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林老師是誰

        剛到客廳門口，身后傳來喊道：“云霞，等等我！”

        表姐程彩云不緊不慢地朝客廳走來，合身的淡紫色旗袍更顯淑女氣質。

        葉云霞跑到她身邊，撒嬌道：“表姐，今天怎么回來這么早！沒和名揚哥約會？”

        “小丫頭！就知道拿你表姐開心！”

        程彩云輕輕敲了下她的額頭，假裝責難。

        葉云霞吐了吐舌頭，一個勁傻笑。

        “名揚的報社今天有任務，我這不就先回來陪你了。”

        “我就知道，彩云姐最疼我了。”葉云霞抱著表姐的胳膊不放。

        程彩云比葉云飛小五歲，是葉夫人妹妹的女兒，六歲那年母親去世。葉夫人實在不忍心讓自己唯一的外甥女跟著那個吃喝嫖賭樣樣敗家的妹夫過日子，便將她接到葉家，放在自己身邊照顧。

        三兄妹從小一起長大，甚是親厚。特別是對待最小的葉云霞，更是寵愛有加。所以云霞的沒大沒小在程彩云看來就是撒嬌的表現，那自然是要親近上幾分。

        客廳里，葉繼榮和秘書宋楚正坐在沙發上討論著什么，一旁的宋楚注意到云霞等人的到來，笑意盈盈地喚了聲“小姐！”

        聽到聲音，葉繼榮抬起頭，沉聲道：“回來了？”

        “嗯。”

        葉云霞小心翼翼地站在面前，像個犯錯受罰的孩子，不敢多說。

        “最近你們學校沒鬧學生游行吧？”

        “有幾個學生打算組織的。”葉云霞實話回答，聲音怯怯地。

        “你沒參加？”葉繼榮抬眼看她。

        “沒，沒有。”后者聲音越來越小。

        “沒參加便好。讓你去崇德，花了這么大的心血，不是叫你在學校學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放下手里的報紙，葉繼榮轉而問道：“最近國文課學得怎么樣？沒逃課吧？”

        知子莫若父，他知道自己女兒在學校里的“特殊”表現，每天放學回家，必須盤問上幾個老掉牙的問題，得到自己滿意的答案才肯罷休。

        “沒逃課，不過，”葉云霞生怕自己說錯話，停了一秒才敢接著說：“最近國文課學的確實有些吃力。”

        “吃力？”葉父正顏厲色：“吃力就對了！以前不認真，現在倒想起來？晚了！”

        云霞最怕的就是被父親批評的場面，就跟老鼠見到貓。即使到了十五歲，葉父也從不給她存面子，像訓小孩子般，該說什么就說什么。

        宋楚在一旁關心的看向葉云霞，雖知道她害怕葉繼榮，確也不敢說什么求情的話。

        程彩云有些擔憂，悄無聲息地捏了捏云霞生了些冷汗的手，表示鼓勵。

        葉云飛看到這種狀況，怕妹妹挨訓，趕緊轉移話題：“爸爸，商會那邊今天已經打聽清楚了，如今政府軍隊封鎖要道，交通還是打不開，他們的貨物也都囤在廠里，出不去。我打算過幾天多跑幾個老主顧，看看有什么方法再疏通疏通。”

        “這件事我和宋楚也是研究了一下午，終究沒想出什么好法子。你也辛苦了！過幾天再說吧。”

        說完，葉繼榮像是又想起什么似的，回頭對葉云飛道：“別忘了你安伯伯那邊也要多走動，他是參議員，有什么消息肯定是第一個知道。”

        葉繼榮口中的“安伯伯”是和葉家有過多年之交的南城政府議會的議員安振業，兩家以前確實很交好，安夫人和葉夫人經常帶著孩子到彼此家中做客談心。

        安家有一個女兒，名叫安玲，從小和云霞、彩云兩人一起，很是要好。兩家人更是心照不宣的想要等到安玲和葉云飛長大后，成就一門好姻緣。

        可隨著這幾年的動蕩，日軍駐扎到南城，安振業和日本人走得越來越近，葉繼榮最是看不慣投靠日本人的政府官員，但礙于兩家以前的關系，也只是偶爾會讓葉云飛逢年過節去安公館看看，以表尊敬。但對于兩人的婚事，卻再也不曾提起。

