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慶假期結束后，回校第一天就是考試日。

        月考放在周五周六兩天，江霖仍然沒有出現。

        這個消息在二十班掀起一場軒然大波，除了薄月，所有人都很驚訝。

        因他節前就請過了兩天假，節后接連著不出現，結合起來一想，就難免猜他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分班后的第一次考試，居然就要讓年級第一落到別人手里。

        于靜來跟薄月打聽，薄月模棱兩可地概括說，好像是家里有點事吧。

        兩天考完，薄月自覺還算心無旁騖，她現在對江霖抱有無限的信任，即使手機始終靜悄悄，也并不擔心他會憑空消失。

        周一早讀課，班主任盛敏紅是帶著成績單來班上的，她下課前簡短評價了下，說整體算正常發揮，接著就叫班長將表格貼到教室后面的墻上去。

        薄月相比進班的成績，進步了幾名，排在24。

        她情緒平平，深知這不值得高興，重點班的中段水平咬得很緊，她前進的這幾名之間也不過只差一分，同分的甚至就有三個。

        她看完自己的成績，眼睛往下掃了遍，然后回位置坐下。

        表上沒有江霖的名字。

        薄月還記得，高一的時候，班里有同學生病缺席考試，后來，那個人的名字后面跟著一串零，排在成績單最下一行。

        這大概是對尖子生的優待。

        薄月卻希望不要如此，這樣她日后還能拿他年級正一變倒一的成績去嘲笑。最主要的，不會像這個人不存在了似的。

        年級總榜貼在一樓的公告欄，只展示文理的各前一百。江霖不在榜上這件事很快被人發現，隨即，沒過兩個課間，江霖請假缺考的消息也傳播開來。

        薄月中午吃飯的時候都能聽見他人討論，諸如，江霖怎么了，聽說放假之前就沒來，那明天運動會他還會來嗎，估計不會，這樣一些話。

        季楓安靜吃飯，只在聽到這些話的時候偶爾看她兩眼，什么都沒問。

        薄月猜，大概是表情暴露了自己實在沒有對話的欲望。

        她對他還參不參加運動會顯然是不抱希望的，因此只是在回家后將自己發到的運動會號碼布拍下來，微信給他發過去。

        并不期盼有回音，薄月走到窗前，漫不經心地看了會外頭黑漆漆的夜色，半晌，轉身將窗簾拉上了。

        第二天，開幕式過后，學生們紛紛換下校服，穿自己五顏六色的衣服，滿操場晃悠。

        高二被劃分在主席臺，有臺階，不用搬椅子，又有遮陰棚，便于防曬，位置十分優越。薄月的一千五百米長跑在下午，她只帶了一套跑步穿的衣服，就還穿著校服，在本班區域坐著。

        項目紛紛開始，大家都在興頭上，留在班級場地的人并不多，體育委員從臺下走上來，到二十班通訊員旁邊站著看了會，沒一會便忍不住出聲。

        他指著一張寫完放在一邊的加油稿：“江霖都沒來，你們給空氣加油啊？趕緊把名字項目改改，文案還能用。”

        通訊員是兩個小個子女孩，平時文文弱弱的，此時齊刷刷抬頭瞪了他一眼。其中一個將那張稿子收起來，小聲地說：“這是早就寫好了的。”

        另外一個姑娘則繼續低頭寫稿，嘴里嘟囔：“當初還不是你求他報三千米的。”

        體育委員被兩個小女生這么暗戳戳一懟，臉上有些漲紅。

        “那也不是我讓他來不了的啊。”男生十足委屈地走了。

        薄月默默聽著，看體委的背影漸遠，不自覺原地發了會呆。

        廣播里念著各班為運動健兒加油的句子，遠處一聲發令槍響，賽道上沖過幾個人影，里里外外此起彼伏的吶喊聲，在薄月看來，一切都很遙遠。

        突然，隨著一聲輕喝，有人猛然朝她背上一撲，環住了她的肩頸。

        溫朝禾的笑聲在薄月耳后響起。

        “是不是被我嚇到了？”

        薄月一時發不出聲，她確實被嚇了一跳，連驚呼都噎在喉嚨里，只感覺到神經一瞬間的緊繃，以及維持良久的心悸。

        她緩了緩呼吸，無奈地笑：“怎么不出聲？”

        “出聲還怎么嚇你。”溫朝禾將手從她脖子上撒開，轉而來抽她的胳膊，“走，我們逛逛去。”

        薄月雖興致缺缺，但也隨她起身。

        “陳野報了什么項目？”

        “他呀，下午一個三千，明天一個接力。”

        薄月倏然沉默下去。也是三千長跑啊。

        她們一級一級下了臺階，先站在主席臺的圍欄處憑高望了望，漫無目的。這會兒田徑場上在比短跑，草坪上圍著跳高臺，跑道外側的東南角是跳遠的沙坑，四處擠滿了人。

        溫朝禾拽了拽她袖子，挽著她往下去看跳遠，路上恰好碰上一組運動員在跑道上沖刺而過，女孩的尖叫與男孩的嘶吼連同幾個名字一同炸響，人聲鼎沸。

        “話說……”

