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應對之策(下)
臘月初八,寒風凜冽,嗚咽不已。
龍亢桓氏老宅附近,麥苗青青,綠意盎然。
桓彝隨意走了走,感覺很是舒心。
家鄉好,還是家鄉好!
是的,桓彝已經回來了。
江東仕途不順,編修國史的中書郎一做就是多年,頗覺苦悶。
建鄴一度有傳聞,說要任他為吏部郎,級別沒變,實權大大增加,不過終究沒有成真,于是干脆辭官在家,不干了。
淮南之戰結束后,眼見著要檢括戶口、登記僑民,桓彝不再猶豫,連家產都不要,只帶了些細軟干糧,便舉家登船離開。
呃,不但沒人阻攔,還他媽有人送行,這就是大晉朝的國情——說實話,如果有北地士族南下江東,情形也好不到哪去。
回到老家住了三月,該拜會的舊人拜會了,該走訪的親友走訪了,甚至參加了一次譙、沛二郡士人的清談聚會。
總體而言,有老關系在,融入得非常快,比當初剛去江東時還如魚得水。
士族么,你幫我我幫你,剪不斷理還亂,就是如此自在。
這一晃便到了臘日。
聽聞兒子受庾元規、溫泰真提攜,入了黃沙獄當典事,心下稍安。
現在他要運作一下自己了。
他才五十三歲,身體康健,今年甚至還生了個兒子,精力充沛得很,自覺不該就此窩在家里,還可以在仕途上走一走嘛。
但老桓清楚,即便有老友庾元規幫忙,沒有任何功勞的話,可走不上去。
在這一點上,北地風氣和江東是有區別的。
說難聽點,長子桓溫好歹還陣斬金城太守竇濤呢,這是實打實的軍功,你有什么?
桓彝肯定是無法上陣廝殺的,他只能另辟蹊徑,比如給認識的人寫信。
當然,這需要讓朝廷知道,不然如何能算作他的功勞呢……
臘月下旬的時候,年節將近,丹陽丞杜乂收到了桓彝的信,先是一笑,再是一驚。
笑是因為桓彝白費勁了,他本來就與北地暗通款曲,只不過也沒有真的投降罷了。
驚則是因為桓茂倫怎么看出來的?難道我臉上寫了叛徒兩個字嗎?
恰在此時,丹陽尹山瑋遣人相召,一起入東宮議事,嚇得杜乂當場把信燒了,這才驚魂未定地上了牛車,往東宮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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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其實不“東”,整體位于臺城西南部,西臨運瀆。
運瀆,顧名思義用來運輸的。
孫權搬來建鄴后,令左臺侍御史郗儉開鑿運瀆,直通倉城。
而今八十八年過去了,運瀆還在使用,且年前經歷了一次徹底的清淤疏浚,不但可作運輸之用,同時還是臺城的護城河。
建鄴東宮和洛陽東宮一樣,開有三門,正南為承華門,東西兩側分別是安陽門和奉化門。
牛車穿過了一片雜亂的工地,停在了承華門前。
杜乂下車后,回身看了下。
快要過年了,臺城南側的城墻還在持續營建,真是一刻不停。
“下次再來,還得經臺城諸門!倍艁V搖了搖頭。
這個時候,親隨已與東宮二衛的兵士交涉完畢,可以入內了。
東宮二衛共四千人,都是從禁軍轉來的。
原本總計二萬禁軍其實是按晉開國初年七軍五校的規制來組建的。
但東晉草創顯然無法完善宿衛七軍及五校尉營兵編制。
