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交易

        泰祥路北有一座氣派的舊式王府，是前朝某位落魄王爺的宅邸。

        許是家破人亡，又或是被戰爭所迫，幾經顛沛流離，最終這座輝煌一時的豪門深院，落到了個土匪頭子的手里。如今也徹徹底底地改了名，換了姓，成了空有一副好皮囊的私人宅院——司令府。

        說起“司令府”，這個響亮的名字，真真兒地符合了府里現任主人愛面子的性格。主人便是國民軍新征編的二十九軍司令長——陳浦瑞。

        五年前，作為土匪頭子的陳二貴，接到了國民軍的收編調令，思來想去，最后決定棄暗投明，棄盜從良，改了個文雅的名字，便浩浩蕩蕩帶著一眾手下來到南城走馬上任。

        到了南城，陳司令活像“劉姥姥進大觀園——看傻了眼”，這繁華富派的大都匯可比自己呆的那鳥不拉屎的窮鄉僻壤好玩多了！

        可到了才知道，上級竟安排了個破舊的小公館招待他。這讓改了名的陳司令甚是憤怒！打發叫花子呢！想他當土匪時，什么陣仗沒見過，竟敢這樣糊弄自己！

        就在他想著如何向上級發官威時，正好就遇到了這座王府宅邸。這要按他以前的行事作風，早就鳩占鵲巢，直接拿來了。可如今身份不同以往，當司令就應該有司令的樣兒。面子上該有的，也不能虧待了自己。他把當土匪那幾年攢下的錢一咬牙一跺腳，花了一半買下了這坐王府。從此，他帶著眾兄弟們，也就在這司令府里安營扎寨了。

        話說，這天早上，葉云飛開車帶著葉繼榮就來到司令府門前。

        父子倆剛一下車，便有一名士兵跑來問話。隨后，兩人被引進府里。

        兩人到了客廳，許久沒有人來過問。葉云飛開始慢悠悠在屋里到處走動起來，葉繼榮畢竟是老江湖，坐在椅子上氣定神游，紋絲不動。

        王府后院里，則換了另一番刀光劍影的景象。

        一個身著軍裝的中年人，體態穩健，右手高舉一把三八大蓋，身形穩固，左手不動聲色地拉動槍栓，眼冒精光，緊盯著前方一只被縛的公雞。

        兩邊的衛兵都屏住呼吸，瞪眼瞧著。

        只聽“砰”的一聲亮響，遠處那只可憐的生命撲通了兩下，沒了氣息。

        一旁的張副官見狀，連連拍手叫好，其他人也跟著喝彩稱道：“司令威武！司令威武！！”

        “司令槍法就是好！風采依舊！想當年弟兄們就是看中您的好槍法，才敢跟著您出來闖蕩的。”

        張副官一頓馬屁拍下來，陳浦瑞聽著甚是高興，他將搶扔給張副官，“賞你的。”

        “哎呦！！！謝謝司令！謝謝司令！”張副官捧著槍高興得合不攏嘴。

        陳浦瑞接過衛兵遞過來的毛巾擦了一把臉上的汗，粗聲喝道：“咱們現在是軍人，別提當年那些個不光彩的舊事！”

        “那是！我們是軍人！”張副官一本正經地連連點頭。

        陳浦瑞指著那把□□，“過幾天，給咱們兄弟一人配上一把這樣的，提升提升戰斗力，省的再讓他們小瞧了。”

        “就是！”

        這時，一個士兵小跑進來匯報：“司令，一個自稱是葉繼榮的老板前來拜訪。”

        “今天哪個葉老板來，老子都不見！”陳司令拉動槍栓，瞄準前方。

        一旁的張副官思忖片刻，開口道：“難道是那個鼎鼎有名的商業大亨葉繼榮？”

        “他不是不愛和當兵的打交道嗎？這怎么還冷不丁兒的自己找上門。”陳浦瑞突然看向張副官，粗聲粗氣問道：“咱手里掌握的情報被漏出去了？！”

        “這手下的弟兄不是常干這種事嗎？”張副官忽閃著綠豆樣的小圓眼，回答道。

        聽到這話，陳浦瑞的脾氣一點就炸，“得！！！這群小崽子，指不定又是誰拿著情報賣錢走漏了風聲！看我不剝了他們的皮！！”陳浦瑞邊走邊發狠。

        “司令！”張副官趕緊跟在后面勸，“先別急！他們來未必是為了這件事，先去摸清他們的來意再教訓也不遲呀！”

