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南扶光死后
云天宗, 陶亭。
感到識海突如其來被撕碎般的劇痛時,宴幾安正在教鹿桑一套新的劍法。
鹿桑進步的很快,或許再用不了多久她就能突破煉氣中期, 神鳳再世, □□凡軀也阻擋不了她回歸修仙界巔峰的步伐。
在她一式標(biāo)準(zhǔn)的姿勢刺出時,背誦劍譜的宴幾安本應(yīng)當(dāng)繼續(xù)劍譜下一句或者是夸一句“好”的——
記不起有多少年沒有這種識海受到重創(chuàng)時才有的疼痛,放了尋常人或許連站都站不住,宴幾安只是有些突兀地暫停了在背誦的劍譜,緊接著無聲地蹙眉。
“師父,怎么了?”
手執(zhí)伏龍劍的少女轉(zhuǎn)過身, 見師尊面色不好, 由好奇轉(zhuǎn)為擔(dān)憂。
宴幾安沒有立刻回答, 那聲“師父”卻讓他晃神,與此同時,心頭襲來與識海同等程度的撕裂痛,他竟有些呼吸不暢。
“無礙!
手無聲拂過腹部, 那痛感來得快消散得也快,就如同錯覺般,眼下他胸腔之中蕩存著的只剩下一陣陣涌上心頭的戚戚然。
鹿桑好奇地歪著腦袋看云上仙尊那始終緊縮的眉,想了想,試探性地問:“師父,又在為大師姐擔(dān)心了?”
自從今晨大師姐果斷拒了師尊要予她的兩件寶貝、奪門而出后,云上仙尊的心情一直不太好,說話時常說著說著毫無征兆陷入沉默, 本就話少的人, 現(xiàn)在更是幾乎變成了啞巴。
宗門的人習(xí)以為常, 道, 大師姐又同仙尊吵架了唄。
鹿桑詫異這些人怎么那么輕車熟路。
一個不太熟悉的弟子笑了笑說,啊,是啊,大家都習(xí)慣了,你以后也會習(xí)慣的。
看著眼前那人的笑容,鹿桑又想到了那日她的夢境,那股屬于她又不完全屬于她的陌生酸澀席卷而來,心中五味陳雜,她便不再繼續(xù)追問。
而眼下被鹿桑提起這號人,宴幾安幾乎是下意識地停頓了下,片刻之后才緩緩搖頭,眼中閃過無奈:“她就是這樣沖動!
同他吵架就出宗門。
近則下山腳凡塵界,遠(yuǎn)則出門游歷,只是都走得不遠(yuǎn),離開時間不長,不日便歸,歸來后也就不氣了,能正常揚著笑臉同他、同宗門其他人說話。
這次大概也是吧,她前腳踏出山門,后腳便有守山門的弟子通報,說是大師姐又違規(guī)御劍,離開了宗門。
宴幾安聽了也沒說什么,本早已習(xí)慣,于是一切如!
但眼下,他忽然感覺到一絲絲不對勁了。
識海疼痛如同渡劫雷擊劈在他識海,他人雖無礙,整個人卻突然從渾渾噩噩的平靜中清醒過來一般。
“今日就到這里,”宴幾安與面前仰頭望著自己的少女道,“你且先回去休息!
“啊?可是師父,我還沒練會……你擔(dān)心大師姐嗎,我聽說她經(jīng)常出宗門去往凡塵界游歷,她一個金丹修士不會有事的!”
鹿桑說的都是事實。
但宴幾安卻覺得把他早就知道的事重復(fù)一遍完全就是廢話,沒來由的,便有些不耐煩了。
素來無情緒的臉上變得更加空白,他目無情緒重復(fù)了一遍:“回去。”
……
宴幾安回到了寢殿,本想打坐靜心。
然而剛在打坐時常用的長榻坐下,他就睜開了眼。
不知不覺眉頭又蹙了起來,無論如何他總覺得自己的識海突然劇烈疼痛絕非偶然,如果不是他出了什么問題,那必然就是南扶光。
后山姻緣樹自門派創(chuàng)立便存在,其作用并不只是充當(dāng)一個門派吉祥物,單純只是接受少年少女的祈!衙挚淘谀九粕舷瞪弦鼍墭,木牌上二人從此靈魂與識海便有了真正的關(guān)聯(lián)。
與凡人不同之處在于,修仙入道人士一單結(jié)為道侶,就會有更深層的鏈接。
思及此,宴幾安向來平靜的內(nèi)心泛起一絲焦慮,在他來得及理清自己的反應(yīng)時,已然化作一團光,頃刻,陶亭大門“轟”地被重重拍開——
門上,鎮(zhèn)守銅獸嚇了一跳。
“嚇?biāo)懒,嚇(biāo)懒。?br /> “一驚一乍的,一驚一乍的!