        墻上的洋掛鐘整整齊齊地響了五聲，傭人王嫂來到客廳，“老爺，晚飯準備好了，現在開飯嗎？”

        葉家的晚飯開的比較早，只要葉繼榮在家，除非有飯局不能趕回來，其他家庭成員都會在五點左右趕回家一起吃晚飯，這是葉父的規定，時間久了，也成了大家的習慣。

        “嗯，現在開飯。”葉繼榮看向宋楚，“今天留下來吃晚飯吧！”說完，他轉身朝餐廳走去。

        看到爸爸離開，葉云霞長舒了一口氣，一旁的程彩云“噗”地笑出了聲，攬著她柔聲說道：“今天沒挨訓，有進步！”

        云霞沖她苦笑著聳聳肩，攤開了雙手表示無奈。

        宋楚跟在兩人身后，也跟著呼出一口氣，仿佛剛剛挨訓的是自己。

        見到葉云飛向前走，宋楚喚了一聲“少爺”。葉云飛沒有看他，只是冷冷地點了點頭。宋楚倒不以為然，他知道自家少爺的脾氣，不愛說話的性格早已人盡皆知，能點頭也算是不失禮貌的回應了。

        一張長方桌坐了五個人，上位坐的是葉繼榮，左邊坐著葉云飛和宋楚兩人，右面坐著葉云霞和程彩云。五人都在安靜地吃飯，沒有一點聲音。

        葉云霞看了看哥哥，朝他使了個眼色。

        看著她在對面擠眉弄眼，葉云飛便了然她的用意，“爸爸，云霞的國文看來是要好好補補了。

        聽到聲音，正在專心吃飯的宋楚和程彩云同時抬起頭，驚奇地看向一旁低頭默默吃飯的葉云霞。

        葉家大小姐不喜歡國文課人人都知道，她曾因為上課看課外書，被校長先生請過家長，最后還是云飛瞞著父親去見的校長。今天卻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這么一說，還不跟點了炸藥一般。

        “你剛剛說國文課近來聽得吃力，我就有些疑惑。”葉繼榮看向云霞，“不會是在學校又惹什么事情了吧？”

        發現苗頭不對，葉云霞趕緊低頭扒飯。這個時候，一定要保持沉默，最聰明的做法就是一切交給哥哥葉云飛處理。這是葉云霞在多次和爸爸爭吵中得來的寶貴經驗。

        葉云飛趕緊解釋：“最近她學校來了一位新的國文老師，正巧今天我也見到了本人，年輕儒雅，還算是老實正派。聽云霞說學問不錯，我想聘請這位老師到家里來給云霞補補課。”

        程彩云拿眼角小心翼翼地瞥向旁邊的葉云霞，就怕一個沒注意，又要吵起來，她在一旁也好準備隨時勸架。

        “叫什么名字？”

        “林念”

        “我怎么沒聽校長先生說過？”葉父看向葉云飛。

        “是接替我們以前的一個國文老師，想必是校長先生太忙，忘記告訴你了。”葉云霞突然插話。

        葉父義正言辭地看著她，“怎么突然想學了？你不是說不學那些老傳統嗎？”

        葉云霞小聲答道：“最近發現好多內容都跟不上，怕以后越學越難，如果畢業后想當一名□□，都怕沒有資格了。”

        聽到她這樣的回答，對面正在吃飯的宋楚突然干咳了起來，幸虧傭人及時送來一杯水，這才止住了咳嗽。

        “不好意思，剛剛噎到了。”宋楚低低地解釋道。喝完水，他疑惑地看向剛剛發出一番豪言壯語的葉云霞。

        葉父接過傭人遞過來的茶水說道：“也虧得你開竅，國文要是再這樣學下去，哪個學校敢收你做□□？”

        猜到父親又要開始念叨，葉云霞忙順從地接過話：“所以想好好學。”

        葉父轉頭看向云飛：“先查一下這個林老師什么來歷，哪個大學畢業的。現在好多新青年的思想太過激進，容易教壞學生，查一查，總沒有錯。”

        “嗯”葉云飛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回頭我安排。”

