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下午。

        辛兔被辛長明帶走，安排到了新的住處。父女倆保持體面，都沒直說昨晚的事，只搪塞過王家人。

        辛兔入住時，幫傭阿姨已經(jīng)做好午飯了。辛長明陪她吃了一頓飯，因為事務(wù)繁忙，當(dāng)晚還是飛回了北城。得償所愿的辛兔，心情極其輕松。

        后續(xù)的時間里，辛兔窩在床上養(yǎng)腿。

        應(yīng)赴星似乎特別忙碌，從周五后，一直沒回復(fù)過微信。不過他性格向來比較冷淡，她倒沒覺得不對勁，也就沒深想這件事。

        辛兔周一返校了，發(fā)現(xiàn)應(yīng)赴星的椅子是空的。

        她這時才覺得事情不太對勁。陳老板說他周五有去吃飯，那人至少是安全的。怎么又請假了？

        想起上回的事，辛兔有點坐立不安。

        上課鈴響，最后一節(jié)是班主任的課。見陳梅梅進了教室，辛兔連忙拿出語文書，放到桌面上。

        “最近大家遲到、曠課的情況比較嚴(yán)重。現(xiàn)在高二了，時間很緊，老師希望大家要遵守校規(guī)。”陳梅梅梭巡教室一圈，提醒道：“如果家里有事，需要請假，得和老師說。不要出現(xiàn)聯(lián)系不上的情況。”

        辛兔注意到她說話的時候，一直看著應(yīng)赴星的座位。

        總覺得班主任指的就是他。

        所有的事連接在一起，怎么都讓人心生不安。擔(dān)心又和上回一樣，辛兔一放學(xué)后，就去藥店買了個小藥箱。

        然后打了輛車，直接去應(yīng)赴星家。

        這次車還是停在“陳記大排檔”門口。

        陳老板正好在炒菜，和她打了聲招呼。

        辛兔沒太多心思閑聊，隨口應(yīng)了聲，直接進了巷子。

        天色深濃，小巷闃寂，嗅不到一點人氣。

        辛兔按照手機導(dǎo)航，一路一路地繞。恐懼總讓人膽寒，可某些時候，又會莫名生出無限的勇氣。她在這時候，竟然都不太怕黑了。

        很快，手機顯示目的地到了。

        辛兔停住腳步，心底也不太確定，應(yīng)赴星是不是真住在這家。借著手機屏幕的光亮，她艱難地環(huán)視四周。

        眼前的小巷苔壁濕滑，鐵門已經(jīng)長滿了銹。門旁的鐵架上凌亂地掛滿衣服。側(cè)邊垃圾堆砌，氣味酸腐刺鼻。

        隔著銹門，隱隱傳出了不堪入耳的叫罵聲和鞭子聲。過了一會，里面的人似乎停止了謾罵，變得安靜起來。

        辛兔差點以為是自己出現(xiàn)了幻聽。她下意識蹲下身，從窗戶邊緣往里覷。

        室內(nèi)光線晦暗。墻漆剝蝕頹敗，有些地方已經(jīng)露出光禿禿的紅磚。

        破皮沙發(fā)又小又?jǐn)D，上面堆滿衣服。成摞的廢品與桶在墻角堆積成冢，充斥著臟亂的塵埃。

        辛兔被嚇了一跳。

        要不是親眼所見，她甚至以為，這是被人遺棄的危房。

        室內(nèi)有人正在吃飯。隔著一塊薄薄的門板，什么也看不見，只能聽見他們的吧唧聲。

        辛兔還在確認(rèn)情況。

        忽地有人發(fā)出一聲喘息，聲量不大，在這狹小的空間里卻顯得清晰。

        辛兔循聲望去，對上了應(yīng)赴星的側(cè)臉。

        少年蜷縮在角落，像塊沉默鑄就的石塊。細(xì)碎的黑發(fā)散落前額，半遮住眉宇。嘴唇直抿，下顎斂得死緊。在這光線下，他的面容半明半昧，看不太出神情。

        辛兔掐著掌心，嘴唇動了動，但沒發(fā)出聲音。

        她不敢說話，免得被那兩人發(fā)現(xiàn)。

        像注意到應(yīng)赴星的動靜，游德宏罵罵咧咧，“你他媽安靜點。聽到就煩。”

