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前章中
景硯玄色大氅披身,周身清冽,目色沉靜淡和,好似沾了外頭的風雪。姜衣斂著眼,柔軟躺在床榻,僅是一動不動看著他。
光影虛錯,隨簾帳晃動,浮塵之下兩人再次相見,竟生出幾分不真切感。
“若有什么愿求,大可說出來。”景硯被她看得不自在,別開了視線,卻故作鎮定,低垂著長睫,緩慢動唇:“景硯力所能及之內,自會為你辦到。”
仿佛春秋歲過的這些年,不過睜合一瞬,光景還是三年前的模樣。
姜衣忽就笑了,沒在意景硯之后的話,身子如同抽盡了氣力,僅能輕動指尖,實在無法起身。她想了想,平和開口:“既已是藥石無醫,喝與不喝,又有什么區別。”
死生一至的境地,姜衣看得開,言談也隨意許多。她為數不多的記憶里,約莫記得,景硯常有上陣殺敵的外傷,若非致命,他能忍則忍,也不受制于服藥。
景硯默了一會:“總歸是有用的。”
外頭風雪呼寂,喧聲不斷,屋舍內爐火暖炭,偶有些微的星火炸裂,蹦出霹靂一聲。沉夜時分,兩人若不出聲,屋內多數時刻是安靜的。
“好吧。”簾影暗色不明,姜衣抿唇,笑得愈開。她已達到目的,也不與景硯糾擰為難,身子施力未果,她指尖輕觸簾帳,出聲喚道:“景硯,能否勞煩你,把我扶起來。”
景硯性子淡,眉目流動,從不輕易泄露心緒。
他聞言稍作一頓,平緩上前,撩開了紗簾,長身微微俯下,小心為姜衣借力。
姜衣只覺察出面前這人大氅袖衫翻擺帶動的些微涼意,如平荒一展,風雪歸塵。景硯由始至終,只隔著衣衫觸碰姜衣,氣息輕緩,克制而又守禮。
待姜衣背靠軟枕坐起,他退身一步,借著映入屋舍的沉皎清輝,環顧了一眼,語氣平常:“青守嬤嬤將藥溫在了爐上,你等會,我為你取來。”
屋內點了一盞燈燭,光芒鋪瀉,雖仍顯昏暗,總歸能照見物事。
時隔三年,姜衣再次看清了景硯的臉。
冬雪落下又融化,他比之三年前,沉穩了太多。眉眼落下諸多舊事,輪廓亦從容不少。好似霜色傾瀉下,一柄入鞘的長劍,斂了初見時的意氣,徒留下難以言說的穩重與安靜。
與他的好相貌糅合,又多出一份矜貴不可攀的氣質。
已是將死之人,姜衣身如枯木,目光坦蕩望去,便沒太多顧及之處。
她見景硯將藥端來,躬身放在她觸手可及的案上,指節微微彎曲在半空,略有猶疑。
燈下影色綽綽,暖意幽和,姜衣心中喟嘆,雙唇闔動,主動出聲:“我沒有力氣,景硯喂我,可好。”
面前的年輕城主長睫垂落,于燭火暗影中,神色難辨。
此后景硯不怎么回避姜衣,平日閑適的光景,漸多了起來。
他代替青守嬤嬤,守在敞闊的高舍中,替姜衣溫爐煎藥,近身服侍她飲下。同時舉一城之力,勞心盡力,欲招攬名醫,為姜衣診治身體。
請來的諸多高人,縱有屈世的醫術,待看過姜衣,皆是嘆息搖頭:“時日無多,城主另請高明吧。”
