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這場暴雨突如其來,黑云低摧,當中細密的雷電翻滾,豆大的雨滴瓢潑而下,聲勢浩蕩,甚至都有幾分猙獰可怖了,在這樣的天氣,若無要事,尋常人絕不會出門的。
蕭霽月立在窗邊許久,方怔怔道:“殿下還沒回來。”
明明沒有什么要事,他寧可冒著那么大雨,還是要去見沈夷光一眼。
蕭德妃正喝著一碗靜氣凝神的湯藥,聽了她的話,原本平復了幾分的心緒再次起伏,她重重撂了勺子,恨恨道:“以往當真沒瞧出來,她竟有這般手段,六郎的魂兒都要給她勾走了!”
江談性子涼薄冷淡,以往對沈夷光不是冷言就是薄斥的,蕭德妃姑侄倆便理所當然地認為他對沈夷光沒幾分情意,這才敢放開手腳籌謀。
她們當真沒想到,江談居然會對沈夷光這般上心。
蕭霽月咬了咬唇,第一次主動道:“姑母,那藥我服的差不多了,咱們不能再拖了。”如今兩人尚未大婚,表哥便對沈夷光這般上心,再晚一些,哪里還有她的立足之地?
蕭德妃煩躁地揉眉:“快了,時機馬上就到。”她不知道想起什么,挺直了揉眉的動作,抬眼瞥了蕭霽月:“你也別光催促我,咱們府上,你那個‘義兄’,你也盡早安置妥當了。”
聽到‘義兄’二字,蕭霽月霎時面色大變,不可置信地看著她。
蕭德妃敲打了她一句,又放緩了神色,拉了她的手:“我的兒,這事兒你瞞著我做什么?倘不是我自己猜出幾分,難道你還要瞞我一世不成?”她緩緩補了句:“你放心,六郎不知此事。”
蕭霽月懸著的一顆心稍落幾分,勉強一笑。
——這是他們蕭家有一樁死也要瞞著的秘密,她蕭霽月,其實早有未婚夫。
當初蕭家并無如今的風光,有意與世家攀親,費了老大力氣,才給嫡女蕭霽月定了清河崔氏的旁支子弟,原也是極好的姻緣,誰知崔家這支碰上兵亂,一夕之間慘遭滅門,只有崔小郎活了下來。
也就是同一年,蕭氏被封為德妃,江談終于被定為太子,蕭氏有意擇從娘家擇取一女為太子妃妾,一邊是未來的帝王妃,一邊是門庭寥落的崔家妻,蕭家和蕭霽月豈肯俯就?
幸好知道這樁婚事的人死的都差不多了,蕭家也著意把這樁事捂著,知道這婚事的人不過一掌之數,只是崔家旁支被滅門,圣上都對獨苗崔寧頗為憐惜,還親自過問過兩回,蕭家再有意對他籌謀,也不敢輕舉妄動。
思量再三,蕭家決定先把崔小郎認為義子,接到家里養著,往日只讓他和蕭霽月兄妹相稱,打算慢慢淡化這樁婚事,崔寧感念蕭家,也自覺門庭衰敗,委屈了蕭霽月,對她無有不應,只恪守兄妹之禮。
不過崔寧卻有才干,極得江談的青眼,半年前江談去山南辦事,他還特意帶上了崔寧。那些時日,蕭霽月幾乎沒睡過一個安穩覺,每夜都是噩夢纏身,惶惶不安。
所幸她也有幾分運道,江談回長安的路上遇刺,崔寧勇武有謀,拼死護得江談周全,自己卻落了重傷,已是油盡燈枯,江談這般寡淡的性情,都為他幾度落淚,所謂愛屋及烏,因著崔寧對蕭家和蕭霽月贊譽有加,江談自然也更加愛重蕭氏一族。
——所以他這些日子對蕭霽月百般縱容,甚至為她屢次拋下沈夷光,二分是沖她為自己擋的一刀,余下八分皆是瞧在崔寧將死的份兒上。
她勉強定了定神:“姑母放心,他也就這兩日了。”
蕭德妃這才喜笑顏開:“那便好,這禍根萬不能留的。”
她說罷又是一嘆,眉眼恍惚:“咱們寒門不易,我初入宮的時候,遇到世家出身的妃嬪,不光得舔臉賠笑,還得伏低做小,倒似她們的奴婢一般,明明我也是陛下的妃嬪”
她想起昔年不易,語調漸漸激烈,神色憎惡:“太子重禮,事事以皇后為先,日后殿下登基,怕也只是個太妃的位份就打發了我,難道我苦熬這么些年,熬到我兒子做了皇帝,還是要給他們世家女為奴為婢?!”
