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克望著遠處亮著光的小屋猶豫了很久。
  他轉遍了整座城池，從富麗堂皇的中心地帶到臟亂不堪的貧民窟。他看見貴族的少女轉著圈翩翩起舞，華麗的昂貴禮服隨風搖曳，也看見陰暗潮濕的街道拐角坐著一個顫抖著的穿著破爛的男孩，吃著不知從何處翻找出來的發霉面包也能露出幸福的笑容。
  幸福對他來說，既遙遠又陌生，想到這個詞，空蕩蕩的心窩就像是又空虛了幾分。
  迷迷糊糊地走出城外，扎克攥著魂釘漫無目的的走在這條城外唯一的叢林小路，在樹林里繞來繞去，最后鬼使神差般又回到了那座小屋的附近。
  他望著那座小屋，朦朧的夜色伴著昏黃的燈光，交錯在一起形成一圈圈淡淡的光圈，將小屋籠罩在里面，遠遠看去，山坡上的木屋竟然有種不真實的感覺，給這冷淡的夜添上幾抹溫暖。
  但這些，扎克都沒有任何感覺，心里沒有一絲波瀾，或者說，他根本就無法激起自己的情感，因為他的胸口，偏左的那一側，身體里少了什么東西。
  扎克沒有心臟，曾經有過，但被他自己撕碎了。
  他記不清自己為什么要吃掉自己的心臟，也就是從他吞掉自己心臟的那一天起，他再也感受不到情感，唯獨只剩下滿腔的憤怒與憎恨，冰冷的像是一臺機器。
  ……
  在城市中，貧民窟的一處不起眼的角落，扎克曾不經意間路過這里。
  一對父女模樣的人蹲在地上，男人的外貌相當邋遢，不修邊幅，但看起來很精神，沒有那些乞丐行尸走肉的無力眼神，他的眼睛里閃著光，在一家酒館的垃圾桶里翻來翻去，雙手在那些骯臟的像是泔水一樣的食物殘渣撥弄了半天，可以什么也沒翻出來。
  “抱歉吶希娜，今晚可能要餓肚子了。”男人胡亂把手在墻上抹了抹，發現女兒想要來拉自己骯臟的手，下意識地躲開，“爸爸手臟，別摸好嗎？”
  小女孩很乖巧的點了點頭，摟住男人的脖子對著男人滿是灰塵的臉親了一口，男人微微愣神，隨后寵溺地將女孩擁入懷中。
  扎克能預感到短暫的未來，這是每一位惡魔共有的能力，因此，即使他知道，這個男人在今晚會因為偷竊食物被亂棍打死，而他的女兒也會淪為奴隸，他也只能唏噓感嘆命運的不公。
  人性是很丑惡的，但人心卻不都是骯臟的，至少眼前的父女不是。扎克這樣想著。
  他無法理解，或許曾經身為人類的自己理解過，所謂的幸福到底是什么，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感情，卻能讓某些人拼盡一生去追尋。他覺得，如果能重新認識幸福這一情感，或許內心也可以不再那么空虛。
  “在發呆？”
  熟悉的聲音在耳畔回蕩，扎克甚至不用扭頭去看，不自覺的露出一個微笑。
  “在想一些無關緊要的事，好在你出現了，也算找個伴陪我解悶，打發無聊的時光。”
  “欸——那我還真是好榮幸哦。”
  扎克偏過頭，注視著少女柔順的長發，他不清楚自己心窩處的陣陣顫動代表著什么，但每當看見這位少女，總能讓他放松下來，  甚至能體會到一種……愉悅？搞不明白。
  “你不是幻象，也并非實體，你是殘留的靈魂，對嗎？”
  “怎么突然問這個？”
  “不想回答也沒關系，只是些猜測而已，不需要知道確切的答案。”
  少女沒著急做出回答，偏頭望向一旁，那里聚集著不少行乞者，男女老少，跪倒在地，此刻正期盼地望向這邊。
  “給他們點食物吧，扎克。”
  又像商討又似命令的語氣，放在平常扎克很可能會暴怒，但這次卻平靜到連他自己都有些吃驚，伸手憑空對著不遠處一位穿著普通的人一揮，掌心里立刻多出幾枚亮閃閃的銀幣。
  “一國之君居然也會偷竊哦，就為了幾枚銀幣。噗嘿，好像落魄潦倒的大叔欸。”
  “多……多事。”扎克一時間也給自己找不到理由，自顧自的邁步走進酒館，不一會拎著一大堆熱氣騰騰的食物出來。
