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那個鋤草澆水的青衣少女向陳徹嘻嘻一笑，微微露出白凈晶亮的細牙，啟唇說道：“這是我家小……婆婆，嗯嗯，我家婆婆可是你們上佳學宮那位姓蘇的山中老人的故交呢。你是山中老人的孫子輩，那也就是我家婆婆的晚輩哦，嘻嘻。”

　　陳徹聞言，忙又從蒲團上站起身來，以晚輩禮儀向這個頭戴幃帽的女子深鞠一躬，以示尊崇。

　　那女子見了，不禁抬手掩嘴一笑，柔聲說道：“乖孩子，不必多禮！請坐請坐。”說話間，語音清脆柔和，卻如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音色，并無半點老邁沙啞。

　　她向陳徹輕輕擺了擺手，示意他坐下，隨后自己也以優雅的姿勢坐下來，有條不紊地把一件件精美的茶具在面前擺開。

　　那名青衣少女此時正躬身在旁侍候，聽到那名女子稱呼陳徹為乖孩子，不禁“噗嗤”一笑，隨后發覺自己失態，忙又輕輕咳嗽一聲，以作掩飾，轉身去旁邊一間偏房，拿上幾碟低糖糕點、堅果類小食出來，在茶幾上齊整擺好，然后，在旁靜靜侍候著。

　　“請問婆婆，您可是姓孟么？”

　　“綠茶喜歡么？”

　　那女子沒有直接回答陳徹所問，只是細心的侍弄著茶具。她的語音柔和而有力量，讓人舒服而寧靜，就像微風吹皺一潭深夜的秋水，深夜的秋水將中秋的月光漸漸地溶化，然后把銀色的月光細碎輕柔地蕩漾開來。

　　陳徹安靜地坐在那女子的對面，感覺她整個人給他的就是一抹月光一樣柔和而親切的觸感，像曾經手心里握過的溫暖，好似在哪里見過、聽過或者觸摸過。

　　“嗯，……喜歡。婆婆，你剛才的詞句和得挺好的，卻不知道這首曲子是誰作的呢？很好聽。”

　　“不敢，孩子，你過獎了。此曲實為上古遺作，名為《廣陵散》，傳說為一上古先賢的得意之作，此曲凡四十一拍，調亦神奇，意亦深遠，音取宏厚，指取古勁，承轉起合抑揚頓挫，曲調音律激昂慷慨，余音繞梁，如聞天籟。我十多年前曾聽一個女子彈奏過，但那女子所奏好似很是悲壯明快，而非我如今所奏的少了些壯烈，多了些憂傷。現在想來，應是那位女子于當世驚才絕艷，胸懷一生抱負，遂以此曲明志。當時，聽她一曲彈畢，群山之中余音繞梁不絕，群倫盡皆失色，劍湖上一片死寂。那女子放下琴，輕輕喟嘆一聲：‘昔日袁孝尼曾跟從賢者學《廣陵散》，而賢者每靳固之，小女子不才，以此一曲《廣陵散》于今播于天下！愿有志者習之。’”

　　“劍湖？……那女子是？”陳徹聽到劍湖二字，心中不禁一凜，忙問道。

　　那女子只是細心地侍弄著茶具，沒有直接回答陳徹所問，顧自繼續說下去：“嗯，是的，當日有傾慕者，暗中以心記之，后反復揣摩，終得了這《廣陵散》曲子的韻律，于是，這曲子自此流傳于世，讓這世界沒有遺憾的了。……只是曾經彈奏這曲子的那位女子卻不知所蹤，或已不在人世，讓世人深深遺憾呀！”

　　“你說的那位女子是陳國的王后嗎？”

　　陳徹心中疑惑，想起今世失蹤多年的母后，心里頓感蒼涼失落。

　　“嗯，來，孩子……我們喝茶吧。”

　　那女子隔著眼前幃帽的紗簾，見了陳徹情狀，似有所覺，便岔開話題，說道：“其實，往者已已矣，生著猶可追。比如這綠茶名作碧螺春，就藏著一個哀傷的故事。”

　　那女子抬手拿過一盒綠茶繼續說道：“傳說在很早以前，有一位勤勞善良的碧螺姑娘，她的戀人因救她而受到盜匪的殺傷，于是，她為了救活這個男子，這碧螺姑娘便將自身的元氣凝聚在這茶葉上，以之為藥，救活了瀕死的戀人，自己卻香消玉殞。姑娘死后被埋在洞庭山上，從此山上的茶樹越長越旺，品質格外優良。為了紀念碧螺姑娘，鄉親們便把這種名貴的茶葉，取名為‘碧螺春’。我們為往者祈禱，但我們更要為生者祝福，不是嗎？”

　　“你說的沒錯。”陳徹有些黯然，但轉瞬一笑，“我想，您所說的那個女子依然活在這世上，我會找到她的。”

　　那女子不再說話，從身邊的手袋中拿出一塊潔白的絲帕，開始輕輕擦拭已然極是潔凈的茶具。

　　她輕輕拿起一個竹制的茶匙，細細地擦，然后再擦拭一個有著長長細柄的精致的竹制水杓，然后依次輕擦那些瓷杯和陶壺，最后，將渣方、壺承、茶盤、茶托等都經細細地擦拭過，每一個動作都如行云流水般利落。

　　陳徹在她對面，為她沉靜而優雅的氣質所感，心境也是漸漸沉浸于幽靜中。

　　那女子有條不紊地用竹杓從一只陶罐中舀出舊年積攢的還未融盡的雪水，倒進一個小瓷鍋中，放到一個精致的銅爐上撥了炭火燒著，最后用竹茶匙從一只小白瓷茶筒中將綠茶適量攝取出來，放進紫砂茶壺中。

　　那綠茶看去是由細嫩的芽茶精制而成，外形清麗雅致，光扁平直，彎秀似眉。

　　那女子這一連串動作約莫花了小半個時辰，每一個動作都極為輕柔而飄逸，做得極慢，就像一個佛家弟子朝圣般的莊嚴，很有一種儀式感。

　　“可惜了，今年開春收藏的雪花便只剩這些了。在天然水中，雨水和雪水屬于天然軟水，泉水、溪水、江水多為暫時硬水，部分地下水為硬水。硬水泡茶不好。水的硬度影響著茶葉有效成分的溶解度。軟水中含其它溶質少，茶葉有效成份的溶解度高，故茶味濃。”

　　那女子自顧自地說著話，抬起頭來，透過朦朧的幃帽白紗，好似很歉然地對陳徹微微一笑。

　　陳徹雖看不清那女子的容貌，但感覺到對方的笑意，亦向那女子微微一笑。

　　雪水在小瓷鍋中慢慢地融化，沸騰，乳白的蒸氣飄溢出來，偶爾會有水點飛濺出來，便像有了靈魂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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