到了最后,宿衛七軍只得其三:左衛七千、右衛七千、驍騎二千。
其中,左衛、右衛輪番宿衛臺城。
現任左衛將軍是南頓王司馬宗,右衛將軍則是虞胤,此人是司馬睿元配妻子虞孟母之弟。
宿衛七軍中其他的前后左右四軍將軍亦有,只不過都是空頭名號罷了。
五校尉營兵只有屯騎二千、步兵、射聲各一千,總計四千人,由譙王、屯騎校尉司馬無忌統率,駐石頭城。
宿衛三軍及三校尉營兵合稱建鄴禁軍,歸中領軍王舒指揮。
建鄴城中還有一些零散的兵馬,比如西陽王司馬羕開府,朝廷賜其“千兵百騎”——字面意思,就是一千步兵、一百騎兵,歸其個人統率。
類似司馬羕的人還有,但基本只有一百兵到數百兵不等,不算禁軍,不算郡兵,是朝廷為他們養的私兵,只能說大晉朝水太混了,太復雜了。
太子司馬裒搬去東宮之后,左衛、右衛各抽調兩千人,組建東宮二衛,這又算是東宮屬兵了。
整個建鄴城,從軍隊來看都是散裝的,令人稱奇。
杜乂入了崇正殿,便看到了太子庶子江虨,想開個玩笑的,但人家是太守級別的官員,自己只是郡丞,官品還沒縣令大,見禮之后,便找了個靠外的位置,老老實實坐下。
片刻之后,丹陽尹山瑋入內,見著杜乂,笑道:“弘治,坐那么遠作甚?來我身側!
杜乂苦笑了下,道:“罷了,這邊可觀庭中奇石,甚好!
山瑋搖頭失笑,隨后左右看了看,終于沒見到顏含,頓時松了口氣。
搬到東宮后,太子府又多了個太子詹事,乃會稽孔愉,不過同樣沒喊他過來,因為他與丞相王導相善,有些事不方便當著他的面講。
“淮南、廬江二郡遭賊,總是堅守不出,也不是辦法啊!
“那能怎么辦?上萬鮮卑鐵騎,縱然分成了數股,那也不好打。能守住城池、塢堡就不錯了,開春之后,其自退走。”
山瑋聽到了有人在說話,定睛一看,卻是太子洗馬陳達和左衛率應玄。
原左衛率回家丁艱去了,應玄出任此職沒多久。
不過他是自己人,更準確地說是太子妃山氏的自己人——應玄之父應詹,出身南頓應氏,乃山簡舊部。
聽到他們提起淮南、廬江戰事,山瑋也很感興趣,遂湊過去傾聽,不料就在此時,太子夫婦二人齊至。
山瑋和眾人一齊起身行禮。
“坐下吧。”司馬裒臉上又是標志性的蒼白,回了一禮后,匆匆說道。
眾人遂落座。
司馬裒、山宜男二人并坐上首。
開腔之前,司馬裒先看了下山氏,見她點頭之后,才說道:“今議淮南戰事。”
“邵賊此人窮兵黷武,大雪紛飛之際,亦遣兵南下。何次道與賊兵相持施水半月,然賊轉入廬江,大肆抄掠,民情不安。陶道真(陶瞻,陶侃之子)與賊戰,大敗,幸郡城未失,不然真不知該怎么說了。”
“今各地飛札而至,皆言山彥林擁水陸兵馬二萬余,卻不救援廬江、淮南。諸位可有良策?”
果然說的是淮南戰局。
不過,他們能怎么辦啊?難道把東宮二衛派過去打仗?恐怕也打不過。
鮮卑騎兵來去如風,而南兵以步卒為主,累死了都追不上這仗怎么打?
太子右衛率周莚聽了,微一皺眉,道:“殿下,卻不知賊騎來自何處?”
司馬裒一愣,遲疑道:“應是……”
“成德、陽泉!鄙揭四袚屜日f道。
司馬裒汗顏,他本來準備說壽春呢。
“既如此,也不是不可以防!敝芮r說道:“淮南、廬江二郡,湖池眾多,河溪縱橫。便是天寒結冰,冰面亦很薄脆,過不了人馬。賊騎驅馳于野,走不了多遠便會為河流阻隔,過河之后,再走幾里,又是河流。臣實不知,如此水網密布之地,怎生讓騎兵跑起來的?”