        游正奇似乎耐煩了：“爸，你欠債再怎么打他也沒用。他身上的錢前幾天不都被你拿走了？你別罵了，聽得我煩。”

        游德宏：“看見你就晦氣，滾回房間。”

        “……”

        聽見這話，應(yīng)赴星似乎想笑，嘴角卻不斷下墜，拉得平直。

        辛兔看著看著，只感覺心臟一股酸熱拼命往上竄。

        讓人完全沒法招架。

        不過須臾。

        應(yīng)赴星撐起手肘，艱難地爬了起來。眉宇發(fā)絲微蕩，露出了鮮明利落的輪廓。他扶著桌子，神情漠然，無悲無喜。

        辛兔忍不住撫上窗臺的欄桿。

        似乎聽到動靜，應(yīng)赴星不經(jīng)意側(cè)頭，對上了她的眼。

        他的神情微愣。

        傍著破敗的小巷，在深濃的夜色里，兩人四目相對。

        這一刻，世界闃寂無聲。

        辛兔回望著他，心底突然涌出一股強烈的沖動。

        再也不想看到他跌入深淵，再也不想看到他遍體鱗傷。把他帶走，把他藏起來，讓這些人再也找不到他。

        她不要看著他的夜晚，永遠(yuǎn)是瞎的。

        瞥到他手臂上的傷，辛兔匆忙從包里翻出小藥箱，從窗臺遞了進去。

        應(yīng)赴星睫羽微動，立刻別開了臉。

        他的背脊緊繃，捏住桌角，用力到指節(jié)泛著青白。

        像是一種窘迫卑怯的姿態(tài)。

        辛兔有點沒看懂。

        不太確定他是痛到無法承受，還是自尊心作祟。

        辛兔將小藥箱放在地上，從包里拿出便簽和紙，迅速寫下一句話。而后小心地扔到他的腳邊。

        應(yīng)赴星垂下長睫，緩慢地?fù)炝似饋怼?

        『等他們不在了，你找個機會出來。我?guī)�你走。�?

        應(yīng)赴星抬眼，輕輕地?fù)u頭。

        聽見那倆人還在吃飯，辛兔又驚又怕。她低下頭，抖著手，又寫了一張。

        『你不答應(yīng)我，我就不讓你還錢了！』

        像沒預(yù)料到她來這招，應(yīng)赴星輕扯唇角。過了須臾，他抬起頭，將兩只手交疊，做了一個繁復(fù)的手勢。

        燈光昏暗，在墻上靜靜拓下一層陰影。

        辛兔的目光越過他的身形，望著墻上的影子。

        是一只貓。

        在這一刻，辛兔的腦海突然浮現(xiàn)起她在小巷被報復(fù)的事情。

        她被石頭那群人碰到，在逃跑中，她又不小心撞上應(yīng)赴星的胸膛。而后，他救了她，也救了一只風(fēng)餐露宿的小野貓。

        辛兔很清晰地記得。

        面對她想領(lǐng)養(yǎng)的要求，應(yīng)赴星說：“如果不能做到，就別給它希望，還不如讓它像現(xiàn)在這樣，反而自由。”

        以及在小巷那天，他說的那些話。

        ——“都會走的。”

