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具擺得差不多，幾個(gè)人在天幕下坐著，面前支兩張櫸木小桌，放些零食。本就是出來玩，沒個(gè)定性，大冬天在戶外干坐著，時(shí)間稍久，一排人的背影就生出一絲寂寥。

        嚴(yán)朗受不了這個(gè)冷清，揮手喊話：“來來來，干脆打幾局lol，手游都下了吧。”

        何襄戎跟蘇寅首先響應(yīng)，又問兩個(gè)女生：“有號嗎？”

        季楓說：“有是有，菜得很。”

        “女生的菜，能叫菜么？妹妹也太謙虛了，上號。”

        江霖往薄月看一眼。

        薄月微笑：“我一竅不通，你們玩。”

        沒人強(qiáng)求。

        何襄戎點(diǎn)開了游戲，又起身，到剛才一并送來的冷藏箱里勾了一提罐裝啤酒出來，想了想，又到他們自備的吃喝里拿了幾瓶果汁，回來往桌上一放。

        果汁往女生那頭推了推，他著手拆啤酒的塑料膜，先拿了一罐就近給嚴(yán)朗。

        嚴(yán)朗恨不得上腳踹他。“老子晚上還要開車！”

        何襄戎幸災(zāi)樂禍地嘲他一聲，轉(zhuǎn)手又給蘇寅：“弟弟，應(yīng)該喝過吧。”

        “啤的還行。”蘇寅道：“但是太冷了，先放著吧。”

        嚴(yán)朗“嘖”的一句：“你看你就找不對人。給江霖，他小子行。”

        江霖挨著薄月坐在最邊上，聽到自己被cue，掀起眼皮投去淡淡一瞥。

        “今天就不了。”

        說罷忽視嚴(yán)朗一臉的“你轉(zhuǎn)性了”，匆匆看了薄月一眼。薄月已經(jīng)在他看過來之前把目光收回，遠(yuǎn)遠(yuǎn)望著前方，那片煙波繚繞的湖。

        這個(gè)冬日只能算是多云，天沒有很陰，但日光是清冷的，午后雖溫度尚可，但岸上與湖上卻是兩樣。他們在明亮清晰的這頭，山與湖在霧色重重的那頭。

        薄月眼里落入這個(gè)季節(jié)專屬的單調(diào)山色，周身輪廓如青蕪山一般幽靜。

        蘇寅幾人進(jìn)了游戲組隊(duì)，突然發(fā)現(xiàn)人數(shù)少一個(gè)，嚴(yán)朗從手機(jī)上抬頭，一臉迷惑：“江霖，你人呢？”

        “哦，那個(gè)太占內(nèi)存，被我卸了。”

        “……卸了？”

        “嗯。”他語氣平平地站起來，一臉自然，“你們好好玩，我去弄點(diǎn)熱的喝。”

        又是很自然地，走到薄月身邊，手掌撐在她那把折疊椅的支干上，彎下腰去。

        他低聲問：“會不會煮咖啡？”

        薄月雖然不懂戶外的咖啡要怎么煮，但知道他是看出自己一人游離在外，也想喊她出去兩個(gè)人待一待，也就站起身，跟他往帳篷那處走了。

        江霖又搭了張桌子，從堆在一起的用具里找出卡式爐和咖啡機(jī)的盒子，他組裝爐子的時(shí)候，薄月也動手拆出摩卡壺，研究起說明書。

        倒是不難，她看明白之后，提著上壺的壺柄又端詳一番。

        江霖手里完工，轉(zhuǎn)頭看她：“懂了？”

        “懂了，但是這些應(yīng)該要洗一下。”

        說罷朝公共衛(wèi)生間張望了下，那墻邊有一排水龍頭。

        江霖拿起另外幾個(gè)部件：“我跟你一起去。”

        洗完回來，薄月抽一張廚房紙擦干粉槽，指揮江霖去找咖啡粉和礦泉水。然后按部就班地，對著說明書，往下壺里加水，咖啡粉倒進(jìn)粉槽，用小勺刮平，再放好上壺?cái)Q緊。

