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一眼誤終生

        初秋的早上，涼風陣陣，大街上一片蕭瑟。

        林念仍然一身如玉的長衫，他手中拿著課本，走在去崇德女中的路上。鼻梁上那副有些變形的金絲眼鏡被擦得干干凈凈，鏡片下是一雙溫潤如水的眼睛，周身給人一種歲月靜好的溫柔。

        走過一個街角，一群工人正聲嘶力竭地叫喊著，地上到處散亂著傳單，這是他來南城這幾天常看到的景象。

        一批批罷工運動此起彼伏。那次暗殺，不僅給了日軍沉重的一擊，連政府軍隊也開始行動起來，封鎖了一些重要的道路，至今仍未解除。

        大大小小的工廠直接跟著遭了殃，廠里一批批貨物運不出去，沒有了資金來源，發(fā)不出工資。工人們失去了生活的唯一支柱，被逼無奈，紛紛組織起來，走街串巷地進行著抵制封鎖的罷工運動，想以此來對抗掌權(quán)者的錯誤決定。

        昨天去書店，吳大哥曾提醒自己，要多加小心，特別是不要關(guān)注最近的游行事件。日軍和政府軍一直在嚴密追查地下組織的蹤跡，為了免被盯上，近期組織不會再聯(lián)系自己。

        沒有任務，就要徹底隱藏起來，借此機會，自己也好好適應□□這個工作，今天便是去學校報道的日子。

        想起這件事，林念就頭疼，心中又開始了莫名的緊張，這種感覺比讓自己去執(zhí)行一次危險的任務更加令人惶恐。

        林念不善于交際，即使在執(zhí)行任務時，和其他人的交流也很少。組織似乎了解他的這種寡言性格，安排的都是他一人能獨立完成的任務。

        面對敵人，再極度危險的行動他也能鎮(zhèn)定自若的完成；但是面對普通人，特別是一群充滿青春活力的學生，自己卻會束手無措，瞬間變成一個寡言少語，呆板木訥的人。

        和這樣的人相處，想必會非常無趣吧！

        就連曾在北平訓練自己的隊長都這樣調(diào)侃過，要是戰(zhàn)爭結(jié)束了，這樣的性格，怕是以后沒有哪個女子會喜歡上你，到時候只能光桿司令一個嘍。

        回憶到這，林念無奈的笑了笑，那便不去禍害那些無辜的女子了吧！反正自己也沒想過要什么未來，孑然一身更能來去自在。

        邊這樣想著，他加快了腳下的步伐。

        崇德女中。

        此刻，整個學校正沉浸在一片熱烈的學習氛圍中，教室里時不時傳來瑯瑯的讀書聲，兩個鬼鬼祟祟的身影出現(xiàn)在辦公室外面的花圃里。

        葉云霞弓著腰，貓兒一樣躡手躡腳的鉆到一扇窗戶下面。好朋友周穎跟在她身后，苦著臉小聲抱怨：“云霞，你又要做什么大事？上次被‘大魔頭’抓包挨板子還不夠嗎！”

        聽到聲音，葉云霞趕忙沖著身后的周穎輕輕“噓”了一聲：“小點聲~別被聽到了。”

        看了看窗內(nèi)沒有動靜，她神情憤慨道：“他昨天把我還沒看完的詩集收走了，我要拿回來！”

        周穎睜大眼睛驚奇地看著她：“啊你要去偷——”

        “別胡說！哪里是‘偷’，分明是‘拿’回來！”

        葉云霞慢慢起身，小心翼翼的扒著窗臺傾身向上探。

        她露出半個腦袋，警惕地瞥了一圈辦公室：里面竟然空無一人！太好了！

        順著窗戶往里面爬，半個身子已經(jīng)翻了進去，此時，一抹白色身影正悄無聲息地站到了她身后。

        “云霞！云霞——”窗戶下面?zhèn)鱽砗糜阎芊f焦急的聲音，“后面！快看后面！”