        在這瞬間。

        辛兔突然全都明白了，輕輕比了個“ok”的手勢。

        應(yīng)赴星喉結(jié)上下輕滑，而后淺淺地笑了。

        深夜清光般美麗。

        -

        應(yīng)赴星處理好傷口，又換了身衣服。隔著房間窗戶，他看到辛兔打電話讓父母請了晚修的假，而后抱著小藥箱，安靜地坐在臺階上。

        影子瘦瘦的。

        夜越來越深了。

        家燈一盞盞捻滅，小巷滿眼昏黑。

        擔(dān)心辛兔會害怕。

        應(yīng)赴星想找手機，給她發(fā)條信息，才想起自己的手機被摔壞了。他在紙上寫下一句話，丟到她腳邊。

        『你去陳記大排檔等我。』

        辛兔拆開，朝他搖了搖頭，而后背過身去。

        還挺犟。

        盯著她的背影看了會，應(yīng)赴星沒再猶豫，開始收拾行李。除了必備的教科書，他的東西少得可憐，就連衣服來來回回也只是那兩三套，一個背包就能裝完。

        瞥見桌上的相框，應(yīng)赴星的目光微頓，指腹觸上女人的臉。他的眼眶漸紅，輕聲說：“媽，我這就帶你離開。”

        隨后，他小心翼翼將相框塞進背包。

        等他收完行李，那兩人早已睡熟。隔著脆弱的墻體，巨雷般的鼾聲傳了過來。

        應(yīng)赴星唇角微松，背上包，起身出了房間。視線一片漆黑，憑借回憶，他走得很小心，避開了障礙物。

        應(yīng)赴星走到鐵門前。

        他慢慢抬起手，而后，又停在半空。他輕輕閉了閉眼，怕打開門后，便是一場虛幻的夢。

        他緩了緩呼吸，睜開眼，打開了門。

        隔著縫隙，他看見辛兔瞬息彈了起來，像被嚇了一跳，神情有點畏怯。

        他將門輕輕拉上：“嚇到你了？”

        辛兔沒吭聲，走到他面前。她似乎有些緊張，左右張望一下，才用氣音問，“他們都睡著了？”

        應(yīng)赴星垂眼看她，聲音有點啞，“嗯。”

        像松了口氣，辛兔彎唇：“那恭喜你，警報解除啦。”

        應(yīng)赴星正準(zhǔn)備說話。

        辛兔忽地握住他的腕骨，小聲道：“我們快跑吧，不能讓你被抓回去了。”

        下一秒，她輕巧一拽，拉著應(yīng)赴星往外跑。

        應(yīng)赴星神情微愣，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過來，只覺得風(fēng)刮過耳際，鼻端浮漾著辛兔身上的柑橘花香。她的手掌軟得不可思議，像夏日晴空下的鮮嫩花苞。

        搭在腕骨上的那只手，溫?zé)岬模�力道軟綿綿的。像貓爪戲人，存在感卻極為濃烈，幾乎讓他沒法思考。

        應(yīng)赴星偏過頭來，直勾勾地盯著她看。

        就像被慢放無數(shù)倍的鏡頭。

        他清晰地看見。

        少女睫似鴉羽，濃密纖長。目若點漆，彎而含情。嘴唇輕抿，色澤殷紅，仿佛鮮活的玫瑰初蕾，載不動一滴晨露。

        應(yīng)赴星喉結(jié)上下輕滑，一時間竟然說不出話來。

        辛兔偏頭看他，突然問：“藥油帶上了嗎？”

        “帶上了。”想起她的腳傷，應(yīng)赴星提醒道：“跑慢點。”

        “不行。”辛兔連連回頭看，緊張得不得了，“我第一次干壞事，我得跑快點。”

        應(yīng)赴星：“……”

        ……

        兩人逃出巷子，停在“陳記大排檔”門前。

        街道燈火通明，人聲呶呶起落，混雜著食物的煙火氣，很是熱鬧。

        辛兔此時神經(jīng)緊如滿弓，一時半會也沒順過氣來，重重地喘息著。她抬頭看向應(yīng)赴星，驚魂未定地道：“你確定他們睡熟了嗎？”

        應(yīng)赴星輕輕“嗯”了聲。

        “那就好。”辛兔松了口氣，只覺得自己站不太穩(wěn)，下意識地扶住應(yīng)赴星的手臂，“第一次干這種事，感覺跟殺人越貨似的。”