        她把咖啡壺放上卡式爐，鄭重其事地扭開開關(guān)，藍(lán)色火焰竄至壺底的那一刻，也未徹底放下心來。

        兩人在旁邊守了一會，逐漸確定沒有哪里出問題，才安心地拖來兩把椅子，在開始冒出的淡淡熱氣后坐下。

        薄月拿出手機(jī)看一眼，他們自出發(fā)就不急不緩的，時(shí)間竟然已經(jīng)過了三點(diǎn)。

        靜坐半晌，江霖歪過身子，偏向著她出聲。

        “一直忘了問你，阿姨出差什么時(shí)候回來？”

        “周三。”

        “我說呢，告訴你九點(diǎn)才回去，你一點(diǎn)都不怕晚的。”他聲音帶笑，又問，“什么時(shí)候去的？”

        “你生日那天。”

        江霖微微挑眉，目光沒從她臉上移開半分。

        “那天你就沒想過主動找我？”

        薄月依舊只盯著摩卡壺溢出的的水蒸汽。“為什么找你。”

        “你說呢？為什么找我？”

        回應(yīng)他的是空氣。過了一會兒，像是不忍讓他尷尬，卡式爐上方發(fā)出水沸騰的聲音。

        薄月站起來，還記得使用方法上的注意事項(xiàng)，去把火擰上了。她沒回去坐下，就在旁邊等著，感覺壺里的聲音漸小，想是萃取好了，提起來，才意識到手邊沒有杯子。

        下一秒，視線里遞來兩只咖啡杯。

        江霖不知什么時(shí)候悄悄離開，去沖了杯子回來，杯壁上還有水珠。

        她倒出兩杯。

        兩人站著品嘗成果，江霖表情不變，而薄月難忍異味，將眉頭緊皺。

        “怎么這么難喝？”

        她生無可戀地咽下那一口，放下杯子，拿手機(jī)開始搜索，半晌，更加生無可戀地抬起頭來。

        “百度告訴我，新摩卡壺前三次煮出來的咖啡不能喝。”

        “嗯？為什么？”

        “可能會有金屬殘?jiān)�和礦物質(zhì)。”

        “……沒事。”江霖也放下杯子，安慰道，“我們才喝了一口。”

        閑著也是閑著，更沒有半途而廢的道理，薄月開始煮第二次和第三次咖啡。只是秉著節(jié)約的原則，沒再放咖啡粉，只加水煮，其實(shí)是在清潔新壺。江霖在旁陪著，甘之如飴。

        終于再次正經(jīng)煮咖啡，薄月操作熟練，開完火之后坐下，無意間縮了縮肩。

        江霖幾乎能注意到她每一次動靜：“冷？”

        那其實(shí)只是個(gè)不太自在的小動作，薄月?lián)u搖頭：“還好。”

        江霖卻沒把她的話當(dāng)真，主觀上覺得她冷，遂不說話，低頭去拉左邊口袋的拉鏈。

        他的口袋不知是有多大，從里面拿出了一整包暖寶寶，江霖撕開外包裝，然后通通塞到她手里。

        粉色的一大包，上面印著hellokitty的卡通圖，實(shí)在少女。薄月翻到背面，看見那個(gè)紅標(biāo)，雖然不冷，還是取出一張，撕開單獨(dú)包裝袋。

        她從袋子里倒出一只凱蒂貓形狀的暖身貼，發(fā)自內(nèi)心地笑出來。

        ——無法想象他拿著這么粉嫩的東西去結(jié)賬。

        “你去名創(chuàng)，就是買這個(gè)？”

        江霖不知道她在笑什么，但聽見問題，又拉開右邊口袋的拉鏈。

        “還有這個(gè)。”

        兩個(gè)印著玉桂狗的植物防護(hù)扣。

        薄月一時(shí)失語。

        “江霖，你覺得我?guī)讱q？”

        “只有這么幼稚的圖案。”聽著很無奈。

        薄月往四周看：“這個(gè)季節(jié)，有蚊子嗎？”

        “比夏天少。”江霖已拆出一只，扣在她沖鋒衣的領(lǐng)口，“但是南方，蚊子全年活動，何況我們又是靠山又是靠水。”

        薄月低下腦袋，垂眼看了會兒，突然說：“你覺不覺得它其實(shí)像只兔子。”

        “……”

        江霖片刻后才反應(yīng)過來，“啊。”

        不等他再作反應(yīng)，薄月已經(jīng)站起來。

        “咖啡好了。”