        溫朝禾的聲音一開口便被淹沒，語句斷在風里。

        薄月偏頭看她：“嗯？”

        溫朝禾表情不變，眨眨眼笑著：“天啊，這里好吵。”又頓了頓，“你下午一千五長跑別勉強，反正是趕鴨子上架，跑最后一名也不丟人。”

        薄月露出會心一笑的神情，這話聽上去倒是很耳熟。

        兩周前，某人也說，你們本來就不是自愿報名，不用為了給班級拿名次勉強自己，安全一點，別受傷就行了。那句叮囑，猶在耳邊。

        “知道了。”說罷又朝女孩的腰間一戳，“但是我也不至于就跑個最后一名？”

        溫少女聳聳肩，狀似寵溺道：“那就勉強拿個倒數第二吧。”

        “你這張嘴，最好是別開過光。”

        嬉鬧間，她們已經靠近沙坑邊。跳高跳遠這一類項目，身高腿長是優勢，而大環境下，帥哥是稀缺資源，于是個高的男生就能排得上第二受歡迎。

        這里圍觀人數眾多，想必就是這個原因。

        直到薄月在人群中看見了顧桓一。

        他穿了一身黑色的耐克運動服，無袖上衣和短褲，露出膝蓋和小腿，肌肉不算特別多，但十分緊實，既不會顯得太清瘦，又不會發達得過了頭。對于青春期女孩們的審美來說，恰是剛好。

        顧桓一也是跳遠選手其中一員，正微蹙眉心，一副認真神情，看順序在他前頭的幾位競爭對手助跑起跳，接著騰空落地。

        等輪到他上場，大多數女孩子反而矜持起來，議論聲都小了很多，紛紛屏住呼吸，看他調整著腕帶走到準備位置。

        薄月與溫朝禾相視一笑，看曾經的同學比賽的感覺還挺奇妙，有種吃瓜看熱鬧的既視感，明明他剛上場，卻甚至還有些莫名的幸災樂禍。

        幾名男生捧場地嚎了幾聲，有他們起頭，人群里一個膽大豪爽的女孩便也喊出一嗓子。“顧桓一沖啊！”引來一陣笑聲和側目。

        顧桓一也由此抬頭掃了一眼，人太多，他也沒真的打算分辨那一聲是誰喊的，只是下意識一看。圍觀的大多是陌生面孔，似乎有幾個眼熟的，但也沒太多印象，幾個熟識的男生來給他加油打氣，他倒是知道的。

        視線收回之前，他在人群中掃到薄月和溫朝禾的臉，也只是短暫一頓，沒怎么驚訝。

        顧桓一輕呼一口氣，直線助跑，奮力一躍，平穩落地定點。

        他跳得其實與前幾位不相上下，成績都挺不錯，并沒有優越許多，最多姿勢更帥氣些。但在周圍女生眼里，他本就帶著濾鏡，因此引來不小的驚嘆。

        還好不曾有什么夸張的尖叫，不然怕是會引得其余選手不滿。

        另外一個男生接著上場，顧桓一退到一邊。

        他提眼瞄了一圈，所幸，大家尚有些體育精神，大多數目光集中在新上場的選手身上，沒幾個人一直盯著他看。

        他于是又用眼睛在人堆里找薄月。

        她們換了個角落靠邊，不算太擁擠的位置，因為聞聲來圍觀的人一直在增多。溫朝禾看得還算專注，薄月就顯然無精打采得多。

        他們交情也不算淺，知道一些內情，想一想，便懂她這副樣子是因為什么。

        然而關于江霖出了什么事，大概也不會有人比她知道更多。

        老實說，高中剛開始那會兒，他確實對這姑娘不一般的性子挺好奇，也曾生出一些好感，但一直未多想。他是一個目的明確且通透理智的人，早早看出她對那個發小朋友與對別人都不同，便毫無難度地劃分清界限，因此，拋開最初曾覺得她有趣，也并不算真的動過心。

        后來，困難時彼此互伸援手，確實是結下了一個朋友。

        顧桓一淡淡嘖了聲，總覺得她這模樣叫人鬧心得很。

        江霖這個不省心的，也不知道究竟干什么去了，惹得這么一個素日沒有好臉色的人，臉更臭了。

        他恨鐵不成鋼的眼神頻繁往那處瞟，終于撞上薄月投來一看。女孩意識到他真的是看著自己，頭一歪，露出一個困惑表情。

        顧桓一本是雙手叉腰，此時想了想，默默抬起一只手，不動聲色地虛握著舉到唇邊，手腕朝下一轉，小幅度地做了個喝水的手勢。

        薄月先是微微皺起眉，又很快將眉梢一挑，口型無聲：“……你要喝水？”