景硯也不惱,平靜頷首,客氣地許他們酬勞,派侍從一一送離。
姜衣看在眼中,了然于心。大郢城宮闕,繁錦絕倫之另一面,是常人難企及的陰晦臟私,若想讓人死去,豈會留有余地。
對她這樣的人,景硯何必徒勞。
大雪伴明光,凜冬難以消磨。
姜衣為數不多醒來的時刻,都有景硯照看在側。她覺不出時辰,塵影鋪瀉了整個屋子,外頭日灑雪色,是最灼眼的光亮。
姜衣清醒了些,看見景硯負身只影,就坐在門欄處。兩人隔著長屋落光,幽塵靜物,姜衣恍惚竟覺得彼此距離甚遠。
景硯正凝著院中的禿樹出神。
青守嬤嬤說,這樹是在她走后不久,君上著人另栽下的。一路護送至北漠,僅是路途便遙遠艱辛,更有匠人寸步不離跟隨照料,才難得在薊涼城存活。
姜衣臨走前最后的時日,郁郁寡歡,整日閉門不出,景硯本意是想著,悄然尋來姜衣喜歡的梨樹種下,若滿院梨花綻放,或能讓她入眼一二,得以展顏。
可惜還沒等梨樹送來,一場烽火事變,姜衣便先離開了這里。
待姜衣再回這方院落,身子已是虧空內朽,整日纏綿病榻,不能行走。光景時移,她倒是在每日醒來的第一眼,會遠遠瞧望這株梨樹。
幾道長門盡開,幽明空寂,誰也不知她在想什么。
姜衣輕咳一聲,門邊的身影聽見動靜,立時動了動,闔上兩道門,長步走向她。景硯斂了神色坐在床榻,看不出多余的思緒,駕輕就熟地替姜衣倒了杯熱茶,喂她細緩飲下。
“今日醒得比平日早些。”他略作思索,試著問道,“可需要添些熱粥。”
姜衣只是搖頭,兀自又看了眼光禿禿的梨樹,望向景硯,好聲提醒:“你方才是在看那株梨樹?而今只有雪覆枝干,還不到梨樹開花的季節。”她記憶恍惚,費勁思索一番,“想是要等三月后。”
景硯不動聲色端了杯盞,澆一斗雪融水洗罷,放回原處。
“那時花簇漫卷,盈盈光盛,滿院盡是春意,極其爛漫好看。”她不免懷念。
景硯安靜聽著,自顧手中的活計,不見刀劍礪就的銳氣,舉手投足,好似集了無盡的溫柔。
雪日拂半影,過了好一會,他仍是垂目,卻輕聲說:“等到三月也是徒勞的。”
迎著姜衣不解的目光,景硯眸色幽深,坦然啟唇:“是我太過強求,北地寒涼,自它落地種入庭院,還從未開過花。”
姜衣一時愣怔,說不清心頭滋味:“這樣”
話音落下,她便覺出不妥,欲要再說什么,景硯已安靜轉了身,替她溫起藥來,似也只是一聊常話,未作多想。
姜衣目光凝在景硯身上,此一時彼一時,堂堂薊涼城城主,功勛無兩的江離君,竟親力親為,照顧她這個毫不猶豫背棄他離去,又落魄如喪家犬的舊妻。
她心有動容,突而出聲:“你怎不佩劍了。”
景硯沒太多起伏,平淡如常:“之前受了些傷,不能再隨性揮刀劍。我的身手已配不上它們,索性便不佩了。”
“是重魚害的?”姜衣立時通透,錯根枝節,尋一縷便知其脈絡,“他以我為餌,施計謀害你?幾時的事?”