        他們端著總算大功告成的成品返到天幕下，另外四人仍在游戲中熱火朝天。薄月手提摩卡壺，輕晃兩下。

        “我們煮了咖啡，有需要嗎？”

        “我要我要。”季楓舉手，“我被對面打得心都冷了。”

        薄月端著咖啡壺過去，先從口袋里摸了兩張暖身貼，放在季楓手心，又抬頭看幾個(gè)男生：“你們呢？”

        他們還未出聲，江霖已經(jīng)發(fā)話，不容置喙的語氣。

        “薄月煮了四次的咖啡，你們不喝也得喝。”

        嚴(yán)朗抬眼，笑出深意：“喝喝喝。”

        江霖又道：“自己洗杯子去。”

        他們也已經(jīng)又打完一局，紛紛站起來伸懶腰。何襄戎看了眼時(shí)間說，也該準(zhǔn)備準(zhǔn)備，吃晚飯了。

        雖這么說，幾人又一同去洗了杯子，然后各手握一杯咖啡，悠然地踱去湖邊散步。閑庭信步，品著壺中日月。

        天色落下來，空氣更是清新，又增幾分涼意。

        嚴(yán)朗望了望天說：“回去吧，趕在天黑之前把火生起來，也掛上燈。”

        眾人便往回走。

        回到營地，何襄戎去研究焚火臺，嚴(yán)朗把桌椅挪到帳篷前面，蘇寅和江霖點(diǎn)燃幾盞煤油燈，掛在周圍。還十分紳士地讓女孩子去帳篷里歇著，氣墊床和毯子都鋪好了。

        季楓打了半天游戲，確實(shí)腰酸背痛，有些困倦。薄月看在眼里，拍拍她的背，下巴指指帳篷里：“去吧。”

        她確實(shí)疲憊，都懶得客氣和推辭，進(jìn)去躺下了。薄月幫她拉好簾子，留些空隙透氣，再去看能不能幫上什么忙。

        只聽見何襄戎跟嚴(yán)朗邊忙活邊聊天，何襄戎道：“剛才那老外說什么，這些都免費(fèi)？就不要錢，送我們？我看很多東西都是新的。”

        嚴(yán)朗：“咋可能送你，這些東西又帶不走。送我們周哥的，記他名下，存在這唄。”

        “你們周哥到底是何方人物？”

        薄月沒再聽墻角，感覺什么活都不需要自己，又去坐下。

        沒一會，實(shí)在無聊，又站起來，蹲在帳篷邊翻包找耳機(jī)。良久，翻了個(gè)底朝天也沒見影子，她將手一撂，悻悻地原地發(fā)呆。

        江霖在不遠(yuǎn)處看見她形單影只的背影，將手里的食品包裝袋丟給蘇寅，走去她身邊蹲下。

        “找什么呢？”

        薄月看他一眼：“我的耳機(jī)……好像落車上了。”

        江霖于是走開片刻，問嚴(yán)朗拿了車鑰匙回來，拉她站起：“跟我走。”

        果然，在第二排的座位下找到了。

        江霖按了鑰匙重新鎖上車，薄月站在一邊直愣愣的，他正疑惑，女孩指著靠在后備箱上的一團(tuán)東西說：“他們是不是忘了這個(gè)？這個(gè)帳篷誰搭？”

        江霖愣了下，笑說：“我搭。”

        那是個(gè)車載帳篷，江霖支起專用梯固定在車旁，站在半高處，叫薄月去拿一盞露營燈。

        她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走遠(yuǎn)兩步，又聽見江霖的聲音響在后方：“拿led的，等下直接掛在帳篷里。”

        她頭也沒回，伸長胳膊比了個(gè)“ok”手勢。

        等她提燈回來，天已經(jīng)暗成深藍(lán)色，她一抬頭，灰色帳篷已然立在車頂。

        江霖從里面探出上半身，看清她吃驚神色，露出一個(gè)莫名的笑。

        “全自動的。”他一攤手。

        “……”

        江霖居高臨下，向她伸出一只手：“上來嗎？”

        坐在高處，視野更加豁然。

        薄月膝下墊著江霖不知從哪變出來的一只方形抱枕，不停往下面張望。

        何襄戎已經(jīng)將焚火臺點(diǎn)燃，靜謐的夜里亮著炙熱的篝火，三個(gè)男生的身影在燒烤架旁忙碌，燈影下飄起幾縷煙，帶著暖意。

        薄月忍不住說：“你再盯著我，我就下去了。”

