的待我不差,因此在我心中想來,并不愿他們丟掉性命!
堯嶺示意入秦先去尋了被看護在小桃園的蔡上與馮收菽,自己則耐心沖她勸解道:“招福,哥哥知你一向良善勇敢,盡管目下你記不全原先的事,我們亦明曉你的想法!
很快,耳房的屋門便被風風火火、恢復自由的蔡上一把嗡開,發出了一陣吱呀響聲。
身后的入秦頗為嫌棄地舉起右手掠了掠他揚起的灰塵,聽這小公子驚魂未定地松了口氣,隨即立刻聲調恐慌地長嘆道:“容疾兄!季姑娘!你們沒出什么事吧?!”
蔡上的一只手緊握著馮收菽不肯松開,在看到一旁佩刀佇立的戴凌云時,則更驚恐道:“戴公子!你怎么也來了?我見院中兵器聲大作,東南角的方向一會兒奏樂一會兒嘈亂,最后竟還著起了火來!究竟是發生什么了?”
馮收菽拖著不肯松手的蔡上快步走到季宓寧與趙容疾面前,見后者正面色不善地抱著肋骨倚在一邊,心下已半個了然——
院內立著驃騎府的精兵玄衛,齊府眾人又莫名繳械投降,方才去迎他們的青年不僅英姿颯然,且竟神通廣大到可以進出三層守衛的小桃園而如履平地對于天生供奉日月陘的鳳棲賜福神女而言,馮收菽只需輕微聯想一下那畫本,便可料出此間秘辛。
堯嶺順著馮收菽的目光望向還斷著肋骨的趙容疾,不動聲色地挑了個眉,便輕松將他的骨頭重新接了回去。
“收菽,你們也被關押起來了嗎?”趙容疾問。
馮收菽點頭:“算不得關押,三餐茶飯不少,卻有重兵把守,不準我們二人走出那園子的主屋!
“抱歉啊”季宓寧尷尬地摸摸額發:“都是我沾的這一堆荒唐債,倒把大家都給連累了。”
兩位神官自是聽不得自家心肝出口自責道歉,方要出言反駁,毫不知情的趙容疾卻先為她開脫道:“阿宓,不論你做什么,齊家二子若鐵心相中了你,便如何都要惹得大家不痛快,怎能算你的不是?”
季宓寧垂眸笑著晃了晃他的指尖,眉眼帶笑著沖他點了腦袋。堯嶺入秦飛快對視一眼,頗有些不大樂意地撇了撇嘴。
“既然人已到齊,便同我們一道回日月陘吧!眻驇X不忘公事公辦道:“此行多謝各位照顧我們家招福,待一切塵埃落定,神君自有封賞!
“招福?”
唯一轉不過彎的蔡上頓時大呼道:“季姑娘不會真的是那畫本中的小狐貍嗎?”
入秦不耐煩地拈了個遁地萬里訣,只滿腹牢騷道:“若諸位有任何疑惑,皆待片刻后提問。”
話音未落,飄渺的紅光從二位神官指尖竄出,幾人頓覺一陣天旋地轉,雙目雙耳皆失去效用般被一陣黑暗與尖鳴聲代替,就連喉嚨也發不出叫喊。
趙容疾只覺得自己緊牽住季宓寧的那只手掌也被極大的力量甩離分開,整個人如同漂浮在半空中、又被數萬只沙包橫空捶來那般頭痛欲裂,天旋地轉。
果然如入秦所言,只不到一盞茶的功夫,他們便從齊府的正屋耳房內,被帶到了鐘靈毓秀的日月陘山門跟前。
季宓寧從堯嶺懷中蹦下,飛速扶起了不省人事的馮收菽,而一旁的蔡上已然先行蘇醒,趴在山澗處吐了個昏天黑地。
日月陘下溪流潺潺,日光亦是清澈明媚,漫山遍野無一不被樹蔭綠草覆蓋,微涼的氣體中充斥著泥土的清甜與香氣,著實恍若仙境,甚至比他們所期待的所謂“仙境”還要靜謐幽雅萬倍。
堯嶺看著他們三人動歪西倒的模樣,無奈頷首,率先喂馮收菽吃下了一顆定心丸,見她緩慢恢復如常,這才來得及大驚小怪道:“這就受不了了?你們這些凡人還真是”
“哥哥!”季宓寧撲上前將馮收菽扶起,又焦急地朝他伸出手心:“再給我幾顆!給趙容疾和戴公子他們吃!”
“”
堯嶺入秦的面色可謂是非常好看。
奈何自家小祖宗的命令違抗不得,堯嶺聽話地從袖中貢獻出幾粒藥丸,喂給明顯還在泛暈倒地的三位,季宓寧這才肯善罷甘休,滿臉純真地朝他疑惑道:“堯嶺哥哥,入秦哥哥,你們方才在齊府是不是也喂了我這個?不然我也不會好的這么快吧?”
“喂你的和他們不同,傻狐貍!比肭貛ьI他們一行人朝那座白玉拱門走去:“不然你也不會記起我們兩個!
堯嶺道:“要不要跟時麒他們說一聲?瞧把他急成什么樣了!恨不得一天通十萬次靈嘮叨我!”
