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昌王沒有說話，然而他也并未睡著。實(shí)際上，他眼睛半咪半闔，眼皮輕輕顫動(dòng)，好似想睜開又無法睜開。博王后見他如此模樣，以為丈夫勞累不堪，不由心疼，正想等他睡醒了再說，哪知高昌王忽然睜開了眼，眼神清明，全然沒有睡意。

        “你剛剛說什么？”他問。

        博王后雖詫異他怎么醒了，卻沒多想，只將剛剛的話又說了一遍：“我想和張家一同做這金精生意。”

        高昌王靜靜看著博王后。

        博王后不知丈夫怎么不接話，正要帶笑開口，便聽高昌王問：“你打算與張家一同做金精生意？你打算如何做？”

        “具體如何做還未想好。不過總歸是與旁人合伙做生意一個(gè)樣罷。”

        博王后暫時(shí)說不出來章程，高昌王卻幫她問到了：“做生意要人，你自己自然是不能去的，那打算讓誰去？”

        博王后想了想道：“我哥哥，或者，我二叔。”

        高昌王坐起身，道：“你哥哥剛做了散騎常侍，你二叔不日也要加封，他們?nèi)缃褡鹳F體面還不夠嗎，還想著做生意？”

        尊貴體面，有底子才叫尊貴體面；沒有底子的尊貴體面，不過是別人賞的好聽名頭罷了。

        博王后自然不會(huì)如此直言，只道：“自哥哥蒙了蔭官，二叔又將加封，家中上下都感激不盡。這回二叔來，我聽他說家中擺了大王的長(zhǎng)生牌位，日日給大王祈福，祝大王福壽安康。”

        高昌王笑了笑。

        “他們?nèi)缃衩闪舜笸醵鞯洌�有了尊貴體面。只是我想著，這尊貴體面不能白拿。既得了恩賞，就該肝腦涂地回報(bào)大王以萬一。家中子弟，能讀書的該讀書上進(jìn)，有一把氣力的便該從軍，巡邊護(hù)疆。只是我這二叔,”說到此，博王后輕輕嘆了口氣，“我與大王是夫妻，也不避大王言，我那二叔，實(shí)在是個(gè)文不成武不就。大王如今不過是看重我，為了我抬升博家門楣，這才給了博家如此大恩典。可我心里也實(shí)在擔(dān)心，二叔這一房，若無個(gè)正經(jīng)營生，再大的恩典，也有坐吃山空的一日，況且我這二叔手中又向來散漫”

        博王后小時(shí)候就聽家中大人口中常念叨二叔種種，如今她自己大了，說起來仍是滿口難言。

        然而再難言，今日既開了口，便要將話說下去。故而她提了口氣，仍舊保持著一種清淡的，推心置腹的語氣向高昌王道：“我日日憂心此事，又一時(shí)找不到法子。恰巧今日提到這金精之事。若大王應(yīng)了那焉耆使者通商之請(qǐng)，我想這事必然是張家去。我在此就想求大王一個(gè)恩典，請(qǐng)大王準(zhǔn)許博家一同做這金精生意。博家該出一份錢便出一份錢，該出一份力便出一份力，哪怕這生意博家只得一二分也使得的，只盼著讓我二叔他有個(gè)細(xì)水長(zhǎng)流的生計(jì)。”

        高昌王聞言，好一時(shí)沒有說話。博王后以為高昌王對(duì)她二叔還有疑慮，正要再開口時(shí)，高昌王忽然道：“你若想求旁的事，自然無礙。但是這件事，不能成。”

        博王后一愣，未想到高昌王竟然直接拒絕了她。她一時(shí)竟不知該作什么反應(yīng)，默了默，遲疑道：“大王這是覺得我二叔不合適？”

        “不。”高昌王搖頭道，“我是說，博家不能摻和到這件事里。”