        江霖肆無忌憚地笑一聲。

        她立刻起身，卻被他捉住手腕往后輕拽，跌坐下來。

        一時(shí)安靜，他沒有下一步動作，卻使得薄月覺得這小小空間愈發(fā)待不下去。手腕還被他捏在手里，江霖清水般的眼里波瀾不起，反而目光暗了三分。

        他大拇指在她腕處無意地輕捻一下，薄月立刻往后縮了縮。

        “提醒你，我們沒在一起。”

        一句話就使江霖破功，他笑說：“我還什么都沒動。”

        薄月睨他一眼。

        “你的手指頭不屬于你？”

        江霖看著她莞爾，不說話，也不松手。

        好在沒幾秒，下面高喊：“開飯——”

        薄月名正言順把他手一甩，在帳篷口伸腿下去。江霖?zé)o奈地說著“小心點(diǎn)”，在上面看她安全著陸，也下扶梯。

        圍著篝火落座，主餐是足量的燒鳥串和壽司。薄月沒問這是送的冷藏箱里的，還是他們自帶的，在這天寒地凍的地方，放幾個(gè)小時(shí)反正也不怕壞。

        他們坐下開吃，蘇寅沒多久又去烤了一些蔬菜和菌菇，這一頓倒是營養(yǎng)均衡。

        薄月看季楓睡眼惺忪，似乎還沒睡醒，起身去找一找有沒有醒神的飲料。

        她拿了兩瓶望山楂回來，遞去一瓶，季楓這時(shí)候給什么都接，拿在手里看一眼，驚喜說：“哎呀，我還沒喝過。”

        等她開蓋喝了一口，臉色已變成懷疑世界。

        “這玩意兒哪里好喝？”她垮下嘴角，“一股山楂味。”

        薄月：“……你要不要聽聽你在說什么。”

        男生在一邊又哈哈大笑。

        串吃得差不多了，嚴(yán)朗又去拿了幾包辛拉面，在爐子上架起一口泡面鍋。

        “有誰吃面？”

        薄月和季楓已經(jīng)飯飽，表示不用。四個(gè)男生合計(jì)了下，最后決定只煮三包。

        他們刺溜刺溜吃面的時(shí)候，季楓就學(xué)電視里，穿長簽，在火上烤兩只棉花糖。薄月在一旁伸手烤火，火光跳躍在她溫暖的側(cè)臉，江霖靠著折疊椅背，靜靜地看。

        飯后聊天，有小甜品做點(diǎn)綴。

        男生多不喜甜，但他們物資充足，還剩些瓜子花生。

        嚴(yán)朗剝著花生殼，側(cè)身往何襄戎肩上一撞。

        “追到了沒？”

        何襄戎不知何時(shí)又開了一聽啤酒，面帶自嘲：“追什么追啊。”

        “你怎么還沒行動？”嚴(yán)朗道，“不是表白墻下面有人說了，是高一的，叫許晏清么。”

        薄月不禁看江霖一眼。他臉上毫無波瀾，神色淡淡的。

        她又很快想起，自己好像在樹洞看到過。

        ——那條評論說，看這描述，好像是許晏清吧。

        薄月喝一口山楂水。居然是何襄戎投稿的帖子，好巧。

        半天下來，她也能看出來，江霖跟何襄戎之前是不認(rèn)識的。替他們安排這一切的人，是江霖和嚴(yán)朗共同的朋友，他們再分別喊人，嚴(yán)朗帶上了何襄戎，江霖叫了她和蘇寅。

        這事碰巧被嚴(yán)朗說出來，聽這意思，他們并不了解許晏清，那就對她喜歡江霖更不知情。

        江霖沒有任何出聲的意思。

        何襄戎鼻腔里嘆出一口氣：“等來年開春，再幾個(gè)月，咱就畢業(yè)走了。何必呢。太遙遠(yuǎn)。”

        這遙遠(yuǎn)說的不是距離，嚴(yán)朗也看見過那姑娘，遙遠(yuǎn)說的是人與人之間的差別。他無聲苦笑一下，不再說什么。

        薄月恍然覺得，他們在座幾人的身影，都背負(fù)著一定程度的沉重。

        火光跳躍，柴禾作響，莫名地，他們并不像一群高中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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