        應(yīng)赴星身體一僵，沒吭聲。

        辛兔緩了下呼吸，思考著該怎么說服應(yīng)赴星住她家時，忽地聽見臺階上有人問道：“誒。你倆學(xué)生這么晚，怎么還不睡覺？”

        聽見這聲，辛兔抬眼，發(fā)現(xiàn)是陳老板。

        他剛炒完一盤菜，樂呵呵朝這邊看，“明天不用上學(xué)啊？”

        辛兔剛想張口說話。

        又想起應(yīng)赴星在旁邊，于是她沒敢吭聲。

        應(yīng)赴星站直身子，語氣疏淡：“陳叔，我要走了。”

        陳老板神色一愣，下意識看向辛兔。

        辛兔頭皮一緊，怕讓陳老板幫忙的事會暴露，于是不動聲色地朝他使眼色。

        “好嘞。”陳老板馬上會意，笑道，“小應(yīng)，好好念書，你會很有出息的。”

        像注意到他倆的不對勁。

        應(yīng)赴星來回打量著他們，神情若有所思。

        他太聰明了。

        這會辛兔實在怕被他猜出來。她連忙拽了下他的手臂，“我們走吧。”

        應(yīng)赴星輕輕應(yīng)了聲，而后朝陳老板鞠了個躬，“陳叔，謝謝你。”

        陳叔揮了揮勺子，嘆了口氣，“小應(yīng)，飛吧。飛遠(yuǎn)點。”

        “以后別再回來了。”

        ……

        兩人上了輛車。

        辛兔把住址報給司機，而后系上安全帶。

        司機開了導(dǎo)航，啟動了車子。

        窗戶隔絕了一切的嘈雜。

        他們都坐在后座，離得很近。辛兔余光看見他虛靠車窗，半闔雙眼。眼底微青，唇色蒼白，模樣困頓又疲倦。呼吸清淺，似乎已經(jīng)陷入了夢鄉(xiāng)。

        車內(nèi)悄寂，濃郁的柑橘沉香安靜地浮晃。

        辛兔還在發(fā)懵。

        人已經(jīng)被她稀里糊涂帶出來了，但關(guān)于后面的事，兩人好像還沒聊。但她又覺得，好像談了好像也沒用。

        辛兔其實想直接把他帶回家，這是最省心的辦法。正好新住處是三房兩廳，又離城月高中近，上學(xué)很方便。

        不過，按照應(yīng)赴星的性格，很有可能會拒絕。

        辛兔躊躇兩秒，正準(zhǔn)備開口的時候。

        像察覺到他的為難，身旁的少年忽地出聲：“你放心，我會找地方住的。”

        “……”

        “太晚了。我先送你回家。”

        辛兔一下茫然了。

        他這怎么和剛開始說的，不太一樣。人是她帶出來的，她總不能扔下他不管。

        她又問：“你哪有地方住？”

        應(yīng)赴星睜開雙眼，聲音極輕地冒出一句：“死不了。”

        辛兔很不贊同：“不行。”

        “……”

        “你還欠我錢呢。”沒等應(yīng)赴星說話，她直接道，“你想賴賬啊？”

        應(yīng)赴星神色微頓，轉(zhuǎn)頭安靜地盯著她。

        絲毫不覺得自己說話直白，完全把應(yīng)赴星當(dāng)成了債務(wù)人，辛兔繼續(xù)道：“你別想了。我不是那種吃虧的人。”

        應(yīng)赴星面不改色，散漫道：“我會還的。”

        “而且，我好不容易救的你。”辛兔探過身子，覺得自己有理有據(jù)：“所以你又欠了我一次。”

        應(yīng)赴星瞥她一眼，但沒吭聲。

        “我呢，就從小債主變成你的大債主，所以你得聽我的。”辛兔說，“我讓你住我那，你就得住。”

        像覺得荒唐，應(yīng)赴星挑眉：“什么？”

        辛兔也不管他兜里有沒有錢，隨口找了個罪名就往他頭上扣。

        “畢竟，我怕你攜款逃跑。”

        應(yīng)赴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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