入秦隨性吹了個口哨:“想說便說!
身后順著胸口的蔡上緩緩插話道:“二位神君,你們口中的時麒,就是那日戴府的紅衣游仙十七嗎?”
“是。”
“那也就是說,我們在臨神集市外買的畫本,講的千真萬確就是招福和神君們的故事嗎?”
“是!
入秦生無可戀地轉身指了指戴凌云:“這位,你能不能學一下姓戴的公子,少說幾句?”
季宓寧撓撓頭打斷道:“哥哥,他們是我的朋友,而且這些問題我也很想知道。”
堯嶺立即揪揪她的發梢努嘴道:
“凡人最是麻煩難纏,早說讓神君把你帶回來養,他偏不!和他們攪在一起有什么好?”
管他郡侯公子名門貴女,小神官們發起話來,可向來不會照顧他們口中所謂‘凡人’的面子。趙容疾謙遜地垂眸沉默,可右臂卻被身旁天真浪漫的季宓寧緊緊親昵地挽進了懷里,二人相視一笑,誰也沒有多做言語。
然而說起神君,眾人的思緒即刻便又被抓了回來。季宓寧側臉望了望護在自己身側的趙容疾,又望向同自己牽著手的馮收菽,終于還是朦朧回憶道:“哥哥,你說的是神君,還是川滄神君?”
馮收菽不解道:“阿宓,現如今難道不該只有一位神君才是?”
“不。”季宓寧抬眼望向不遠處的二十八條岔道,言語堅定道:“我記得,我從前總將南嶺神君稱作神君,而將川滄神君喚作哥哥,因此我們大抵沒有分的那么清!
未等馮收菽回復,率先打頭陣的入秦便順手朝天上扔了個符篆——眾人目之所及的二十八條道路頓時被攔腰斬斷,瞬間巨石滾落轟隆聲大作,如山崩般,以一種極其詭異且迅速的規律重新排序,形成了完全模樣不同的新岔道口。
堯嶺微笑著沖季宓寧打了個響指,言語中極其溫和驕傲道:“好招福,還記得回家的路嗎?”
季宓寧微愣片刻,十分乖巧地沖他點頭,腦中的記憶有如同夢境般逐漸閃過,飛快抬起指尖,十分利落地選出了一條毫不起眼的山路。
“看吧!就說我們招福不傻!一定能記得回家的路!”堯嶺與有榮焉。
入秦抱臂不忿道:“誰也沒真說她傻。”
趙容疾低聲問道:“那這條路,就是固定的一條嗎?”
“日月陘的路從不會固定的,今日此時,是這條!奔惧祵帬科鹚氖郑骸斑@也是從未有過凡人成功的原因,就算僥幸選對了路,沒有神君的陪伴或日月陘的準許,這路上的景色便會不停變換,不論多努力,都只會在原地打轉。
他表示明了:“所以你如何能選對?”
季宓寧暈暈乎乎道:“我之所以能夠選對大約是因為我原先住在這里,所以人們所說的‘天眼’加持,因而我也不知為何,總之就是可以選對!
兩位小神官依然走在前頭,身后一直沉默的戴凌云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沖季宓寧打起手勢道:“季姑娘,你已經全部想起來了嗎?”
季宓寧靦腆地搖搖頭:“我有印象,但記不全,畫本里的東西也幫了我許多,但我還是有點暈呀!”
這段山路并不算長,但自古以來都不允許在通往日月陘神境的道路上使用神力或訣法,有兩位神官的帶路,一行人很快便行至了槐江。
這里的潭水幾乎是開陽創世以來便流傳的絕美傳說——一眼碧潭澈無痕,神楓泣血四季春。開陽的詩人們曾無數次遐想過神境心臟的模樣,也在節慶中向著北方的祥云懇請禱告,愿神境神楓不滅,保佑這片大陸永恒繁榮。
由于神君的授意,他們一行不必在井水前通過檢試,便可直接看到槐江潭水的全貌。當眾人皆望著廣闊壯麗、其形如眼的碧藍深潭出神時,一片新掉落的紅楓卻從遠空飄來,精巧地落在了季宓寧的頭頂。
隨即,它又如同溫柔的指尖般掠過她的耳邊、擦過她的臉頰,輕輕地落在了小姑娘攤平的手掌心里。
繾綣,思念,還有久別重逢的欣慰。
她抬手去摸自己發間的銀鈴,卻沒再摸到刺手的紅銹和裂痕。
季宓寧望向那片似火的楓葉,眸光忽然閃動,撒丫子便跑向了那眼井邊。趙容疾行動敏捷地跟上去,卻見她半跪在神楓旁、石磚邊緣,低頭注視著自己在水中的清晰倒影,微微啟唇,傻乎乎地喚了一聲“神君”。
小姑娘緊握著手中的楓葉,跪在井邊,單手捧起了清澈冰涼的井水。
而后,她便毫無征兆地起身跑向神殿的方向,先于所有人一步,頭也沒回地奔進了川滄神君的主殿。
今世此刻,就在她最熟悉的地方,站著六位她最熟悉的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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