        高昌如今與白山北麓各國互為同盟。先前昭陽之言，正是高昌王的顧慮之處。與焉耆通商之事在最終敲定之前，行事之人需得保密，不得吐露半點(diǎn)風(fēng)聲。這件事他想來想去，只覺得張家讓人放心。

        且張家數(shù)代經(jīng)商，雖是國舅身份，卻不掩蓋其商人之色。不似博家，國舅之名太過響亮，先前又從未涉足商道。

        “張家在東土幾代經(jīng)營。你二叔雖不欲多得，張家卻必然不肯等閑視之。到時(shí)你我在其中皆尷尬。尷尬之人，又行尷尬之事，這事也必然不得長(zhǎng)久。你想給你二叔找份生計(jì)，不需如此著急，慢慢再看吧。”說完，高昌王拍了拍博王后的手。

        說了這一番話，高昌王已然困倦得很了。博王后便是想再多說什么，也只能先咽下。她勉強(qiáng)露出一個(gè)笑來，反手握住高昌王的手，道：“說了這么多，大王也累了吧？睡吧。”

        高昌王又拍了拍博王后的手，便閉目躺了下去。

        博王后看著高昌王閉上眼睛，先前那勉強(qiáng)掛著的笑隨著一陣清風(fēng)拂了個(gè)干凈，她微微蹙了眉，一面思索，一面繼續(xù)扇起風(fēng)來。

        張曇與表哥表姐一同退了出來。見表哥表姐似有話要說，便先告辭。表姐約她改日再入宮閑話，張曇應(yīng)了，行禮告辭而去。

        張曇走后，庾昭陽回頭見弟弟意興闌珊的模樣，不由皺眉。這一次回來，她猛然發(fā)覺她這弟弟長(zhǎng)大了許多。人長(zhǎng)大了，精神卻不似以前她記憶中的模樣，總仿佛帶著一種淡淡的漠然和厭倦感。

        庾昭陽初始還以為弟弟是經(jīng)受了什么才變得如此模樣，問了卻一片正常。然而每每轉(zhuǎn)頭，又是那副索然無味的模樣。

        庾昭陽見不得自己弟弟這副樣子，她拍了一下庾昭明的手，道：“去你宮里坐坐。”

        庾昭明什么也沒說，只是躬身作了一個(gè)延請(qǐng)的手勢(shì)。

        回延慶巷的一路張曇都端坐沉思。到了延慶巷，她一路進(jìn)去，未來得及更衣，便坐在案前構(gòu)思了一封長(zhǎng)信。

        信好之后，她喚過文竹，讓文竹安排人把這封信快馬加鞭送回積善城。文竹接過信領(lǐng)命去了。

        張曇又想了想，拿過一張拜帖寫了，喚過人來，命人送到官驛去：“去看看武威梁大公子還在不在，若在，便送上這封拜帖，說我明日去拜會(huì)。”

        家人領(lǐng)命去了。張曇這時(shí)才起身去更衣。

        且說張曇告辭之后，庾昭陽并不回棲鳳宮，而是隨弟弟一起去了東宮。到了東宮，曹嬤嬤親自奉上茶水后領(lǐng)人退了下去。

        庾昭明去換了身衣服，才過來陪姐姐說話。

        庾昭陽過來，還是為了焉耆通商之事。她是不贊同與焉耆通商的。“那焉耆國人最是狡猾善變，性又貪婪。一意想深入北麓，控住通道。若非曹國憑一己之力抗住了，白山北麓以下我們這些人全不得安寧。曹國費(fèi)了偌大代價(jià)，好容易將焉耆困住，咱們正該合力慢慢困死它，怎么反而還要給他茍延殘喘的機(jī)會(huì)？”

        庾昭明歪在榻上，手底下是一盤干殼果子，他歪著身子，一面聽一面剝著干果。

        等姐姐說完了，庾昭明命人道：“再拿個(gè)琉璃盤來。”云緋領(lǐng)命，送上一個(gè)琉璃盤來。庾昭明手中“嗶嗶啵啵”，卻又不吃，將果仁全放在了盤中。

        庾昭陽見不得弟弟這般樣子，柳眉一豎，正要發(fā)火，庾昭明卻將那盤子往姐姐面前推了推，道：“吃吧，剝好了。”