        “后面有鬼呀！你叫這么大聲！”葉云霞說著轉(zhuǎn)過身。

        “啊——”發(fā)現(xiàn)了身后鬼魅般站著的林念，葉云霞一個趔趄，從窗戶摔進了辦公室。

        也別怪她如此的反應，林念走路無聲，又穿著一身白色長衫，乍一看，真像那種飽含怨氣的鬼魅，膽子小的真能嚇個半死。

        他趕緊上前，扶住葉云霞，“這位同學，嚇到你了嗎？”輕柔的聲音從頭頂傳來，葉云霞慢慢睜開眼睛看向聲音來源。

        就此，她看到了那個擾了她一生清夢的男人：他沐浴著陽光，一身潔白的長衫也在發(fā)著光，溫潤安靜的笑臉瞬間抓住了她的心。那年他三十歲了，而她，只有十五歲

        葉云霞心跳如雷，分不清是被嚇到還是被眼前的男人分了神，她就這樣愣愣地坐在地上看著他，眼神如炬。

        林念觀察到這只不過是個調(diào)皮玩鬧的學生，扎著兩個低耳的馬尾辮，眼睛明亮清麗，還有些呆呆愣愣，他瞬間放下戒備。

        “你沒事吧？”

        聲音里充滿了關(guān)切，林念再次伸出手要去拉她。葉云霞怔愣著伸出左手，任其拉起。她站起身，卻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低下了頭。

        為了防止她再被嚇到，林念自覺后退一步，“來辦公室，為何要爬窗？”

        她仍低著頭，眼睛直直地看向角落，始終沒說一句話。窗外的周穎覺察到不對勁，小聲喚了聲“云霞！”。

        聽到聲音，葉云霞突然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男人正沖著自己笑，心跳再次擂動，然后，她做了個最慫的舉動—紅著臉跑出了辦公室。

        留下了還沒搞清狀況，依然傻站在窗外的周穎。她站起身，急著要去追葉云霞，林念來到窗臺邊：“這位同學，你們有事？”

        “闖禍了！”周穎頭皮一炸，隨后又乖巧地回過頭，尷尬地說了一聲“沒有事！”一溜煙跑開了。

        林念一頭霧水地看著空曠的校舍，無奈地笑了笑。

        課間休息時，周穎氣呼呼地沖葉云霞抱怨道：“上午去拿詩集，你跑什么呀？不就是一個老師嘛~他又不認識你。你上課偷看小說的膽子哪里去了？”

        “笑話！我我怕他！我就是突然不想拿了。”

        葉云霞知道周穎說的那個“他”指的是誰，故作淡定地回答著好朋友的質(zhì)問，心里卻又開始犯起了花癡：

        他怎么長得那么溫柔？叫什么名字？在哪個年級教學？我要不要再去一次辦公室跟他道歉？

        不好不好！這樣太刻意了。

        啊——怎么辦啊？

        “瞧你那點出息，下次再也不陪你了！”周穎坐回自己的位置，“我被他發(fā)現(xiàn)時那個尷尬的場面，恨不得想找個地縫鉆進去！”

        她氣急敗壞地一通責備完，卻發(fā)現(xiàn)葉云霞在走神，根本沒聽自己說話。

        周穎慢慢貼近葉云霞耳朵，大喊一聲：“云霞！你怎么老是走神？自從上午去了一趟辦公室，一下午就沒見你說過話！你到底怎么了？”

        看她真的生氣，葉云霞急忙安慰：“好啦！好啦！突然跑掉是我不對，我跟你道歉！下次我請你吃老街邊的糕點總可以了吧！”

        周穎給了她一個白眼，“這還差不多。”

        消了火，葉云霞拿胳膊肘倒了下周穎，試探問道：“你今天也被那個老師發(fā)現(xiàn)了？”

