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北上
半個月后,在前往北疆的一處商道上,路邊的茶肆中坐滿了人。他們大多來自一個商幫,正聚在一起商議該怎么避過風暴區。
北疆地惡,夏天干燥少雨,又容易起大風,沙暴很常見,要是不走運遇到了,嚴重點就是人貨兩空的下場。
“快要起風了”,其中一個面相看著有點兇的中年男子打斷眾人的談話:“安全起見今天就先在附近住下,等明日風停了再趕路。”
“也好,聽老大的。”其余人附和。
主意已定,不用著急趕路的商幫眾人一下子放松下來,有人起哄讓老大請他們喝酒。中年男子也挺干脆,揮了揮手就要帶眾人去附近的驛店里吃頓好的。
出門時,商幫老大注意到角落里一個約莫十六七歲,穿著黑色衣服的少女也站了起來,將茶錢往桌子上一放就要走,他好心提醒:“小姑娘,你要是也往北疆去的話最好等明天,要起風了,路上不安全。”
鄭琋,也就是被商幫老大叫住的黑衣少女,聽到有人跟自己說話,微微一愣后,她輕聲道了句:“多謝。”
商幫老大怕說多了惹人誤會,提醒了一句便帶著人走了,鄭琋隨后也走出茶肆。
茶肆旁邊的一棵大樹下,拴著一匹體型稍顯瘦削的黑馬。
彼時正悠悠啃著草皮的黑馬見鄭琋出來,懶懶的打了個響鼻,像是在打招呼。
鄭琋走到黑馬旁邊,摸了摸它的鬃毛,從衣袖里掏出了一顆紅棗塞進它嘴里,黑馬被哄的高興,大腦袋在她手心里蹭來蹭去。
“乖墨玉,你怕風沙嗎?”
鄭琋揉著黑馬的腦袋,低聲問道。
黑馬只自顧自的吃著棗。
鄭琋抬頭看了看天色,北邊的黃云在逐漸擴散,那個中年男子說的沒錯,馬上要起風了,而且看起來風應該不會小。
她低頭想了一會兒,果斷放棄了冒險趕路的念頭:“算了,也不差這一天,對吧?”
墨玉是她在宿金城買下來代步的,性子不算溫順,但勝在腳力強,這半個月來她趕時間,一路上都沒怎么休息過,墨玉剛買下來時皮毛黑亮,這一番折騰下來瘦了不少。
好在一人一馬相處下來還算和睦,鄭琋因為擔憂鄭玓而心思煩亂,也隨著離北疆的距離越來越近而平復下來。
還有半個月的時間,一切都還來得及。
黑馬歪了歪腦袋,伸出舌頭去舔鄭琋的手。
“不能再吃了”,鄭琋手上一癢,回過神來,她拍了拍嘴饞的黑馬,伸手去解韁繩,然后牽著馬往驛店的方向去:“我們在這里休息一天,風停了再趕路。”
黑馬脖子上掛著一個銅鈴鐺,但里面沒有鈴舌,所以并沒有隨著它的走動而發出聲音,黑馬應該是早已習慣,所以對此毫不在意。它頗為神氣的昂著頭,跟在鄭琋的身后慢慢走著。
在驛店安頓下來沒多久,大風就刮了起來,鄭琋坐在二樓的房間里,聽著窗外呼呼的風聲,有些害怕又忍不住好奇。
江南從未有過這么兇的風。
她站起身,想要推開窗看看外面,但下一刻如同鬼哭狼嚎一般的風聲在耳邊炸響,生生嚇得她縮回了躍躍欲試的手。
鄭琋老老實實的坐了回去,從包袱里翻出了一把短劍,拿了塊抹布靜靜擦拭、發呆。
短劍是師父送給她的,說是能保平安。
說句實話,她真的有點想師父了,加上上輩子離開的時間,她已經半年多沒有見過師父了,可是因為救人心切,她卻連離開之前見他老人家一面都不能。
她無法解釋自己的遭遇,就沒有辦法說服師父讓自己提前下山。