        吩咐完，葉繼榮又沖著葉云霞耳提面命道：“既然要學，就給我認認真真地學！別是一時興起，到時候學了個半吊子，就去給人家當□□，誤人子弟！”

        “是，我一定好好學。”

        為了讓葉繼榮看到自己的決心，葉云霞信心十足地承諾道。

        看她有這樣的決心，葉繼榮心里生了些期盼。

        一旁的宋楚早已停止了吃飯，看著她笑的像個孩子，嘴角不自覺地也跟著笑起來。

        她的一舉一動，總能讓宋楚心生蕩漾，跟著喜笑無常。不過，隨之的一種憂慮爬了上來：為什么會突然喜歡學習國文課？還要指名那個叫林念的老師教？

        關心則亂，這些想法在心底一旦生根發芽，就會如野草般瘋狂撩撥，擾亂思緒。

        飯后，客廳沙發上，葉云飛獨自一人陷入沉默。

        他時常會這樣在沙發上愣神，沒有別的理由，只是單純的想要清空大腦，休息一下。

        葉云霞從表姐的房間里出來時，就看到坐在沙發上獨自扶額愣神的哥哥，她忽然意識到那個一直保護自己的肩膀，似乎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孤單。

        她躡手躡腳地來到哥哥身邊，順手從旁邊的茶幾上，滿滿地斟了一杯茶送到葉云飛面前，輕聲道：“哥~”

        葉云飛睜開眼睛，發現是云霞，沉郁的眼睛，慢慢有了溫度，他接過茶杯，輕輕抿了一口，溫和笑道：“怎么還沒睡？”

        “這么晚了，你不是也沒睡嗎？”葉云霞反問。

        “我是正經忙工作，你呢？有哥哥這般忙？”葉云飛故意說著。

        接著他問道：“你實話告訴我，讓林老師幫你補課，是另有目吧？”

        突然聽他這樣問，葉云霞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話。

        “能喜歡上自己討厭的國文課，可見那位林老師在你心里是什么地位。想必，都快把我比下去了吧！”葉云飛說話帶著股酸溜溜的勁，活像打翻了的醋壇子。

        葉云霞繞到云飛身后，一邊幫他捶著肩膀，一邊撒嬌：“哥，你在我心里是最瀟灑英俊的，誰也比不了，要是誰嫁給你，我才是要羨慕嫉妒呢。”

        “你姑娘家的，整天關心這些做什么？小心沒人喜歡你。”葉云飛逗著她。

        “跟你說真的！”葉云霞有些焦急地提高嗓門，“我看安玲姐就不錯！她美麗端莊，脾氣又好，如果讓她做我的嫂子，我一百個愿意！”

        聽到她這樣說，葉云飛收起笑容，換了副認真的表情，沉聲問道：“云霞希望哥哥娶安玲？”

        “嗯!”葉云霞答應的毫不遲疑。

        “哥，你覺得安玲姐怎么樣？”

        沒想到平時一貫調皮的她，此刻竟開始認真地等著他的回答，這讓葉云飛有些無措。

        正思索著如何騙過妹妹，二樓樓梯上傳來一陣腳步聲。兩人同時抬頭看去，只見一個約有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正在下樓，“大少爺，大小姐，這么晚了還沒休息？”

        是藥廠的經理李生。

        “李經理，這么晚了，還和爸爸商量藥廠的事？”葉云飛禮貌地打了個招呼。

        這個李經理，人很溫和，忠厚老實，平時話不怎么多，行事也很低調。來藥廠這幾年，大大小小的事務都是他在處理，看的出父親對他有著足夠的信任。

        但是最近父親總是瞞著自己和李生在書房里秘密商量一些事情，一談就是半夜。

        其實他知道商量的無非就是這次交通封鎖，藥品無法運輸的問題。可一想到父親寧愿和一個外人商量，也不愿讓自己一起幫忙解決，葉云飛心中很別扭，再見到他，竟生出一種被取代的滋味。

        “大小姐，許久未見，竟又長高了。”李生和藹地看著葉云霞說道。

        “那是因為李伯伯你太忙了，好久都見不到你。”