        原來他這是給自己剝的。庾昭陽那點(diǎn)火氣就這么淡了下去，她頓了頓，到底還是抓起幾個(gè)果仁吃了起來，一面吃一面仍道：“說呀，父親難道真打算與焉耆通商？”

        “通商亦無不可。”庾昭明懶洋洋道。

        “我剛剛那番話全白講了？”庾王后聞言當(dāng)即瞪了過去。她做王后多年，神態(tài)之間氣勢(shì)龐大。

        然而對(duì)面不是旁人，是她的親弟弟，是她縱使遠(yuǎn)嫁多年，仍然不免操心的弟弟。庾昭明全然不受他姐姐這一瞪的影響，邊剝邊道：“人潔己以進(jìn)，與其潔也，不保其往也。”

        庾昭陽嗤笑了一聲：“孔夫子那是收弟子傳道，說得一個(gè)算一個(gè)。兩國之間，也以此套行事，你莫不是讀書讀迂腐了？”

        庾昭明將盤中的干果盡皆剝完，拿過宮人奉上的手帕，一邊擦手一邊道：“兩國之間不亦如此嗎？能拉攏的盡量拉攏，道理與孔夫子那套又有何不同？”

        “便是拉攏，也該講個(gè)位置先后。你隔著這么多國，去拉攏一個(gè)素有爭(zhēng)端的千里之外的焉耆，這筆賬你算給我聽聽。”

        庾昭明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方道：“阿姐，你剛剛說焉耆如今被困住，正該乘勢(shì)合力困死它。你這話說得不對(duì)，我請(qǐng)你仔細(xì)想想，想想那焉耆，果然是真被曹國和你們困住了嗎？”

        庾昭陽沒有說話。

        “所謂圍困，至少需得三面合圍，才稱得上圍困。可如今焉耆被圍了幾面？西面不必說，它來去自如，西北面有烏孫，你莫忘了，當(dāng)年照城正是在焉耆和烏孫合力之下迫得曹國不得不割讓的。東面，東面倒是被堵上了。曹，康，安三國合力，堵住了焉耆東進(jìn)的路，可也僅止于此了。阿姐，這么算一算，你便知道，所謂將焉耆困死，不過是曹國的一廂情愿罷了。”

        這世上人做事，一廂情愿的多了，可也沒見世人因此就不做了。說到底，不過是那些事情是他們心中所想所愿所盼罷了。

        “你說曹國一廂情愿。即算是一廂情愿，他也必須得如此。”庾王后反駁道。

        這道理庾昭明自然也知道。只是這世上的許多道理，于別人是道理，于自己是不是，那可真未見得。

        “困死焉耆，是曹國所求，可并非我高昌所求。”庾昭明也淡淡道。

        庾王后猛然看了過來：“你是何意？”又問：”“這是你自己想的，還是父王的意思？”

        “這非關(guān)誰的意思。”庾昭明輕笑了一聲，“阿姐，你想重了。所謂與焉耆通商之事，不過是個(gè)試罷了。去試一試再說，后面的事還早著呢。何須你如此緊張？”

        他說這話時(shí)，神色平靜，別有一種清朗銳利。

        庾昭明現(xiàn)在正處在男子最好的階段。雖說男子常自夸一生譬如登山，各有風(fēng)景。但以女子的目光來看，男子最好的時(shí)候，大概正是庾昭明此時(shí)的模樣：五官上一切美的細(xì)節(jié)都還好好保留著，卻絕不讓人覺得陰柔；身形瘦削挺拔，卻又暗藏勁力。整個(gè)人看起來神韻清明，讓人忍不住頻頻回顧，卻又不自覺地想要避開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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