  四面八方都有乞丐圍過來，一聲聲哀求著扎克分給他們一些果腹之食，扎克索性直接將食物放下，任由他們爭搶推搡，自己則退到一旁。
  “人類都是利己的生物，沒有一絲遠見，只能看見眼前這一絲蠅頭小利，甚至連下一餐的著落都不去想，為了一口吃食恨不得將對方撕碎扯爛。人的丑惡，是與生俱來的，你居然還會憐憫這些蟲子。”
  “也不是所有人都是壞的嘛，你看。”少女伸手指著不遠處的一處角落，那位父親把從人群中搶來的一小塊肉排推搡著遞給女孩。
  “希娜，我們今天走運吶，竟然遇見了好心的大人，熱乎乎的烤肉排哦，快，趁熱吃吧。”
  小女孩早就餓得不行，肉排的香氣刺激著她將其抓起就要往嘴里送，但她的動作卻停在半空，緊接著，希娜將本就不富裕的肉排撕成兩半遞給父親，露出一個甜甜的微笑。

  “爸爸也吃！”
  ……
  “看吧，不是每個人都像你想的那么壞，人類可是很善良的種族呢。”
  扎克愣了半晌，無可奈何的笑了笑，開口道：“所以，你也是個很善良的人嘛。借著大道理的幌子，救了他們兩個的性命，居然把我也算計了。”
  在扎克送出食物的那一刻起，所有得到食物的乞丐的命格就已經改變了，扎克再次感知了未來，這一次，那位父親沒有再因為女兒饑餓而四處行竊，他的女兒自然也沒有被擄走做奴隸，這兩人的命運，都在悄無聲息間發生了改變。
  “有什么關系嘛，兩個人的命對你來說還不是小意思嘛，你也要多行善積德啦，殺孽太重，長得就兇巴巴的，死板著臉好像別人欠你錢了一樣。”
  “我看起來有你說的那么不堪嗎？你也太夸大其詞了吧。”
  “明明就有！而且比我說的還要嚴重啊大叔！好好認清你自己啊拜托！”
  或許真的如她所言吧，自己有些太過嚴肅了。
  “想要真正體會感情，就要先擁有感情。想要擁有感情，就需要和別人交涉。”女孩微微抬起頭仰望天空，發絲垂落，原本空白的五官此刻卻生動起來，一雙墨綠色的瞳孔中映照著蔚藍色的藍天。高挺的鼻梁倔強地對著天空，一張精致的俏臉搭配上褐色的皮膚，給人一種柔和又狂野的美感。
  “你能看到我的臉了？”少女的目光轉向愣神的扎克，語氣中充滿詫異，但表情卻平淡的出奇，就好像早有預料一般。
  “心是不會說謊的，扎克。你在記起我，很快你就會想起我的名字的。”
  “我想我，等不了那么久，我現在，就想知道你的名字。”扎克堅定的目光望向少女，他自己也不清楚為什么會說出這種話，心中有一股很復雜的情感，酸澀、苦楚，但似乎，還有一點點甜意，勾得心癢難耐。
  “我啊……就不告訴你！”少女邁著輕盈的步伐跳躍著，縱身一躍站上一間房子的頂端，對著扎克做出一個鬼臉。
  “如果我不告訴你我的名字，你會想起來嗎？能記起我嗎？你……還會找到我嗎？”
  扎克仰望著少女的臉，她的聲音有些顫抖，身影也開始逐漸透明。
  “時間到了，你的問題我下次回答吧。”
  少女顫抖了一下，露出一個微笑，重重的點了點頭。
  “我們約定好了哦，下次見面，一定要告訴我答案。”
  “一定，一定會的。”
  ……
  漫步在燈火通明的街道上，扎克腦袋里一片空白。
  即使是無家可歸的流浪者，也會在街頭巷尾燃起一根根蠟燭，微弱的火光聚集在一起，也能營造出不小的光亮，此刻的他們，圍著蠟燭齊聲合唱，蹦跳著起舞，感謝著這來之不易的溫飽。
  扎克在那些人的眼睛里看見了，比以往多了某些神采的瞳孔，即使那眼底的奴性仍然沒有抹消，但似乎多了些許閃光，那是發自內心的幸福感，是扎克無法體會到的感情。
  “叔叔！”身后傳來稚嫩的童音，氣喘吁吁的來到他的身旁。
  “謝謝您，謝謝您能施舍給我們這么豐盛的一餐！”
  是那個名叫希娜的女孩，跑了這么遠追上了扎克，只是為了一聲道謝，并在他面前深深鞠了一躬。
  扎克很吃驚，他不明白人類居然會有這種品質，只是為了一句毫無意義的答謝，可以奔赴如此遠的距離去見一個生命中一閃而逝的過客。
