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三章
景十三眼神微動,不動聲色地垂落了羽睫。
她一身粗布緊衣,忙累過后不修邊幅,濺了泥塵還來不及換下。因著捕過魚的緣故,她脫了鞋襪,又卷起褲腳,全然是山中農家女粗糙潦草的模樣。
景十三目不斜視,徑直要從姜嶼身旁走過。姜嶼欲言又止,目光一路隨她而動,深吸口氣,連忙出聲:“你的傷怎么樣?”
景十三身形一頓,眸光微有劃動。
“沒什么大礙。”她推開簡陋的籬笆門,頭也不回地長步走進,淡聲說道:“進來吧。”
姜嶼彎起唇角,神色愈柔,得了景十三準允,這才不緊不慢地跟在她身后進入小院。
里頭鋤了草,干燥的泥土氣息混著揚塵與梨花香,極有農家的自然質樸,除了破舊的房屋與高大粗壯的梨樹,院子里四下空空,乏善可陳。
姜嶼斂好神色,安然佇立在紛灼花瓣下,壓過心中的復雜,不再多作瞧顧。
想及甚么,他溫緩開口:“霍家的事,我已解決了。此后你可自由進出長桃鎮,她們不會再為難你。”
景十三望他一眼,隨意點了個頭:“你費心了。”
一方小院,兩人安然相處,目光各落一處,唯有盛極的梨花靜靜灑下。
景十三沒太管顧來人,自顧坐在石塊上,抽出短劍刮了魚鱗,又將魚開膛破肚,極快地處理內臟。
整個過程難掩臟腥,實在不雅,她卻毫無避諱,如行云流水,干脆又利落。
“公子此番前來,是要我去取誰的性命?”景十三埋頭專注手中動作,先發制人問道。
姜嶼不解,茫然看向景十三:“什么?”
景十三神色淡定,兀自將魚掛在支起的籬笆樁上,點起火星欲要燒水。等了半晌未得下文,景十三想了想,也不與他兜圈子:“我在問公子,您要我殺誰。”
姜嶼在她目光凝視下,有些緊促無措:“我沒有要你殺人的意思。”
景十三聞言只覺莫名,輕笑出聲:“公子應也能猜出吧,霍家那群惡仆所言不假,我是個刀口舔血的殺手。”
她坦然道出自己的身份,淡漠又涼薄,不見悲喜。
貴氣公子長睫幾不可察地一顫:“嗯,我知道。”他語氣柔和,好似風雪夜歸后,攏闔上兩扇木門,燭影火爐繾綣溫暖。
探知他人過往本就冒犯,景十三不說,他便沒什么好問的。往來歲月過長,姜嶼只知道眼下才是真切。
見他還算直白,景十三倒也方便繼續,指了指自己:“除了殺人,我別無長技。你救我一回,我是認的,但山南地北,只能幫公子取人性命作還。”
她轉過身,眸色平靜地與他對望:“你若有仇家,大可直接道出名姓。”
姜嶼暗下苦笑,自知自己近鄉情怯,太過扭捏,得了景十三誤會。他斂好思緒,將細碎的雜念放在一旁,萬般言語歸合,搖頭說道:“并非是這樣,我只是單純來找你。”
繁盛的梨花好像與舊景重疊,過往記憶襲來,壓得令人沉重。
姜嶼不愿再一個人背負,他嘆了口氣,深深看著她:“你我曾有段緣分,我是你的夫君夫郎。”
該從哪處說起。
前一世的事情實在久遠,久到滄海桑田,時空輪轉,史書也尋不到只言片語的蹤跡。
薊涼城的苦寒,與大郢城的綿盛,悉數成了斑駁破碎的夢影。