        “云霞，不早了，回房休息吧！”葉云飛忽然轉頭對她吩咐道。

        “少爺，老爺讓你去一趟書房。”李生依然一副恭順隨和的樣子。

        “嗯，”葉云飛回了句“辛苦了！”，然后轉身上樓。

        李生最近明顯感到葉云飛對自己的冷淡和疏遠。他心里很清楚，因為藥廠的事，頻繁和老爺秘密商量一些事情，將他排除在外，自己作為經理，難免會僭越，導致少爺跟自己生疏也不奇怪。

        兄妹倆，他是從小看著長大的，自己來葉家那年，葉云飛已跟在老爺身邊開始到處跑，他的性格，自己很了解，雖表面冷淡，話不多，可心是好的。

        “趕緊休息吧。”李生沖著云霞笑了笑。

        “李伯伯，你也開始嘮叨了。”

        葉云霞邊說邊朝自己臥室走去。

        二樓的第一個房間便是葉繼榮的書房，來到門前，葉云飛敲了敲門：“爸爸，您找我？”隨即門內傳出低沉的聲音：“進來。”

        每次來書房，里面沉悶壓抑的陳設總讓人透不過氣。自小若非父親有事讓自己來這里，自己絕不會擅自進出。似乎二樓的這間書房代表的就是父親不容撼動的威嚴，任何人都不得輕易踐踏。

        站在窗邊的葉繼榮背對著書桌，整個人隱在窗邊的月光中，看不清臉上的表情，模糊淡漠，淹沒在一種愁緒滿懷的錯覺之中，煙斗里的煙絲早已燃燒殆盡。

        “這幾天為了藥廠的事，辛苦了。”葉繼榮沒有轉身，依然看著窗外。

        “這是我的責任，沒什么辛苦不辛苦的。”葉云飛低聲答道。

        葉繼榮轉過身，看著兒子成熟沉穩的側臉，欣然說道：“明天早上跟著我去一趟司令府。”

        “要去拜訪二十九軍的司令陳浦瑞？”

        “嗯。”

        葉云飛眉頭微皺，略感吃驚，“您不是不喜歡和這些兵匪打交道嗎？”

        “這次交通封鎖就是出自他的手筆。”葉繼榮若有所思，“‘解鈴還須系鈴人’，藥廠不能再拖下去，現在看來，也只能是找他解決了。”

        葉云飛聽到父親的這番無奈說辭，心中更是疑惑：“這個時候去找陳浦瑞，以他的個性，怕是要被狠狠地訛詐一筆。”

        “我自會有辦法對付他。”葉繼榮看著他沉聲說道：“云飛，為商者，免不了要和各種人打交道，我雖不喜與這樣的人為伍，可關鍵時刻，如果他成為你的敵人，你只有面對他，才能有勝券的把握。”

        聽到此，葉云飛深深看了父親一眼，明白地點了點頭。

        在他眼中，父親雖然嚴肅，不愛親近人，可他總能教會自己很多為人處世之道，這也是葉云飛最佩服自己父親的一點。

        “把我去年收藏的一件清代的青花瓷瓶準備好，明天一并帶去。”

        “好。”

        葉云飛剛要離開，葉父卻突然問起今天餐桌上的事，“無論云霞到底是什么心思，你都看好她。現在社會時局動蕩，到處都在游行罷工，很不安全。”

        “至于那個叫林念的老師”葉父看向葉云飛，“人要是可以，就別慢待了人家。要是此人心思不正，就及時趕走。”

        “今天已經著手調查了。”

        葉云飛淡淡答道，臉上沒有太多表情。

        葉父點點頭，表示對兒子做法的贊同。“明天讓宋楚送云霞上學。”

        葉云飛看了眼葉繼榮說道：“我可以先送她上學再---”

        “讓宋楚送她！”

        葉父打斷了他的話，語氣嚴厲起來，“不要總是慣著她！這次要找老師，本就是由著她性子來的，總不能件件都遂了她的愿。”

        知道妹妹的行為已經引起了父親的不滿，葉云飛沒有再說話。

        葉繼榮放緩了聲音：“你回去吧。”

        葉云飛點了點頭，轉身出了書房。

        看著房門被關上，葉繼榮陷入沉思，心中感慨萬千。

        父子倆鮮少溝通，兩個人說話倒更像上級吩咐下屬一般。如今再仔細看，不覺間，孩子已經長大了，也能獨當一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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