  “好心的大人，謝謝您，您的寬闊胸懷真是令我由衷敬佩，不怕您笑話，我們父女倆已經3天多沒吃點像樣的食物了。如果不是有您，或許我可能真的會做些不敢想象的事了。”男人跟在女孩身后，恭敬地對著扎克鞠躬。
  “如果不是您，恐怕我們都要餓死了，還好遇到了好心人。所以我想著，平白無故吃了您的食物實在過意不去，我們父女倆是特意找您來專門道謝的，真的很感激您！”
  男人用著蹩腳的敬語，盡可能的把話說的不那么別扭，他不了解貴族的禮節，只是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呈現出來，盡管這些行為在扎克眼里有些別扭，甚至是滑稽。
  “叔叔，這個送給你！”女孩手里攥著一只瘦弱的白花，貧瘠的不成樣子，但花瓣卻很新鮮，散發著一股淡淡的清香，扎克就這么愣愣的看著，鬼使神差一般任由女孩將其戴在扎克的耳后。
  “希娜，這不禮貌！”男人拉了拉希娜的衣角，皺著眉頭說道，又賠起笑臉說道：“您別介意，我家孩子不懂事，請您別跟孩子過不去。”說著，還伸出手把女孩護在身后，緊繃的身體不住的顫抖著，但表情卻說不出的堅定，就那么認真的盯著扎克的雙眼一動不動。
  扎克自己也不清楚心里在想些什么，突然間就很想放肆的大笑，沒來由的大笑將眼前的父女兩人搞懵，呆呆地看著眼前高大的男人說不出話。
  “你是叫……希娜，對嗎？我有個問題，一直困惑了我很久，你能幫我解答嗎？”扎克指著女孩問道，沒等女孩做出回答，他就繼續開口。

  “你覺得，人在什么時候最幸福呢？”
  希娜低下頭去思索了片刻，再次抬頭，大大的眼睛里神采奕奕，撲閃著說道：“希娜不知道什么叫幸福，那是很遙遠的東西，看不見摸不到，也很難解釋。但，希娜覺得，幸福就是吃好飯，睡好覺，每天都開開心心的就好！不開心的事，難過的事，難惱火的事，都能很快忘記。見一個很重要的人，做一件很喜歡的事，看一看很好看的風景，只要是自己想要做的事，都去完成它們，就很幸福啦！希娜知道，大人們每天都有很重要的事去做，沒有時間像小孩子們一樣大把大把的揮霍，所以希娜也要在大人的角度思考問題。既然希娜剛才說的事都在大人身上實現不了的話……”
  希娜轉過頭，甜甜的笑著望向身后的父親。
  “能每天都看到爸爸，希娜就已經很幸福啦！不會再奢求太多，也不需要更多了。只要爸爸能平安的回到希娜身邊，希娜就已經滿足啦。所以，希娜每天晚上都會點上蠟燭的，只要爸爸看到了火光，就能知道家的方向，就能找到希娜，就能在人群里一眼認出希娜來。”
  ……
  扎克望著遠處亮著光的小屋猶豫了很久，最終他決定還是邁步向它走去，哪怕走的很慢很慢，但他能感受到，原本沒有溫度的燈光此刻竟然慢慢開始暖和起來。
  他推開陌生又熟悉的木門，聽見吱呀作響的地板聲響，他看到，有個女孩正光著腳丫向自己奔來。
  原本隨隨便便就可輕易躲開的沖擊，扎克的雙腿卻紋絲未動，任由女孩沖入自己懷里，哪怕撞的自己腹部酸痛，但他卻感覺到無比的心安。
  “叔叔！”艾麗斯把扎克抱得很緊很緊，像是害怕他會再次離開一般，抬起肉嘟嘟的小臉，笑瞇瞇地開口道：“歡迎回‘家’。”
  扎克瞳孔放大，這個陌生的詞匯，他已經很久都沒有聽到別人對自己說過了，“家”在他心里，已經遙遠的像是另一個世界的稱謂，他好像感覺到，自己心里，有什么東西融化了，越來越柔軟，越來越溫暖。
  “……嗯，我……我回來了。”
  柔和的燈光依舊，拉長了寂寞的影子，只是昏黃的光芒中多出兩道人影，一高一矮，溫柔的抱在一起。
  “喂，小鬼，抱得太緊了。”
  “不要不要，再抱一會。”
  “好了好了，差不多得了，放開我……”
  “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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