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裊裊從枝頭飄下的時候，趙鴻雪終于又見到了宋初晴。

        宋初晴撐著根竹竿擺弄著栗色的桃枝想拾到更多桃瓣，不少花瓣落在裙裾邊緣巴巴地望向她。宋初晴圓潤的臉如一塊玉盤，盛著點恬淡的笑意對上拎著書包的趙鴻雪。趙鴻雪只覺明明宋初晴站在他面前，他卻忽地很想念她。

        趙鴻雪此刻才明白，原來他喜歡宋初晴。原來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思緒情愫是因為他喜歡她。

        喜歡宋初晴需要理由嗎？

        宋初晴與趙鴻雪身為羨鶴小學堂的同窗楷模，二人之間有著細致的分工。趙鴻雪負擔兩人的課業，宋初晴負責兩人的課桌。有時，趙鴻雪在補寫課業時，稍不注意將墨漬暈了上去，宋初晴便頂著糯米團子似的小圓臉，私下里朝孫夫子認錯：“先生，我又不小心將墨給弄撒了。”宋初晴將趙鴻雪行事里偶有的錯漏不動聲色地遮掩住。

        有一回，孫夫子稀里糊涂授了一陣子課后，忘了課業進度，因著以后賺取學費需得要個好名聲，詢問學生是萬萬不可的。但孫夫子也算混吃等死的個中好手，將一眾書籍翻出來列了個奪命大填空，美其名曰“摸底考試”分發給眾學子，見微知著以得知自己授到了哪一本。

        未曾想，出卷那日平時給孫夫子墊桌腳的兒童啟蒙《三字經》混了進去。這便導致趙鴻雪和李不器二人的命運有了一次小翻轉。趙家對趙鴻雪的栽培自小便不一般，他母親對他存著幾分高看，連啟蒙都挑了本《詩經》讓趙鴻雪磕磕巴巴地學起來。此事讓李夫人得知，便立志要高她一頭，于是選定《三字經》給李不器做開蒙。無他，唯字多爾。

        考場當日，趙鴻雪瞟見同窗們無人空著有關《三字經》的考題，就連墻角的李不器試卷上唯幾的字，也恰是填寫在那處，便頗為懷疑李不器其實已然習得分/身術，于做紙鳶那日在學堂里偷偷習了課。而李不器開初渾然不怕，他自詡沒有底可以給夫子摸，反正腦中空空如也。

        誰料想試卷下發時，李不器循著抄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的慣性，成為全班第一個填完《三字經》題目的學子。這場摸底測驗在孫夫子的略微驚訝，趙鴻雪的雙倍懷疑，以及李不器的倍感屈辱中結束。多出來一倍的懷疑，是因為小趙同窗延續自己的風度，兢兢業業做著宋初晴的替考生。而羨鶴學堂小霸王覺得平生第一次未得鴨蛋的試卷，竟赤/裸裸揭露了自己被母親罰抄數遍《三字經》的往事，于是憂憤難抑。且李夫人得知此事后，喜極涕零地嘉獎李不器，以后犯錯抄的書目將不在多而在精，李不器只覺，惡魔尚在人間，不過換了名字罷了。

        趙鴻雪失了小測驗榜首的榮譽，驚疑里有幾分怯意。他從小在家人的重重期許里長大，他不知道如何去面對一雙雙失望的眼睛，和一聲聲微不可聞的嘆息。也許，他也不知道該如何看待自己。

        下學后，趙鴻雪同往日一般將宋初晴送離學堂后才轉身離開。他不知道該去哪。一個人悠悠地踏過幾畝蔥蘢的麥田，又沿著河岸撿了許多小石子掂量在手里。他思索著，如果背負在他命運里的祈盼，可以同手中的石子一樣，毫無負擔地一顆顆扔掉該多好。

        然后，一雙小手捧著些秀致玲瓏的石子遞向他：“這些石子你喜歡嗎？”

        趙鴻雪低頭看向宋初晴沾滿了泥濘的小鞋，方知從學堂告別后她便一直跟在身后。他愣了一下，忙道：“喜歡的。”宋初晴甜甜地對他溫婉一笑，卻給了記直球：“是因為沒有寫滿試卷所以不開心嗎？”他當即傻住了：“嗯…啊？”宋初晴拍拍手，將蹲在地上出神的趙鴻雪拉了起來，柔聲說：“二瞎子說我識得幾個字便有大福氣，你懂這么多字，你會有很多福氣的呀。”