        他神色不變，兩眼短暫輕閉一下，意思是沒錯。

        薄月無語了。她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衣服，又扭頭看了眼圈外。

        讓我去給你買？

        顧桓一又閉了下眼，微乎及微地頷首。

        薄月頓時表情全失，雖看起來沒有任何情緒，隔著這許多人的距離，顧桓一卻從她臉上看出云淡風輕之后的咬牙切齒。

        他就突然很想笑，但還是先忍住了。

        顧桓一自然地轉頭看了眼身邊其他人，再瞄了眼沙坑，一個輕微的聳肩，又轉回來看她。

        比賽這么累，一瓶水都喝不上？

        薄月將眼一閉，嘴角默默擠出一個飽含忍耐的弧度。幾秒鐘之后，她湊到溫朝禾耳邊說了句話，轉身從人堆里擠出去了。

        顧桓一無聲展露一個得逞的笑容。

        午飯是薄月押著顧桓一請的客，依然同季楓一道，三人在校外吃完，回去的路上還碰到了從另一家店里出來的溫朝禾和陳野。

        溫朝禾熱切地跑過來，將剛買的巧克力拆開，給他們一人分了一條，走前又往薄月手里多塞了一把。

        “你下午要受大罪，多補補。”

        她在這邊雀躍地分零食，陳野就站在那頭，面帶笑意地看著。

        薄月同他點頭打了個招呼，捧著滿滿一掌心糖果，笑著將女孩推過去了。

        午休過后，運動會項目又緊鑼密鼓地繼續。

        待到薄月該上場的時候，時間接近三點，她換完跑步的短袖短褲出來，正好幾個朋友都找來給她打氣。

        季楓在一旁陪著她檢錄，溫朝禾甚至將男朋友拉來，讓他待會在內場陪跑。

        陳野哭笑不得：“這像什么話？你希望我被冤死？”

        溫朝禾一臉莫名。“哪里冤你了。”

        男生身姿挺拔，外形出眾硬朗，在人群里本就顯眼。

        他無奈笑說：“我興師動眾給你閨蜜陪跑，回頭被老師盯上，給我一頓盤問，你說我冤不冤？”

        溫朝禾眸子一轉，明白過來，臉略微紅了紅，卻還要說什么，被薄月一攔。

        “放我一條生路吧。”她苦笑道，“也放過你男朋友，你是不是忘了等會他自己還有個三千？”

        溫朝禾終于恍然大悟地“啊”了一聲，扭頭看陳野。

        陳野一臉的，“想累死我就直說”。

        五分鐘后，薄月以慷慨赴死的心情沖過了起跑線。

        中考時為體育成績練長跑的經歷仿佛剛過去不久，她拋開壓力，降低對雙腿以及心肺的感知，心里哼著學校冬天晨跑會放的背景音樂，叫自己什么都不要想。

        她努力忽略自己位列第幾，僅每跑完一圈，就在心里記個數。

        溫朝禾的呼喊，季楓的鼓勵，于靜的加油聲，都從耳邊匆匆掠過，所有聲音越來越小，唯獨關于江霖的往事不受控制地闖進腦中。

        江霖，等我跑完這該死的一千五百米，可以收到你的消息嗎？

        想著這些，跑至后半程，薄月眼周漾起一些溫熱，不知是蒸發的汗水，或是眼淚。

        嘴唇干澀，喉間淡淡撕裂的疼，反出的血腥味，常被描述為腥甜，她卻只覺得苦澀。她舔了舔唇邊，又嘗到了海水的咸。

        終點將近，薄月眨眨眼，面前的世界清明起來，看著最后一段直道，想要沖刺，雙腿卻沒有加速的力氣。

        她沖過那條線，步子慢下來，痛感也清晰起來，想撲進溫朝禾懷里，卻又清醒地知道不可以。

        在溫朝禾的攙扶下又慢慢走了半圈，薄月聽見女孩激動的聲音一遍遍說著什么，大腦卻遲鈍地轉化不了，過了一會，才總算聽明白。

        溫朝禾簡直要落淚：“月月，你是第二名，我說你倒二的，你居然跑了第二！你全程都沒有停，我喊你你也不理我，表情就像不認識我一樣，我擔心死了！”

        薄月終于在地上癱坐下來，靠在溫朝禾肩上，抬頭沖她笑了笑。

        溫朝禾摟著她，打開自己攥了全程的那瓶水，將瓶口遞到她嘴邊。

        “小口小口喝啊，陳野說剛跑完不能喝太多。”

        薄月緩過氣，依言抿了一小口，抬手擦了擦嘴角，又是脫力的一笑。“男子三千要開始了吧，你不過去？”

        女孩又急起來。

        “你跟不要命了一樣！我怎么可能放心！”

        “歇歇就好了，待會我陪你去。”

        “對了，你手機放在我這里，你剛跑第二圈的時候，有信息進來。”溫朝禾讓她接過水，空出手從口袋里摸出她的手機，“后來好像又發了幾條。”

        薄月心中咣咣作響。

        溫朝禾遞來手機，薄月垂眼看去的那一刻，鎖屏自動解開。

        她看見了江霖的名字。

        當真是以痛苦許的愿，心誠所致？

        下一秒，又看清了最上面那條信息的短短幾個字。

        ——江旻死了

        世界天旋地轉，薄月的整個靈魂都向下一墜。

        這究竟是不幸的結束，還是不幸的開始？

        這一刻，她難以窺見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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