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祈紅豆豁然開朗
“可是，柏宜卓為什么要給招福的眉心滴血呢？”
時麒一把將韓僭仲手中的折扇奪過，一邊順在指尖打轉(zhuǎn)，一邊煞有其事道：“法尊！你能不能別總是頗多逃避？她如今已然在檠軒門水囚內(nèi)平穩(wěn)度過這么多年，我們也從未對此事提出過異議，你又有什么好郁結(jié)的？”
韓僭仲神色如常地嘆道：“在說招福和那趙家的婚事，你們反盯著我做甚？招福究竟可不可嫁，究竟討論出個所以然沒有？”
“這不還沒決定嗎！”堯嶺身體前傾，躍躍欲試地問川滄：“神君啊，要么咱們給趙府安插些靈童暗線可好？也可在婚前探探，那趙容疾是否真像臨神郡內(nèi)傳的那么體面。”
入秦不置可否道：“讓法尊算一卦便可，咱們?nèi)赵玛�的人，能少去人間就少去些。”
“”
韓僭仲無奈捧起茶杯，沒直言拒絕，卻也沒接入秦的話。他垂眸盯著杯中的茶沫子，終于還是開口道：“你們既已想到這茬，我又如何會沒給招福和趙容疾算過？”
“那趙家公子確實(shí)純良忠直。我臨離開臨神時也曾花費(fèi)了些功夫打聽，驃騎府并無外室私子，趙容疾也還是囫圇個兒的清清白白。況且，我再說句不中聽的話，他趙容疾雖掌管著偌大一個郡、偌大一間府宅，可家中全無父母兄弟，也已經(jīng)同幾位族內(nèi)的叔伯耆老分家而住，招福若有朝當(dāng)真嫁去，也自會清凈些。”
他兩指憑空一拈，兩根紅繩便纏繞在了指尖，幾位小神官與川滄皆定睛去看，只見紅繩上系著兩枚細(xì)細(xì)的紅豆金墜。韓僭仲指著線頭一端的小桃木牌，沖眾人解釋道：“這根紅線本只有一頭，被我掛上了招福的名字，自從那日她吃下神果，尋不到善緣開始，我便一直將這姻緣繩與桃木牌浸在鹽水當(dāng)中，每過一段時間，便會按照當(dāng)時算出的、最有可能的姓名牌子系在另一頭，看看是否會能找到招福的另一半。”
入秦道：“所以，一直都沒尋到，對嗎？”
“不錯。”韓僭仲極灑脫地挽起袖口，重重點(diǎn)頭道：“所有不合適的名牌掛上，全都會惹斷一根紅繩，后來招福身殞，我便換了根新的紅線，掛上鍍金的紅豆墜子祈福，好生把她的名牌保留了下來。”
他親手從另一頭翻出寫著“趙容疾”三字的牌子展示給大家，神色認(rèn)真道：“自她與趙容疾在臨神街頭相遇那日起，卦象析出的九只簽里竟七只有異，于是我便將趙容疾的名牌掛在繩端，一直保留到了現(xiàn)在。”
川滄伸手將那紅繩接過，細(xì)細(xì)端詳，而堯嶺也探身瞇眼去瞧，開口問道：“我見這繩子并沒有斷掉的跡象而且，中間怎么還有兩個結(jié)？”
“此乃同心之結(jié)，代表姻緣呈祥，福澤綿長。阿宓與趙容疾的姻緣紅繩至今未斷，至少說明他們二人命中極有緣分，且大抵會喜結(jié)連理。”
在場眾人無言陷入沉默，堯嶺困擾地托著腦袋想了半天，竟脫口而出提問道：“可是法尊，你當(dāng)初與柏宜卓的紅線也不曾斷，為什么最終還是沒成親呢？”
“”
時麒嘆道：“你怎么總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可我是真的很好奇啊！”堯嶺抱怨道：“難不成是因?yàn)檫@線上自系的同心結(jié)？”
韓僭仲輕輕點(diǎn)頭：“是啊，雖然不能肯定他們二人一定會結(jié)為夫妻，但只要有同心結(jié)，那么八成沒跑。我之所以沒和宜卓成婚，是因?yàn)槲覀兌嗣斜緹o姻緣，自然也不可能結(jié)出任何同心結(jié)來。”
收獲了自己尋求的答案，堯嶺再次識相且乖巧地閉了嘴，使手肘悄摸摸觸碰著入秦的胳膊，掩面擠眉弄眼，朝對方挑了挑眉。
“”
入秦雖暗罵他是個事兒精，可歸咎于他倆之間該死的默契感，還是不情不愿地接收到了堯嶺暗示來的訊息，支支吾吾半晌，終于大發(fā)慈悲替他完成了心愿。
“法尊，拋開往事不說，入秦仍有一事不解。”他沉吟道：“為何您會如此支持招福與趙家的這門婚事？難道我們辛苦守護(hù)著傻狐貍長大，終于有機(jī)會再次與她重逢，卻偏允了她自毀前程，一輩子與那些凡人藕斷絲連，草率人生嗎？”
韓僭仲面色稍緩，情緒平靜地合上折扇，自嘲般抬起扇尖，指了指自己。
“因?yàn)槲遥惨驗(yàn)橐俗俊！?