六年的相處,鄭琋自認已經非常了解自家師父,他面冷心熱,卻又古板固執,不然也不會因為好友一句玩笑話,立誓再不下山。
他認定的事情就很難再更改,他說鄭琋不到下山的時間,就不會放她離開,早一天都不行。
想到這里,鄭琋無奈的嘆了口氣,等到解決了鄭玓的事情,她肯定要回宿金山負荊請罪,即便師父有很大可能不會原諒自己。
到時候萬一師父不讓她上山,她就在城里住下,時不時悄悄到山上逛逛,師父只有她一個徒弟,她怎么樣都是要給師父養老送終的。
擦完短劍放下,鄭琋又拿起一本佛經,走回床榻邊坐下,開始像往常那樣無聲吟誦。
上一世她來北疆尋親,心情是很忐忑的,因為她不知道到了北疆以后能不能找到人。
畢竟她那么多年渺無音訊,說不定鄭家人以為她早就死了。
說起來鄭琋的身世有些坎坷,她原本并不姓鄭。在她五六歲的時候,家鄉大旱,鎮子里的人聽了不知道從哪里來的一個老道士的話,非說是有人觸怒了鎮子外面那條江里的龍王爺,要想平息旱情就必須獻祭童女。
鄭琋就是那個被龍王爺看中的童女。
祭祀時,鄭琋的父母為了把她從祭臺上救下來,被憤怒的鎮民們活活打死。
但是誰能想得到,不該死的人是死了,該死的卻活了下來。
被投入江中的鄭琋運氣很好,被恰好路過的鄭家大爺鄭憫所救并帶回了平江府的鄭家。
鄭家是平江府望族,當家人鄭北鳴是一生從商,又是遠近聞名的大善人。他的膝下育有二子一女,除了小女兒十幾歲無緣無故出家之外,長子鄭憫曾在京城的上京書院讀書,才華橫溢卻不熱仕途,放棄了科考選擇回到平江從商,后娶妻方氏,生下一女鄭玓,一子鄭瓅。
次子鄭忻圓滑而又知世故,掌管著鄭家的商隊,經手家中大大小小的事務,與妻子吳氏育有兩子,長子鄭玙,次子鄭璠。
三代人和和睦睦,父慈子孝,鄭家的日子可謂過得紅紅火火,是平江府首屈一指的富貴人家。
十年前,鄭琋才六歲,剛到鄭家沒多久。
鄭家的老爺子鄭北鳴非常喜歡鄭琋這個從天而降的孫女,二話不說給鄭琋取了名字,還要把她寫進鄭家的族譜。
只不過后來想到自己那個十幾歲就出家為尼的小女兒,雖然仍是氣憤不已,卻也不愿她真的孤苦無依一人,就那么常伴青燈古佛。于是在征求了鄭琋意見后,把鄭琋記在了已是出家人的鄭家三小姐名下做了女兒。
鄭家三小姐俗名鄭憶,早年在平江府頗有美名,當然這名聲不在容貌才華,而是據說她很有佛緣。
鄭家老太太懷有鄭憶時孕相不穩,一直在附近的青竹庵安胎,直到鄭憶出生,才抱著孩子重新回到鄭府。
庵寺里出生的鄭憶自幼不喜熱鬧,雖然家中父母兄弟偏寵,但不知是不是生性冷漠,十三歲時便主動尋了鄭北鳴,自言要出家禮佛,引來鄭家所有人的反對。
好一段時間雞飛狗跳后,鄭北鳴見鄭憶心意已決,又整日冷冷淡淡的模樣,再忍不住,直接放出話來,她若是執意出家,那鄭家就當沒了她這個女兒。
原以為鄭憶聽了這話總要考慮一番,結果沒想到鄭憶應的痛快,給鄭家二老磕了三個響頭后就去那青竹庵落了發。
鄭老爺子聞訊大怒,病了一場后,有心退一步,嘗試讓兩個兒子把女兒勸回來,但鄭憶態度堅決,鄭家人無法,只能捐了大筆香油錢,暫時妥協。
幾年過去,鄭憶的閨名漸漸被人遺忘,代之的是出云師太這個法號。
而鄭家也早在一年年的等待中確定鄭三小姐不會再回心轉意,鄭北鳴氣惱的同時又覺心中悲涼,他自認對唯一的女兒很好,自小嬌養長大,卻不曾想她竟會選擇出家。
鄭家究竟哪里對不住她?