        一群人簇擁著陳司令朝客廳方向活龍活馬地奔去。

        客廳內，正當二人等待之際，一陣爽朗的笑聲穿堂而來。

        葉繼榮抬眼看到一身戎裝的陳浦瑞正大刀闊斧地迎面走來，跟在身后的還有幾名隨從士兵，陣仗很大。他起身恭迎，葉云飛也跟著站起打量著。

        “不知葉大老板前來拜訪，有失遠迎！”陳浦瑞動作迅速，走到客廳上位。

        “一早便來司令府打攪，還望陳司令見諒。”

        葉繼榮拱手致歉，聲音沉穩洪亮，中氣十足。雖在表示歉意，氣度上卻并未現出半點維諾之色。

        眼前這兩位來客，陳浦瑞細細地打量了一番。

        關于葉繼榮的事跡，他也略有耳聞，現在見到本人，卻依舊能看出他當年的風采不減，神采奕奕。一身深褐色長袍馬褂，舉手投足間更顯不凡的儒商氣度。

        “葉老板哪里的話，您能來貴府賞光，算是給我司令府漲漲人氣，怎能算是打攪。”

        他邊說邊看向站在葉繼榮身后的年輕人，一身挺括的黑色西裝打扮，干凈利落，俊眉朗目的。就是這臉，太冷了，不近人情。

        “想必這位便是貴公子？”

        “正是犬子。”

        葉繼榮回頭示意一旁的葉云飛打招呼。

        葉云飛仍舊面無表情，他向陳浦瑞微微鞠了一躬后，拿出早已備好的禮盒，遞給陳浦瑞身邊的張副官，開口道：“陳司令，家父收藏的一件青花瓷器，特地準備了讓您鑒賞收藏。”

        “葉老板太見外了。”

        陳浦瑞嘴上客套，手上卻沒閑著。

        他接過遞上來的瓷瓶細細把玩一番，雖然對古董不是行家，卻也知道，這些老板們送的東西，個個都是上品，不收白不收！

        看了一會，他立馬喜笑顏開，“二位趕緊就坐。”

        又看了看兩人面前空空如也的桌子，大聲斥責身邊的張副官：“都是些沒眼力見兒的粗人，貴客登門，也不知道上茶！”

        張副官自然知道自家主子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他趕緊點頭哈腰賠不是，“司令說的是，都是些鄉野村夫，不懂規矩。”說完一溜煙的跑了出去。

        坐在一旁的父子倆心知肚明地看這兩人演戲。

        俗話說有錢好辦事。送了禮，不一會，一壺濃香的新茶就被恭恭敬敬地呈了上來。

        “不知葉老板來此有何指教？”陳浦瑞疑惑地看向葉繼榮。

        “近來時局動蕩，幾條重要的交通要塞遲遲不解封，著實讓我葉某人為難！今天來就是想請陳司令幫個忙，解了這個難題。”

        陳浦瑞心中打起了算盤，自從掌握了藥廠情報，就再沒查到任何動靜。正愁著沒機會行動，這就送上門了。這又送錢又送人的好機會，再不捉住，那是腦袋被門擠了。

        “葉兄啊~”

        陳浦瑞做出一副為難之色：“你有所不知，我也是左右為難吶！自從火車站發生意外，上峰就大發雷霆，為了抓到歹徒，嚴令封鎖各大重要路線，可現在呢？”

        陳浦瑞拍著桌子直抱怨：“半個月過去了，老子連個兇手的影兒都沒見到，反倒是工人鬧事一波接一波。上邊還死咬著不松口，說是抓不到兇手就不解封。你說說，我能怎么辦？！”

        一旁的葉云飛聽到火車站的意外，腦海中浮現出一個穿著素白長衫的人影。雖然猜不出那人到底什么身份，可直覺告訴自己，這件事和他脫不了干系。

        “可我怎么聽聞，有幾個老板拿著你們軍部鋼印的通行證，在偷偷地向外出貨。”葉云飛冷聲冷氣地突然冒出這一句。

        “還有這種事？！”

        其實，陳浦瑞心下明鏡一樣，印著自己的公章還是他親手蓋上的。

        他佯裝震怒地看向張副官，“趕快給我查查！到底是誰私開公章？抓住了，給我軍法處置！！”

        “您開個價吧！多少錢能買到這張通行證？”