昔日少年曾意氣風發,刀劍伴人,揮汗自如。
她明白景硯將這技藝看得多重,也能想出他當時會有多痛苦遺憾。諸多不如意,俱是由她而起,姜衣陷入驚詫,忽覺無力起來。
木門閉兩道,只有中間半敞狹光,爐火一盛,輕塵更起,寥寥成空寂。
景硯倒是云淡風輕:“我已受封鎮守薊涼城,于身份而言,本就不該再著刀劍。”他想了想,繼而說道,“都過去了,你莫多想。”
姜衣深深閉上眼。
摒去一切隱約而生的柔軟,她在景硯端來藥碗時,又是往常慣有的溫雋:“有勞景硯了。”
景硯一向沉頓少言,無事時不會開口,只獨坐一案,端身看書打發時間。辰酉須轉,姜衣強撐著精力,直至晚上,景硯來榻前告辭:“你好生歇息,我明早過來。”
姜衣輕扯動簾帳,景硯以為她有哪處疼痛,走前幾步,俯身而下待她開口:“可還有事。”
不料,那人柔軟攥上他的手。
溫涼的觸感自指節而始,如藤蔓蜿蜒,如流水泠潺,不經意的剎那,又一次侵入他心中高筑的固防,叫人手足無措。
“其實,你可以在榻上安寢。”姜衣眼中倒著燭光,泛出淺淡的溫雋,低低緩緩地開口。
屋子里忽然靜謐下來。
縱使外間月照清雪,輝光流瀉,卻溢不進小爐暖暗的長檐屋閣中。
景硯抿著唇,垂落下眼眸,一動不動看著兩人雙手相扣。好似眼前有了天梯萬丈,只待自己恢弘意氣一抬手,便可摘攬多年的思念。可他也明白,哪怕不自量力地走上前,也及不上他心中的明月。
沉滯許久,景硯突然低聲問道:“姜衣,你愛我嗎?”
姜衣一愣,隨即眸色盈出笑意,安靜看著他,并未說話。
景硯內心了然,本就不敢有期盼,至此也算不上失落。他說不上是什么滋味,不過是一場絢爛煙火,照著他早就知道的結局,又歸于凄清冷落罷了。
“既然不喜歡,又何必勉強自己。”他聲音愈低,不愿再沉溺連日的假象。
景硯背過身去,手也自然而然脫離姜衣,想了想,將連日的困障悉數道出:“你近日待我的好,也是別有所圖罷。我知你一直厭棄于我,不喜我舞刀弄劍,不喜我任何的言行舉止,哪怕是看見我,都會令你生厭。
“我的身份于你而言就是屈辱,你又怎會關心我為何不佩劍,甚至真心讓我留下來。”
燈燭游曳,昏暗的影子斜長至地。
寬舍空閣陷入悄寂,氣氛僵凝之下,唯有漏更細數夜聲。
景硯聲音輕淡:“你的種種心意,我都是明白的,但那時我想著,哪怕有萬一的可能,或許你逼我相見,也只是想見見我。”
僅此而已,他便心滿意足。
后來的浮夢太美好,好到他自欺欺人,欣然前往,不敢將這段時日的和諧打破。
直至今日,風雪微漾,他獨倚在門欄旁,半是舍內爐火溫暖,半是庭院明光灑瀉,望著雪中了無生機的禿木,景硯猶如看見嫁給他之后的姜衣。
他二人已快到死生相隔的地步,就莫再讓姜衣違心忍耐,遷就自己了。
姜衣靜靜聽完,雙眸仍舊凝著他,一如春水碧波。
景硯比她想象中要通透得多——卻也不奇怪,薊涼城的城主,重魚的心腹大患,定然不會是只知道殺伐屠戮的莽夫。
姜衣輕嘆口氣,笑著無奈坦白道:“景硯,我總得找一個,替我收尸的人。”
夜靜之下,她語氣隨意且輕松,帶著被拆穿后無謂的豁達。
愛與不愛,哪里是輕易能將就的。姜衣長在大郢城中,自小耳濡目染,學會了橫縱算計,而今她全得仰仗景硯而過,攻心為上,她只想盡可能周全體面地離世。
姜衣一直是在利用景硯。
再無其他。
景硯點頭,沒有生氣,只是心境如斗轉星移,難掩疲憊。
“想要什么,日后直說就好。”他身姿頎長,站立起身,便掩攏了大半的光芒。他唯恐姜衣憂思多想,繼而又半側回臉,落下的眼睫剪影幽長,“你知道的,無論境況如何變遷,我總會盡力為你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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