鄭老爺子想不明白,同鄭憶之間的父女親情間就像埋了根刺,一想起來就疼。
可是即使這樣,在看到鄭琋時,做父親的還是會不忍心女兒年紀輕輕就伴著青燈古佛度此殘生,所以想著怎么都要給她留條后路。
有個孩子傍身,百年后不至于連個上香的人都沒有。
就這樣,鄭琋以表小姐的身份留在了鄭家,但是一直沒見過她那名義上的母親,直到兩個月后鄭家傾覆。
因為旱情日益嚴重,波及的范圍擴大,江南各地流民四起。情勢危急之下,京城派來了賑災御史,負責處理南方災情。
御史一行下榻平江府衙,那時鄭家人才知,原來御史蘇大人竟是鄭家大爺在上京書院讀書時的同窗。
本來只是簡單的同窗相聚,鄭家大爺鄭憫按照禮節請御史蘇玉圖入府做客,卻不曾想會因此而引火燒身,牽扯進貪墨賑災銀兩的案子中。
當時的平江府太守突然上書,痛斥蘇玉圖勾結地方富商貪墨災款、囤積居奇、哄抬物價、欺壓百姓,惹得當時剛剛登上帝位三年的大御皇帝震怒,派人查證屬實后,先以教子無方的借口罷免蘇玉圖之父蘇廣陵太傅之職,后又判處蘇玉圖與富商一門成年男丁以斬刑,余下婦孺流放北疆。
這富戶便是鄭家。
鄭琋第一次見到鄭憶就是在鄭家出事之后,她攔住押送鄭家婦孺的官兵,把頸上戴著枷鎖的鄭琋帶回了她修行的寺中。
初時,鄭憶想跟她以師徒相稱,但鄭琋不從,非要叫娘親,后來鄭憶被磨得不行,退了一步,讓鄭琋叫她義母。
鄭琋之后也問過鄭憶,為什么不救鄭家其他人,明明他們才是她的親人。鄭憶當時的回答是,出家人早已絕了親緣,救鄭琋也不過是因為鄭琋記在她的名下,而她是出家人,早已與凡塵俗世做了了斷,和鄭家沒有關系。
再加上,鄭琋本來就不是鄭家人,那些官兵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能放過她。
救可救之人,別的不強求,這是鄭憶的態度。
直到后來鄭憶病重瀕死,鄭琋才明白義母當時所謂的不強求不過是在安慰她,不然她也不會在鄭家出事后的短短四年里就病死。
大夫說,出云師太的病根在于心中的郁結難解。
“我如何能放的下?”鄭憶當時病的人都已經有些迷糊了,她睜著無神的雙眼,也不管身邊是否有人在聽,只沉浸在自責中,說了一大段比鄭琋這么多年與她相處說的還要多的話。
她說,她懷念自己在鄭家長大的那段日子,她也恨那些陷害了她大哥,害了她父兄一家的人。
雖然已經過去多年,但鄭琋卻清晰記得義母闔眼時的最后一句話,她說她終究與佛無緣。
明知鄭家無辜,也猜到背后牽扯到朝堂爭斗,卻只能隱藏仇恨,無力為鄭家平冤昭雪。
她甚至動搖了自己曾經堅持的信仰,出家人講求六根清凈,她的心里卻早被仇恨與愧疚腐蝕。
但是直到最后,她也沒說要鄭琋幫鄭家報仇的話,只關心她死后鄭琋一人孤苦伶仃該如何生存。
不得不說出云師太的顧慮是對的,當時的鄭琋才十歲,在出云師太死后,失去了庇護,青竹庵就不愿再收留她。
原因由來已久。
鄭琋剛到青竹庵的時候,平江府就有了解鄭家事跡的人暗地里罵她是掃把星,克死了親生父母不說,到了鄭家兩個月,就把一個百年望族給克沒了。
所以那個時候,鄭琋就是霉運的象征,誰見誰怕,都生怕跟她扯上了關系,一招不慎家破人亡。
青竹庵因為曾經收了鄭家不少香油錢,加上出云師太在庵中有一定話語權,雖不愿意接手她這個燙手山芋,但終究看在她姓鄭的份上,沒有拒絕她住下。
眼下出云師太早早病逝,似乎是更加坐實了鄭琋是個掃把星的傳言,所以不止青竹庵,偌大個平江府都不再有鄭琋的落腳之地。
鄭琋對此并不在意,她從來不信這些,她雖然年紀小,但不是什么都不懂。
爹娘的死,是那個道士和鎮上愚昧受騙的村民害得,她長大以后會找到那個道士報仇,而不是將所有原因攬到自己身上,不然就違背了爹娘的初衷,他們舍命救她,可不是為了讓她自暴自棄的。
而鄭家人,聽義母說,他們是被人牽連了,幕后有人策劃一切,鄭家只是其中的一枚被舍棄的棋子,即使沒有她,鄭家依然會被人盯上。
但鄭家到底是她的恩人,雖然她只和他們相處了短短兩個月,但是鄭家人對她的好她永遠都會記得,她有時也會自責,但更多的是想快快長大,找到那個陷害了鄭家的人報仇。
所以她在離開青竹庵后,決定到北疆去尋鄭家人,不是為了和他們在一起,她只想去看看,看看義母惦念的親人們是不是好好活著。
只不過,她自己雖然不在乎那個掃把星的傳言,但后來發生的事情卻像是在逼著她接受。
她自己一人到不了北疆,所以半路混進了一行幾十人的運貨隊伍,剛出平江府的地界,或許是她身上沉寂多年的“掃把星”光環再次亮起的原因,運貨隊伍遇到了山匪。
鄭琋躲在貨物箱子里,趁著山匪搶奪財物,沒有注意到她,矮著身子躲進了山林。
為避開山匪的搜索,她一路往深山里鉆,然后進山沒多久,她就迷了路。
迷路還不算,更倒霉的是,她剛一進山,天上就下起雨來。
雨天山路濕滑,驚魂未定的鄭琋一腳踩空,滾進了山澗里。之后就像話本里寫的那樣——
她被一個隱士高人救了,高人還說她骨骼清奇,是練武的好苗子,非要收她做徒弟。
這就是鄭琋的前半生,短短十年,經歷卻很豐富。而她重生的節點,則是學得一身武藝后,告別恩師,決定到北疆尋親的前一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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