說到這里,不待司馬裒回答,又道:“我猜二郡豪族見得大隊賊騎而來,便已畏懼,故據守塢堡,任賊騎縱橫。如此,局面其實不算太壞。理他作甚,賊野無所掠,早晚自走。”
“話不是這么說的!睉辶饲迳ぷ樱溃骸叭羧钨\騎來往縱橫,二郡豪族見了,難免灰心失望。久而久之,恐于大局不利。山都督最好還是動一動,縱不能趕走胡騎,至少要讓二郡大族見得王師,如此方能與邵兵久持!
“應將軍說得在理!碧又猩崛擞菝f道:“南北相爭,首在人心。不聞不問只會讓二郡父老大失所望,還是得想想法子!
想法子那就要出兵了。
雖說廬江、淮南不可能所有河流都結冰了,但枯水之時,終究有些不便。
大船開不進去,只能走小船,但船一小,風險也大了。
“能不能——”就在眾人思索之時,山宜男突然說道:“能不能把賊騎引到一處,然后暗中遣人燒掉木橋,令其夾于河灣之間,進退不能、驅馳不得,再以步卒殺出,一舉剿滅?”
“難。”周莚搖頭道。
“賊人恐不會上當!碧蛹伊畈躺壅f道。
“一著不慎,恐要為賊騎所迫!碧又惺由驑E亦道。
山宜男見眾人這么說,有些難堪,便不再說了。
杜乂冷眼旁觀。
其實此策也不是沒有成功的可能。
鮮卑人上萬,形形色色,總有驕橫大意之人,況且晉兵一直避戰,他們早就心中輕視了,騙個幾百騎到不利地形上,伏兵齊發,你敢說一定成不了?
“那怎么辦?”司馬裒唉聲嘆氣道。
“殿下,臣愿往合肥一行!弊笮l率應玄長身而起,道:“這個圍,總得有人解。再這么拖下去,山都督恐狼狽不堪!
“可有把握?”司馬裒問道。
“盡力而為!睉f道:“殿下不應為此等事體分心,而今天子抱恙,局勢波詭云譎,此乃大事!
司馬裒悚然而驚,默默點了點頭。
不到最后一刻,誰都沒法安心。最近一段時日,左衛將軍司馬宗可不是很老實,他和右衛將軍虞胤過從甚密……
收拾心情后,司馬裒說道:“此事就交給卿了,盡力而為即可!
“遵命。”應玄應道。
“還有一事。”司馬裒又道:“天子有意以東宮屬官為使入蜀,何人為之?”
“殿下,不如派顏弘都前往。”丹陽尹山瑋建議道。
司馬裒下意識看向山氏。
山氏頷首。
司馬裒又看向其他人,眾人皆無異議,早想打發他走了。
“那就以顏弘都為使。”司馬裒下定了決心。
隨后又議了議其他事,直到傍晚時分,眾人才行禮告退。
這個時候,山宜男喊住了落在后面的應玄,輕聲說道:“高正此行,多加小心。妾聞胡人向貪財貨,若能設法誘其來劫掠,并以舟師殺之。哪怕只是小挫其鋒,都能令局勢大為改觀。妾不擅軍爭,緩急之間只想到此策。高正熟讀兵書,何次道亦有軍略,可試行之。若實在不行,亦無需顧及妾之顏面強行為之,當以大局為重!
周莚剛走出沒幾步,聞聽此言,腳步一頓,旋又快步離開。
“臣去了再看!睉戳松绞弦谎,回道。
山氏點了點頭。
片刻之后,又回了正殿,見人都走光了,便對司馬裒說道:“夫君,顏公乃正臣,出使遠行之事,還需好生安撫!
“那就召——”
“最好親自上門。”山氏看著他,說道。
“行!彼抉R裒微一猶豫,便應承下了。
當天晚上,司馬裒親至顏含府第。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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