他卻總回憶起姜衣臨死前那段時光。
簾帳遮掩的寂靜屋舍,庭外長久不斷的厚厚白雪,躺在病榻上錐心刺骨的疼痛,以及姜衣的夫君。
薊涼城年輕孤靜的君上城主。
人說浮生若夢,喜極悲極大徹大悟。臨到逝世前,過往的一切都似月影空花,回顧去看心境總歸不同。
姜衣對大郢城的一切都已看淡,對景硯卻虧欠太多太多。
彌留之際的這份歉疚,與漫天梨花落下的沉重執念,隨姜衣一道輪回轉世,延續至今。
姜衣曾許諾,這輩子彌補欠下景硯的債,姜嶼帶著上一世的記憶轉世,耿耿于懷,不敢忘卻。
他是為景硯而生的。
這一世他做男子,景硯是女郎,他須得循著梨花印記找到她,護她愛她,與她重結夫妻,守她一生安寧。
落花受風動而搖墜,姜嶼將一切娓娓道來,不作隱瞞。
他找了她太久,多年來惶惶無底,總擔心自己會不夠好,縱使遇見了也般配不上她。
這份憂疾不減,直至磨礪了心性,他也不再有前世的高傲。
如饑寒交迫的旅者遇見清泉。
他們久別重逢,姜嶼只剩下小心翼翼,生怕戳碎了一場幻境。
小院中梨花飄灑,如前世紛繁無二。
小爐上的水早已燒開,隨姜嶼的細慢道述,兩人不動,又給放置得冰涼。
姜嶼端坐院中,低垂著眼,心緒依舊沉悶:“昨日與你撕扭,無意間看見你頸下印記,始知故人所在。”
他說及此處,目光看及景十三:“我與女君前世,便是夫妻。”
日頭漸沉,鍋中滾著熱氣,景十三專心煮弄,面容半隱在繚繞的白霧中,看得并不清晰。
姜嶼心下一緊,輕聲追問道:“你不相信?”
他這一世沒有算計與欺騙,所言句句是真。
景十三忙著手頭的活,由始至終,神色平淡輕和,確是不為所動的模樣。
她不想違心寬慰他,聞言稍作一頓,坦誠說道:“公子所言,很難讓人相信。”
霧氣盈升起,屋中偏暗。
姜嶼啞然,沉靜看著景十三,張了張口卻不知道作何解釋。
景十三聲音疏涼:“人死便是黃土作古,歸為天地虛塵中,不留牽掛。怪力亂神的前世今生之說,在我看來,實在荒誕。”
說罷,她挑起面條,又膾了幾片魚鮮鋪在上頭,端至姜嶼面前擱下。
姜嶼兩日來累于心頭起落,消郁復雜,吃不下任何食物。他低頭看著湯面,掃顧一眼四壁,心下又想著,原來兩人相遇之前,她過的是這樣的日子。
行風凋敝,清貧無依。
他早就知道,因經歷了太多,景十三這世難以輕易相信他人。
他陷入自己織就的困障中,垂著眼眸,聲音低慢:“是我沒有早些找到你。”
往日憂思不可追,本就是他一人的舊念,不該強求她輕易接受。
姜嶼壓下眼中失落,暗自嘆了口氣:“就當我是胡言,女君不信便不信罷。”他抬眼時,重新扯起笑容,“我這一世,對待女君,唯敢有真心。哪怕不論前事,女君可否試著與姜嶼重新開始。”
屋梁撒漏下的最后一抹光隙暗下,木門難以合攏,小院暗香浮入,沁徹了整個房屋。
景十三淡漠不改,在爐火另一側,又添了幾塊柴。半色空寥許久,她只是冷哼一聲:“公子何必說笑。”
暗淡火光映照下,姜嶼的清絕面容,莫名多了幾分難言的脆弱。
他不知道說什么,安靜望著景十三,見她啟唇又問:“公子方才是說,你們前世由男子養家?”