川滄貌似十分不喜他提起這檔事，頗不耐煩地移開眼神兀自喝茶，將席間氣氛又降到了冰點(diǎn)。
時麒見他如此，倒覺得今日不如索性就事論事，把話說開，他們從前總是一拖再拖，有關(guān)南嶺神君、霍鬼與柏宜卓的事永遠(yuǎn)不愿說、不想說，無一不默契地三緘其口，固執(zhí)地看過歲月流轉(zhuǎn)，任心底布滿積寂百年的沉疴。
這些傷疤經(jīng)年堆成山，累成墻，終于還是織成一張愁云密布的悼布，籠罩在了他們每個人的頭頂。
于是，小少年彎起那俊俏恣意的眉目，輕松沖他笑道：“法尊，有什么你就直接說吧。都過去多少年了，就當(dāng)為招福，也為我們自己。”
“諸位也看到了，不論是緣，還是孽緣，若不能善終，或因旁的因素而不能善終，最后都不會落得什么好下場。”
韓僭仲一一敘述道：“若拿招福與我相比，不說天命難違，就連情緒承受之力，也自然遠(yuǎn)不如我這個活了千年的老骨頭。然而我同柏宜卓的孽緣尚且無法轉(zhuǎn)圜，只能飛蛾撲火似的走向終點(diǎn)，那么同理而言，倘若咱們幾個強(qiáng)行阻隔了阿宓與趙容疾的良緣，那么她會遭到什么反噬，則實(shí)在難以預(yù)料。”
時麒輕聲道：“所以法尊你的意思是，若上天注定他們有緣，可中途卻被我們強(qiáng)行阻斷，那么這段原本不該出岔子的命定之緣最終或許會轉(zhuǎn)換成另一種不好的方式，傷害到招福嗎？”
“嗯。”
“有如此美滿的善緣，實(shí)乃神君庇佑，上蒼垂憐，總比前世早夭時毫無姻緣、或同我一樣經(jīng)歷孽緣要好得多。”
韓僭仲長吁道：“我已向姻緣女神討教過，此數(shù)此簽?zāi)松仙洗蠹虼四俏悔w容疾，是可靠的。”
聽他以這般角度作解，原本情緒激憤的堯嶺入秦頓時躊躇不前，再不知該如何反駁了。
不久前，他們幾個嘰嘰喳喳討論許久，都在圍繞著“自己希望招福如何”、“不該去那腌臜凡間”或“那趙容疾大抵難以托付”等等而談，幾乎完全忽略了招福究竟為何會與那趙家公子結(jié)緣，也沒在意過他們二人是如何關(guān)心對方、愛護(hù)對方，從而在齊府脫險，走到了如今。
“法尊所言有些道理，若我們執(zhí)意將這門姻緣攪亂，恐也會傷到招福。”
入秦率先調(diào)整心緒，萬般莊重地對輕閉雙眼休憩的川滄勸解道：“神君，我雖舍不得傻狐貍，可既然這婚事會讓她高興，那我們便允了吧。”
時麒也略顯糾結(jié)地扶額嘆息道：“再不濟(jì)，就算招福未來厭煩了那趙容疾，那便再回到我們身邊就是，也無甚大不了！”
川滄依舊輕閉雙目，沉聲靜氣地開口反問道：“那請問各位，如今由我們使她及時止損，和到時被趙容疾傷的體無完膚相比，哪個代價更高？”
“”
“也不一定就非得是慘烈的結(jié)局，你實(shí)在悲觀。”韓僭仲反駁：“民間那些實(shí)際并不相配、可姻緣卻平順美滿的人家多了去了，咱們總不能因噎廢食，前怕狼后怕虎，把招福永遠(yuǎn)圈在身邊養(yǎng)著吧？”
“為何不能？”
川滄睜開雙眼，仍是一副一絲不茍、不悲不喜的模樣，他淡然掃視在座的諸位神官，眼神里充滿不解。
“她在人間已經(jīng)待夠了，吾等也堅定遵從了神君的遺愿。”川滄一字一句道：“招福不該，也不能再受到任何傷害了。”