她緊握蕭霽月的手,嫵媚的眉眼斜挑,戾氣陡生:“阿月,無論用什么手段,你得把家里那攤事料理干凈了,皇長孫必得出自咱們蕭家!”
江談對此人的厭惡早已達到頂點,如今看他敢當眾這般挑釁,不由心生恚怒。
只是他自恃身份,不好對著一個私奴發作。
江談到底是矜貴慣了的人,見沈夷光也沒有伸手接他湯羹的意思,他甚至不禁帶上了三分委屈,不快蹙眉:“你便是這般管教的下人?”
沈夷光話都懶得說了:“呵呵。”
謝彌笑吟吟:“殿下這話偏頗了,是我自作主張,跟我家主人沒得關系。”
他看了看沈夷光,又瞥了眼江談手里湯碗:“不過這湯羹,我家主人的確喝不得,殿下見諒。”
江談并不覺著自己哪里有錯,他見潺潺對他愛答不理,謝彌偏又煽風點火,他厭憎地一眼掃過謝彌,又抬眸一瞥繡春,繡春會意,喚侍衛進來發落謝彌。
沈皇后不覺臉色微沉,輕輕放下筷子,她卻沒急著發作,先轉向謝彌,溫聲道:“你是個好的,知道護主,先退下吧。”
繼而又轉向江談,素來溫和的臉上竟帶了幾分不贊成:“六郎”
她面有失望地搖了搖頭:“潺潺打小不能碰這種香蕈,服之便會腸胃劇痛,嘔吐不止,她小時候在宴席間誤食了一回,人差點沒了,我和她祖母險些嚇出個好歹來。”
關鍵這當真不是什么秘事,就連皇上這個做姑父的都聽聞過,要說忙于國事未曾留意,皇上不是更日理萬機?難道他這個太子還忙得過皇帝?
但凡留半點心的,都不會讓潺潺碰香蕈,她的部曲彌奴都知道這個忌諱,太子是她最親近的未婚夫,她未來的枕邊人,他怎么能把這要命的一碗湯大喇喇地遞給潺潺?
江談面色一僵,難得有幾分無措,他下意識地看向沈夷光,解釋道:“我”
沈夷光放下筷子,轉向沈皇后:“姑母,我吃飽了,可以先回去嗎?”
沈皇后微嘆了聲,頷首允了。
沈夷光原本瞧謝彌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如今有江談比對著,她瞧他終于順眼幾分,帶著他快步離去,只是從始至終,未曾瞧過江談一眼。
江談身形凝滯。
往日沈皇后對江談和沈夷光的親事還是頗有信心的,倆孩子樣樣出眾,江談縱性子冷淡些,可也未必是壞事,至少身邊是清凈的,連個通房司寢都沒有,待以后成了婚,知道疼愛妻子了,也就好了。
但近來這些事,尤其是今天親眼所見的這一幕,沈皇后真的有些動搖了,六郎這般,分明就是眼里沒有潺潺!
沈皇后心下越發不安,她久居中宮之位,自然知道要坐穩這個位置是何等艱辛,帝王對帝后不說千嬌萬寵,最起碼的敬重看重還是要給的,六郎總是逼著潺潺一讓再讓的,以后若遇到什么事了,難道她還要讓出后位?
潺潺這樣的傲氣性子,若被這般磋磨,焉能茍活?
還是說,六郎其實屬意蕭家女?對潺潺無意?那兩人豈非怨偶?
沈皇后心緒不寧,臉上也帶了些出來,身畔嬤嬤猜出她心思,不由勸道:“娘娘莫要憂慮,若殿下心里真無縣主,斷不會冒雨前來的。”
其實嬤嬤說話倒也有理,可沈皇后心里仍是直敲鼓。
只是這婚事畢竟是圣上下旨,六郎又沒什么明顯的問題沈皇后緩緩出了口氣,撥弄著手里念珠:“容我再瞧瞧吧。”
她既是皇帝嫡妻,又是江談嫡母,對這樁婚事,她若要開口,自然是有分量的。
江談要在這里陪沈皇后小住兩日,沈夷光有意避開太子,正好萬年提議要去許愿橋逛逛,她便欣然應允了。
和沈夷光不大對付的五公主嘉熙忽提議:“咱們不如自己打個絡子來掛許愿玉牌,這樣既大方又漂亮,也顯得咱們誠心不是?”