姜嶼點了點頭:“不錯。”
前世景硯以夫君的身份,至姜衣最后一刻,還在遷就保護她。姜衣于心不忍,許諾下輩子她來做郎君。由她尋景硯,終其一生,專心守護景硯。
把景硯待她的好,通通還給他。
“這便是了,雖說男皇繼位三十余年來,勵精改制,世間男子隱有與女子相當之勢。但由古至今,依舊是女子為尊。”景十三鎮定搖頭,“如此陰陽顛倒,郎君在外養家,女子侍夫生產,我聞所未聞。”
姜嶼輕顫長睫,低聲應下:“我自會以這一世的規矩禮教來行事,謹恪自身,侍奉妻主。”
“我卻養不起公子。”景十三不見動容,直言不諱。
漂泊了小半生,幾經生死,景十三倒也通透豁達。她半掩著神色,一方屋舍內,些微火光躍動,輕巧一句言辭落下,從容孤涼不改。
她眼神瞥向四下的窘況,語氣疏淡:“公子也看見了,我而今家徒四壁,一貧如洗,高攀不上公子。”
姜嶼立時說:“我既許諾照顧你,這些該是我來——”
話未說完,景十三目光輕飄落來,頓時讓他失了聲。好似天地蒼茫,一人獨行逆旅之中,不知落寞幾許。
人世多造化,他險些又忘了,景十三記不得前世。
她受教于當下倫德,擔起家中職責,養夫教女,才是女子立身之本。
“公子無須羞辱我。”果不其然,景十三一字一句回得干脆,“我自知是鄉野粗鄙的農家女,及不上公子身份尊貴,但也有母上與世代先祖埋骨在此,斷不會心生妄想,拋卻家姓入贅高門。”
姜嶼動了動唇,幾番囁嚅:“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他縱有兩世的記憶,機謀橫縱,攬盡群書。對著景十三,卻像手足無措的少年,好像上輩子所有的機關利用,全然報應了回來。
難陳為情,難銷入骨。
“我沒想讓你入贅,好不容易尋到你,我怎敢輕賤你。”
其實他究竟什么意圖,景十三倒沒真的在意。兩人地位懸殊,如山間明月的輝芒,偶然有半刻照進陰暗的渠溝,遠遠相望即可,豈能期冀長久。
她萬般清醒,貴公子的一時興起,自己不會當真。
屋中兩人安謐,沉默生起。一碗面條半晌沒動,景十三隨意看過去,神色倒也平常,似是意料之中。
“都不重要,但只一點,公子與我并無夫妻緣分,莫再拿我消遣了。”景十三說得決斷,一如刀鋒劈斬,不留余地。
姜嶼身子一僵,袖中的指尖攥緊。
沉暗的火光浮淡,他眸中幾番明滅,恍惚入神。他只記著前世景硯的心意,城主玄氅遠立庭前,梨枝橫斜,身影孤靜又壓抑。
姜嶼自以為這世找到她才是最大的難事,沒有想過會遭人毫不留情地拒絕。
他猶有清貴公子的氣度,矜挺著背脊,倔強又艱難地問:“為什么,我愿意隨你居于山中,扶持農事,絕無怨言。”
她喜歡做什么,喜歡待在哪處,姜嶼都可以聽她的。景十三不知道,當他跨過冥河幽司,又經歷了多少年蒼白無依的年歲,才終于等到與她的重逢。
星稀長河轉,舉目無歸途。
姜嶼是靠著姜衣許諾給景硯的信念,才得以投生為人的。
“貧賤無歡喜,一日兩日尚可,十年八年又當如何?”景十三不以為然,直截了當地開口,“譬如今日,我能給公子最好的,便是一碗鮮魚面。也只一碗而已,連兩個人都分不得,卻是不入公子眼的粗陋食物。”
她倒不是怪罪他,坦白道出當下鴻溝罷了:“又如公子著華服,我卻穿粗布,我供不上公子的矜貴,強求公子粗茶淡飯,亦是我的罪過。”
姜嶼安靜聽著,面色并不好看。他攥著自己穿著的華貴衣衫,忽覺無地自容。
本想著不愿失禮于前,他應以最好的模樣與她相見,叫她心生喜歡,才打扮得好看精致些。
不料讓她有這般考慮。
鮮魚面確也是他沉溺過往,唯剩郁結,無心提箸。
是他思量不周,辜負了她。
既她覺得鴻溝過大,來日方長,他來細細縫合就好。姜嶼知道景十三并不信自己,現下他無力反駁,想了想,仍小聲吐露心跡:“十年八年我亦無怨,一世也欣然往之。”
梨花氣息中帶著姜嶼散出的冷香,舒和沁遠,叫人心生安寧。
暗影塵光中,景十三眸光輕移,飄然看向他:“是因前世虧欠,所以今生償債?”
姜嶼不知如何回答,好像本該點頭應下,心中卻有石子膈地,難以輕易承認。
山川海域,不與相容。
他靜斂了好半晌,景十三當他是默認。她收回目光,輕笑出聲:“哪怕真有前世今世的噱言,依我看來,人死如燈滅,投胎轉世便是萬象更新。”
眼下夜色已晚,景十三也倦了,沒甚么耐性再與貴公子周旋,站起身走去外間。
“公子當活在此世,不必耿懷過往,委屈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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