        “何止是被發(fā)現(xiàn)，他還問我‘同學，你有什么事嗎？’”周穎煞有介事地學著林念說話的樣子。

        “他說話的聲音好聽嗎？是不是很溫柔？”葉云霞突然瞇起眼睛，認真地追問。

        “嗯~~”周穎回憶道：“這樣一想，他的聲音的確輕輕柔柔的，很有禮貌。”

        “你干嘛突然問起這個？”她驚訝地看著葉云霞。“奧～我知道了，怪不得今天你這么古怪，原來是因為不好意思了！我們的大小姐也有害羞的時候！”周穎逗著葉云霞。

        “你瞎說！我哪里害羞了？”葉云霞紅著臉辯解道。

        “還說沒有，臉都紅了。”

        “你——”

        兩人正鬧得開心，校長先生帶著一個人走到講臺前，同學們見狀一哄而散，教室里瞬間恢復了安靜。

        “你看！是今天上午的那個老師！”

        身旁的周穎使勁碰了碰她胳膊，葉云霞猛地抬起頭：怎么會這么巧！

        校長先生介紹，這位新來的林老師以后就是班里的國文老師。班里其他女生看到來了一個這么溫文爾雅的男□□，瞬間炸開了鍋，嘰嘰喳喳的小聲討論起來。

        “糟了！會不會記住我們，和以前的王老師一樣罰我們的站？”同桌小聲說著，如臨大敵一般。

        葉云霞心里也在狂跳，“應該不會吧”她自語道。

        一介紹完校長就離開了，留下手足無措的林念和滿臉寫著好奇的學生們。

        看著講臺下面，林念深吸一口氣，稍微平復了下心情，面帶微笑的開始介紹自己：“同學們，你們好！我姓林，單名一個念字，”他將自己的名字仔仔細細地寫在黑板上，字如其人，端正板正，清新雋永。

        “同學們以后可以喚我林老師，有不懂的問題，盡管來問我。”

        “林老師，你是哪里人？”

        “林老師，你喜歡看什么書？”

        幾個同學你一言我一語，開始向林念發(fā)問，這么多人一起問，林念內(nèi)心有些慌亂。他許久沒有在這么多人面前說話了，剛才的自我介紹，已是在心里反復演練過無數(shù)次，才強作鎮(zhèn)定說完的。都怪自己偏要說些個“有不懂的來問自己”這樣的話，簡直是在自找麻煩。

        “你們別問了，現(xiàn)在是上課時間，有什么問題下課去問！”一個聲音急急地冒了出來。

        林念順著聲音往下一看，正是上午那個爬窗臺的學生嗎？竟然在自己班里。

        全場安靜下來，忽然一名學生大笑：“云霞，你竟然在聽國文課？太難得了！”

        她沖林念解釋道：“林老師，您不知道，以前一到國文課，葉云霞可都是要看小說的，氣得‘大魔頭’王老師直接收了她好幾本西洋書。”

        “哈哈——”全班跟著哄笑起來。

        “葉云霞可是我們班出了名的才女，寫的詩歌全班都喜歡看。可偏偏不喜歡上國文課。”

        另一名坐在角落里的學生跟著起哄。

        全班又一次笑作一團，葉云霞氣急敗壞地瞪著那個告密者。

        林念朝她看過去，視線正好和轉(zhuǎn)過頭，打算再偷看一眼的葉云霞撞上，后者慌亂地低下頭。林念感到有些抱歉，走到她身邊鼓勵道：“寫的詩歌能被全班傳閱，說明很受歡迎。還有，”林念埋怨地看向那個告密的學生，“不許隨便給老師起外號！”

        “哈哈——”伴著一節(jié)課的歡笑聲，下課鈴響起，林念緊張的心情跟著放松下來，他走到葉云霞的身邊輕輕說了句：“放學后，你來我辦公室一趟。”說完，沖著她又是會心一笑。

        見林念離開，同桌周穎直呼：“完了！完了！怕是新老師記仇了。”

        看著林念離去的背影，葉云霞心里一陣激動，雖然心里冒著疑問，她仍口是心非地辯解著：“又沒做壞事，害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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