        沒接他的戲，葉云飛直接把價錢擺在明面上，意思很明顯，他淡淡地看向陳浦瑞，等著對方開口。

        看向一旁始終不發一言的葉繼榮，陳司令一下明白了這父子倆來此的最終目的。

        有備而來！

        那也就不再端著了，“都說葉氏家大業大，沒想到葉少爺這般豪爽！我陳某人就喜歡和豪爽的人交朋友。”

        他皮笑肉不笑地大手一揮，眼睛瞇了起來，“我只要你們葉氏藥廠一成股份外加一年的分紅，而且從現在起，每年都要！”

        葉云飛眼神慢慢由冷厲變得陰郁。

        打的竟是長久算盤！不說這條件會不會影響到藥廠的利益，單是父親不愿和那些為非作歹的丘八合作，他這次就打錯了主意。

        葉云飛很篤定，慢慢等著陳司令被父親狠狠拒絕。

        這邊的葉繼榮良久沒有作聲。

        難道是條件開高了？陳浦瑞心里一時沒了底。

        一盞茶的功夫快過去的時候，葉繼榮突然答道：“好！一言為定。”

        “爸爸！”

        葉云飛怎么也沒想到父親會答應他這樣無理的要求。

        葉父同時也看向他，眼神異常堅定，似在安慰。

        看來是下定決心要和陳浦瑞合作了。

        葉云飛沒再繼續反駁父親的決定。

        “痛快！不愧是葉老板。”陳浦瑞很受用地稱贊道。

        “協議下午我會派人送到貴府，希望司令你別忘了把通行證一并送還。”葉繼榮穩聲說道。

        “只要葉老板您的協議一送到，我就簽好通行證，讓張副官親自給您送過去。”陳浦瑞拍著胸脯保證。

        “那就有勞了”葉繼榮起身，“今天多有打擾，告辭！”

        葉氏父子一走，張副官急急問道：“老大，這葉老板怎么說也是個生意人，不都說做生意的都比猴子還精嗎？怎么咱一開口，他連個價也不還，就一口答應了？”

        “你這腦袋不要就給我擰下來！”陳浦瑞一巴掌拍在張副官光溜溜的頭上，“他這次來，就是下定了決心要在我這里討到通行證！”

        “你別說，他越是這樣，我就越懷疑他的藥廠有問題。”

        陳浦瑞喝了一口茶，道：“找人把他的藥廠盯緊了，我倒要看看他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

        “好嘞！”

        回去的路上，葉繼榮坐在后座閉目養神。葉云飛幾次想開口，可話一到嘴邊，就都生生咽了下去。

        這么多年，葉云飛一直跟在父親身邊。葉繼榮做的很多決定，他都很少干預，這也是多年來他看到和學到的。

        只是他始終想不通，一向經商精明的父親，今天怎會如此執著于這個藥廠？

        甚至到了不惜和陳浦瑞這樣唯利是圖的軍匪合作的地步！

        “你是不是想問我，為什么如此輕易答應了他的條件？”葉繼榮看出他的疑慮。

        葉云飛有所擔憂道：“陳浦瑞這人陰險狡詐。他這次狠賺一把，就怕還會有下一次。”

        看著越發沉穩的葉云飛，葉父心中甚是欣慰。兒子和已故的妻子眼角眉梢都有些許相似。只是，面容里少了那份沉靜如水的柔弱，卻多了份歷練和凌厲。

        “云飛，你需要學會隱忍。有些事情不是自己一廂情愿就能順利解決的。商場如戰場，光有錢沒用，還要有權，而我們要做的就是依靠這些當權者。”

        “可像陳浦瑞這樣的掌權者，也能依靠嗎？”

        葉云飛繼續追問，得到的卻是一陣沉默。

        想著兒子的問話，葉繼榮陷入沉思

        不一會，他再次安慰葉云飛，也像是在安慰他自己：“放心，工廠不會有事，一切還沒那么糟糕。”

        “經商之人，身處在這樣的亂世，不能只想著賺錢。我們肩上還有更重要的責任要擔，以后你就會明白了。”說完這些，葉繼榮又緩緩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葉云飛知道是父親不想再繼續討論這個話題，他也陷入了沉默。

        他在心中反復琢磨著父親剛剛說的那幾句話，總能隱約感受到話中的無奈和悲哀。而這種感覺，似乎又在誰身上似曾相識過，到底是誰呢？

        他想不清楚，也記不起來。

        車內再次陷入寂靜，只有繼續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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