韓僭仲不贊成道：“你偏固執(zhí)地把她當(dāng)小孩兒看，可阿宓如今已然成年，她也有權(quán)利選擇，是否情愿留在我們身邊。”
“招福如今亦是個孩子！”川滄慍怒道：“她這般不諳世事的性格，民間盛行的點(diǎn)茶制香、管家之術(shù)一竅不通，你讓她如何融入其中、如何與那些趙家人相處？你們只論天命良緣，認(rèn)準(zhǔn)她與趙容疾你儂我儂，卻不管不顧她一旦與其情變，又會遭到如何打擊？招福半大個姑娘家家，身后又無父母倚仗，除了我們，誰會全心愛護(hù)她？”
“”
堯嶺見川滄竟是有了發(fā)火的苗頭，立即開口為他們二人轉(zhuǎn)圜：“神君別動氣，我們與法尊其實(shí)也認(rèn)同你的說法，應(yīng)在婚前先與那趙家公子約法三章。若他辜負(fù)咱們的招福，日月陘便會像處理齊府那般，絕他滿門。”
“是啊！”
時麒挪凳朝韓僭仲的方位坐近了些，再接他的話道：“其實(shí)一開始我是覺得這處罰重了些，但仔細(xì)琢磨了一下，卻認(rèn)為神君說的也對，若趙容疾自此便打了退堂鼓，那豈非省了我們的麻煩？不過假如他當(dāng)真敢應(yīng)下，那咱們的警告也能使他做個忌憚，安分守己些。”
明知兩位小神官是在緩和氣氛，隨口應(yīng)承著川滄和稀泥，韓僭仲卻也樂于順著臺階下，一起安撫川滄道：“你真想吹打吹打他，便隨意去做吧，咱們都是為了招福好，適當(dāng)?shù)木疽彩亲屗溃⒆呶覀冊蹅內(nèi)赵玛�的心頭肉，也并非那么容易。”
“所以，神君，假如此事定下，咱們要給招福準(zhǔn)備些什么陪嫁？又要那趙容疾如何向臨神一郡解釋傻狐貍的身份？”
入秦攤開手掌，憑空變出一條掛著翡翠白玉墜子的細(xì)細(xì)銀鏈，若有所思地呢喃道：“我們是否要向人間稟明她的身份？又或者干脆為她重新創(chuàng)造一個。”
緩和了神情的川滄回復(fù)道：“若稟明，自會有人對招福不利。”
堯嶺立即舉手同意：“不錯！我們干脆直接在無定開府建衙，以神君別名‘季姓山海’為主君，宣稱招福是我們無定書香門第家的獨(dú)女，陪嫁百車十船財物珠寶與古籍，與那驃騎府結(jié)親，定可門當(dāng)戶對！任那群眼高于頂?shù)呐R神郡人還能說什么去？”
“要我看，干脆把無定的郡司府換了更省事。”時麒掰著指頭胡亂盤算道：“而且十船實(shí)在太少，怎么說也得百船起步吧？到時讓招福自己去藏寶閣里挑，看上什么全部拿走。”
入秦制止道：“無定郡司府向來清流，也未犯過什么大錯，恐怕不可隨意更換。”
“不必不必！換什么郡司府啊，怪麻煩也怪俗氣的！開陽如今都時興求娶讀書人家的閨秀，顯得既高雅又體面。”
堯嶺笑道：“不過招福挑東西的眼光一向不成！叫她去選，估計貓在里頭幾天幾夜，最后只給自己選出個發(fā)簪耳墜什么的小玩意兒來。再說不僅咱們需用心準(zhǔn)備，琢玨潭必然也得備份厚禮的！”
小神官三人探討婚事籌備探討的熱火朝天，而韓僭仲卻依然注意著川滄的臉色，福至心靈地調(diào)侃他道：“怎么？是不是后悔了？”
“后悔什么？”
“后悔你沒聽我的，娶回招福來。”
“”
川滄?zhèn)饶浚骸澳慵瓤偩局耸拢敲次冶銌柲悖偈刮覙芬馊⒄懈槠蓿龝敢鈫幔俊?