        趙鴻雪怔愣在原地，宋初晴圓圓的腦袋又湊上來，似有意似無意地認真道：“呀，這些小石子我是懷著想你開心的心情給你的，若是太重了，你便扔了吧。”河流潺潺的水聲里間雜著宋初晴悅耳的聲音，一點點流向遠處炊煙升起的人家，趙鴻雪好像觸碰到了來自人間煙火里的暖意。

        后來，愈發成熟穩重的趙鴻雪回想著，他得體的舉止很少有裂縫的時刻，但宋初晴嗅到了他濕漉漉的失落與傷心，用自己的方式怯生生地安慰著他。那樣的失落他不會再有了，而那樣的安慰一次也夠了。他不擅長傷心，但宋初晴卻擅長安慰他這個笨拙的傷心人。

        離開學堂后的宋初晴一夜長大了許多。她曾經抗拒讀懂阿娘每日問她學堂里授了些什么課背后的深意，在阿娘為她辦了退學后，她不得不承接過阿娘對她的期許。

        宋初晴在豐盛的光束里，瞇著眼也問自己：小初晴是不是只有帶來好天氣這點用處呢？問完之后，她開始全身心地去幫小姨做桃藕餅，換取工錢給家里減輕負擔。

        趙鴻雪給她的“萬事靈”被她縫在香囊里掛在床頭，她每日早起晚睡都認真盯著看許久，卻并不許愿。她知道世間的好事好運實則太少了，她不想辜負掉一點熹微的希望。她甚至也懂趙鴻雪背負了很多人的期許，所以不想輕易地成為他肩上的重擔之一。

        她把曬干的蓮花與荷葉放進香囊里時，想起來的是那年夏天明明慌亂得緊，還故作鎮定夸她的傷口有荷香的趙鴻雪。她明明覺得不可能，卻發自內心低低地笑了起來。

        宋初晴正式成為村東桃藕餅店員工時，得知林知意進了羨鶴學堂。魚溪村村民私下里有一小撮人，覺得那簡直是女版的趙鴻雪，自小就冰雪聰明，于是認定二人乃天造地設一對。這群人甚至給自己安上了“涼粉”的名頭——兩個冰雪聰明的人在一起，可不就是瓦涼瓦涼的么？林知意得知此事，翻了頁賬冊，不屑地懟道：“我看是在一起就要涼的意思。”

        但宋初晴開先第一反應卻是，欠先生的一個生源許是賠上了。心里舒了好大一口氣，她極不愿看見別人失望的樣子。

        趙鴻雪出現在桃樹下時，宋初晴覺得天際漾開了一束光線。細風卷著趙鴻雪束發的飄帶，曳曳地墜向湛藍色的天空，趙鴻雪著一身藍衣，快要與天空渾為一色。

        宋初晴揚聲問道：“你要吃餅嗎？”趙鴻雪怔愣著走來，伸手摘下依偎在宋初晴頭頂的桃花，繼而支吾著講：“托了幾個同窗才問到你家在哪，準備今日捎些餅去看你的。”宋初晴發現有一陣子沒見，趙鴻雪的個頭拔高不少，她些許微仰著看他，覺得原來溫潤的趙鴻雪身上開始抽離出一些線條感，將他描摹得更加清晰，但并不突兀，他還是清平山山頭拂下的風，卻沾上幾分疏疏朗朗的氣息。

        宋初晴得意地扭頭哼了一聲：“你不知道吧？這家老字號是我小姨開的呢。且我現在在這里掙工錢呢。”趙鴻雪想起宋初晴六歲的生辰禮，她露著明艷艷的笑容坐在那里，乖巧地將他的用心妥帖地接下來然后收放好。宋初晴見他沒有回話，轉過身子現出一番小兔子等待喂食的明亮眼神，道：“但你送我餅，我總是喜歡吃的。”趙鴻雪心中了然，唇上抹了極小一道弧度說：“我知道。”

        這次會面后，趙鴻雪悄悄改了上學堂的路，每日特意繞道從村東頭走，以期看見宋初晴扎兩個小發髻倚著桃樹，沉靜地晾曬藕干與桃瓣。下學后，趙鴻雪擠在排隊的人流里，偷偷張望在琥珀色光線摻雜微塵映照下的宋初晴。她在喧嚷的人群前熟練地張羅大家取餅，他卻只想走上前握住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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