這提議有趣,眾人紛紛附和,唯獨沈夷光臉色有點發苦,卻不好反駁。
嘉熙召侍女取來了七彩絲線,得意地瞥了沈夷光一眼:“潺潺美名遠播,想來女紅更是擅長,你打的絡子,肯定是我們所有人里最好看的。”
她都這般說了,眾人自然附和著吹捧了沈夷光幾句,沈夷光含笑應了,心里卻郁悶的要命。
從她三歲起,她就是同齡孩子里最聰明的一個,不管是讀書習字,還是彈琴作畫,她學的都是最快的——可偏偏老天爺就像見不得完人似的,她那一雙能彈琴作畫的手卻笨的要命。
學個繡花,一雙手被戳成蓮藕,把貌美鴛鴦硬生生繡成了豬頭,學個廚事,險沒把院子給燒了——從此祖父便不許她再踏入廚房一步,倒不是心疼房子,主要是怕她丟了一條小命,這在如今可是頗為罕見的——畢竟就連萬年公主那樣的性情出身,女紅針鑿廚事也是能上手的。
萬年有心多打一根幫沈夷光作弊,偏偏身邊圍著一圈人,她也愛莫能助了。
五公主越發得意,拿眼把沈夷光瞥個不住,只等著她出丑。
越是這種時候越要冷靜,沈夷光深吸了口氣,借口更衣起身,避開眾人視線。
走到拐角處,她隨手拉了個小丫鬟,硬是把人家拽到了一間侍衛房里,她一手把人家摁在墻上,一手捏著幾粒金瓜子,氣勢洶洶地問:“會打絡子嗎?”
還以為哪里得罪貴人的小丫鬟傻眼了:“”
背后忽又傳來‘噗’的一聲竊笑,接著是一連串毫不留情地狂笑。
沈夷光做壞事被抓了個現行,身子不由一僵,轉過頭,就見那殺千刀的謝彌笑的打跌,她惱羞成怒地道:“你怎么會在這兒?”
她問話的時候,手不覺一松,小丫鬟一溜煙跑了。
謝彌抱臂挑眉,仍笑個不住:“主人,這是我的房間。”
被這么一耽擱,時間便不夠了,沈夷光眼看著自己要丟臉,沮喪地道:“我今兒就不該來什么許愿橋的!”
她掌心忽然一輕,謝彌竟從她手里把絲線抽了出來,悠哉道:“不就是條破絡子嗎,我來。”
男人打絡子?沈夷光錯愕地看著他高的離譜的身量,看著他筋骨分明的臂膀,看著他怎么也不像能打絡子的有力雙手
她很快回過神:“你再逗我試試!”
謝彌嗤了聲:“主人可真夠沒見識的。”
他沒搭理沈夷光的否定,手上的動作不停,骨節分明的手靈巧地上下翻飛,漸漸地編出一條足以讓十年織女都自慚形穢的精巧絡子,還結了個極漂亮的同心結。
沈夷光錯亂了:“”她頗受打擊地道:“你,你怎么能會”
她好傷心,她的手居然還不如一個男人的靈巧!
謝彌鄙夷地嘖了聲:“也就是主人這種生在富貴窩里的,才會覺著男人不能干這個女人不能干那個的,到了快要餓死的時候,繡花縫衣服我也不是沒干過。”
他編好最后一個結,有意逗她,故意把絡子拿到她眼前晃來晃去,卻不讓她碰到:“編好了,主人要拿去送給太子?”這玩意多是男女愛侶之間互贈的。
沈夷光急著回去擠兌五公主,惱道:“我送太子做什么?!”
謝彌唇角彎了下,惡劣地笑:“那是要送給哪個情郎?”
他晃了晃手里的絡子,就像幼年時捕獵一只山貓那樣,先用好處誘它相信自己,一步一步地蠱惑它踏入陷阱,看著它在陷阱里徒勞掙扎,最終被兇悍的獵手捕獲,直至被拆吃入腹。
圖窮匕見,他甚至懶得再遮掩自己的目的。
沈夷光隨手把金瓜子塞給他,湊近了去搶那絡子,不悅道:“什么情郎?!”
“主人沒有啊”謝彌咧開嘴,露出森白的牙齒:“那就好辦了。”
他忽然展臂,勾住她的細腰,她腳尖微微離地。
謝彌用絡子細碎的流蘇撩撥著她細嫩的臉頰,從眉眼到紅唇,撩的人心頭發癢,他微微一笑:“背著太子,我來當主人的情郎。”
動作曖昧,言語撩人,他似乎已經沉淪,可眼底卻從始至終的清明玩味。
他不知道怎么得到一個女人的心。
他只知道,怎么做一個好獵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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