韓僭仲攤手聳肩道：“恕韓某不得而知，但方才眾目睽睽，她或許不敢說出心里話，但你不親自詢問過，又怎知道她不愿？”
川滄毫不動搖道：“她既親口說過心愛趙容疾，我便不會再去多問她這些。”
“那便是了，你總該轉(zhuǎn)變思路，多去尊重阿宓的想法，讓她按意愿過好自己的人生。未來她想與趙容疾生兒育女也好，和離爭端也罷，都是她自己的體驗(yàn)與閱歷。”
韓僭仲將扇身握在寬闊的掌心內(nèi)，壓低輕嘆道：“未來未知之事，日月陘算不明，也悟不透，咱們就別擔(dān)心了。”
川滄冷冷回復(fù)：“兩只手舉不過你們四雙贊同，一只舌也抵不過你的三寸不爛，還叫我說什么？你們難道會聽嗎？”
“那就不說了，我們也懂你！”
韓僭仲十分尊重加狗腿地為他斟好新茶，四指輕扇著升起的清雅霧氣，態(tài)度和善道：“咱們明日仍要見見趙容疾，將下聘迎親那一套說清道明，還有婚后的約法三章，甚至包括婚前須得立下的誓言，一并都按你的意思，當(dāng)面拾掇清楚。”
少言的入秦貌似也已下了決心，忽然長出一口氣，緩緩言道：“神君，其實(shí)傻狐貍?cè)缃窕貋恚覀冸S時能見到富有生機(jī)活力的她，就已經(jīng)比先前那八十年的情形強(qiáng)太多了，咱們的確是不該太過貪心的。”
堯嶺應(yīng)和道：“是啊招福原先是個小狐貍的時候，咱們無非就是希望她長成個知書達(dá)理，通透豁達(dá)的好姑娘；后來她出事，我們唯一的期盼就是使她復(fù)生；再到后來，她長在人間，我們更是什么要求也沒了，認(rèn)不認(rèn)字的全都不打緊，只愿她快樂健康！可怎么終于到了招福想要自己追求幸福的時候，咱們幾個卻又一心想要阻撓她了呢？”
“聽法尊方才論起天命難違，我便也反思了自己。”
時麒垂眸道：“只是南嶺神君不曾看到招福如今亭亭玉立的模樣，也無法親眼看她出嫁了。神君一貫是最疼招福的，見她現(xiàn)世長得這樣好，必定心下甚慰。”
韓僭仲道：“咱們送招福體面妥善地出嫁，護(hù)她周全美滿，便是對神君最大的慰藉了。左右百年來清冷無趣，咱們唯一惦念著、意難平的，無非也就是這樁事了。”
時麒亦雙手合十，沖眾人提醒道：“對，而且說不準(zhǔn)神君再過幾年就會醒來了，我見槐江的神楓與桃花長得極好，神君恢復(fù)的或許也不錯呢。”
“唉！可我還是舍不得招福啊！我本想著她只要回到日月陘，咱們就能和原先一樣團(tuán)聚，平靜度過漫長歲月。”堯嶺沮喪道：“畢竟沒有招福在的生活，實(shí)在太無聊了！”
“”
見敵不過他們幾人的倒戈，川滄果斷冷哼出聲，面色不善地掃了沒精打采倒在桌面上的小神官一眼，轉(zhuǎn)而不怒不喜著陰陽道：“左右你們成日待在神境也是死氣沉沉，干脆買處寬敞點(diǎn)的宅子，跟隨招福一起到那臨神郡去住，也少憑白在這里擾亂我的清凈。”
沒心沒腦的堯嶺趕緊雙手一拍大腿，直碾碾挺起脊背歡呼道：“這是個辦法啊！那就按神君所言定下！咱們不僅在無定置辦一座宅子，還得在臨神也買一棟，最好把整條街都買下，嚇?biāo)滥莻�趙容疾！”
入秦扶額：“人家新婚燕爾，你去瞎湊熱鬧作甚？”
“你倆先別吵吵”韓僭仲輕笑道：“川滄，既然府衙的名號隨了你，那在人間置辦新園子的錢怕不是得你來出？”
川滄沉默半晌，不屑沉吟道：“這點(diǎn)所謂的銀錢，實(shí)在可笑。”
“哎哎哎！不論可笑不可笑，神君你作為我們‘阿宓’的親兄長，總還是要意思意思的嘛！”時麒頓時也豁然歡喜：“好吧，這樣想想看如果咱們還可以時常見到招福，那多不多出一個趙容疾來，也就沒所謂了。”
“說不準(zhǔn)過上幾年，咱們還能見到招福的孩子出生呢！”
堯嶺興奮地朝入秦身邊湊湊，與他擦肩，鬼鬼祟祟的玩笑道：“到時候派你去偷偷把孩子抱回來，咱們把她當(dāng)?shù)诙䝼�招福養(yǎng)，怎么樣？”
“”
入秦咬牙切齒強(qiáng)忍著怒火，起身便將自討苦吃的堯嶺撲倒在桌上暴揍了起來——
“還說我是怵頭的王八！你怎么不去？你才是那個不堪說的傻蛋堯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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