“一個兩個都這樣,一個兩個都這樣。”
……
云天宗大殿,宗主謝從背對大門而立。
宴幾安從光團中化身疾步走出,只見云天宗宗主那向來四平八穩(wěn)、天塌了有更高的人頂著的偉岸背影竟也一顫。
他轉(zhuǎn)過身來,宴幾安看他手中手執(zhí)一塊已經(jīng)完全失去了星軌明亮的星盤——
星盤之上,所有的命定連線全部消失,星宿不再移動,天頂星從高處墜落,命星完全隕落。
宴幾安沒有說話,他發(fā)現(xiàn)自己甚至可能是恐懼于問謝從手中是誰的命盤。
在謝從顫抖著聲音喊了一聲“仙尊”時,宴幾安毫不猶豫拂袖離去。
……
下一瞬,云上仙尊出現(xiàn)在云天宗后山的姻緣樹下。
衣袍飛舞顯得倉促,他抬手至上次隨手掛的樹枝上取下一枚木牌,翻過來看,上面“云上仙尊 宴幾安”的刻字依舊流動閃爍著金褐色的光芒,而與之并排簡簡單單“南扶光”三次,已變?yōu)樗阑摇?br />
宴幾安少有地當(dāng)場愣怔在原地。
手中握著那枚木牌,沒有收起,竟然也是忘記把它再掛回原地,握在手中,他竟有些不知道該如何待它。
此時,謝從出現(xiàn)在他身后。
宴幾安感覺到宗主氣息,卻并未回頭,本以為謝從會說些什么,比如這老家伙始終惦記著關(guān)于沙陀裂空樹復(fù)蘇的事,眼下可能會提出南扶光沒了要不還是考慮一下鹿桑大局為重之類的話……
宴幾安甚至做好了他提出來就大發(fā)雷霆或者干脆他說一個字就讓他閉嘴的準(zhǔn)備。
可他沒有。
謝從只是看了眼云上仙尊手中的木牌,又看了一眼,之后長長的嘆了口氣,轉(zhuǎn)身離開。
腳步聲漸行漸遠(yuǎn)。
而留在原地的云上仙尊,大約是生平第一次體會到了手足無措的感覺。
……
自轉(zhuǎn)世,降世,宴幾安就頂著恒月星辰、云上仙尊的名號行走于三界六道,守護三界為己任,復(fù)蘇沙陀裂空樹是從一開始就有的唯一目標(biāo)。
他從未想過自己會去喜歡什么人。
把前世與神鳳的木牌掛回姻緣樹上,他想的是,這樣若神鳳降世別處,他能第一時間知道。
今世把與南扶光的木牌掛上姻緣樹,他想的是,與過往并沒有什么區(qū)別,這是他宴幾安唯一的徒弟,他看著她長大,定然是要護她一世平安的……
他總歸是要照顧她的,眼下有了鏈接,或許他能更好地照顧她。
那時候他想的是責(zé)任。
最開始真的是責(zé)任。
從南扶光那日拽著他的衣袍堅定要拜他為師,她選的或許草率,他答應(yīng)得卻并不那么隨便……
那日之后,手把手的教學(xué),日積月累的感情,他自認(rèn)為自己大概是超越了南扶光父母,做了世間最了解她的人——
他時常想,日日這等暴躁的性格,除了他還誰能忍?
只有他。
只能是他。
在他的庇護下,南扶光可以說是快樂又自由的茁壯成長,宴幾安不是沒有想過等她再大一些,在他的把關(guān)下給南扶光尋一個合格的道侶,到時候就會有別的人更珍重、愛護她,他就可以卸下這份責(zé)任……
這大概也沒什么不好。
但沒等到那日來臨。
有一日,云天宗宗主謝從提議神鳳遲遲不現(xiàn)世,若仙尊要渡劫,必要一名道侶,您降世那么千百年來,身邊便也只有一個南扶光——
是啊。
只有一個南扶光。
宴幾安知道正常情況下他該呵斥謝從荒謬,然后果斷拒絕……畢竟把南扶光帶上渡劫之路,把復(fù)蘇沙陀裂空樹的重任也分置在她的肩膀上,這根本不道德,對她不公平,也與他本身養(yǎng)徒弟的原則完全背馳。
但拒絕的話到嘴邊的那一刻,鬼使神差地,宴幾安沉默了。
那一天,云上仙尊第一次知道,原來他也是可以有私心的。
宴幾安驚訝自己從未好好想過,這份私心究竟從何而來。
看著南扶光抱著瑤光劍亂七八糟的舞,糟蹋他陶亭前植物,被訓(xùn)斥后噘著嘴拖來一棵桃花嶺最壯的桃樹大喊“賠給你,小氣鬼”;
看著她在外招貓逗狗,正事不干,惹得藥閣弟子恨得看見她就磨牙;
看著她叉著腰搶無幽的云天宗首席弟子位置,喊著“我做大師姐又沒礙著你做大師兄”;
看著她修煉緩慢,不急不慢,往往要受了什么刺激才肯靜下心回桃花嶺閉關(guān);
看著她平靜地接受結(jié)為道侶的計劃,轉(zhuǎn)身找了塊木牌慢吞吞地把他們的名字刻好,平日里搗鼓各種邪惡小發(fā)明的手,在那一日刻字時居然也略顯笨拙;
看著她對歸來的神鳳從一開始的不聞不問至后面她正式拜師開始劍拔弩張;
看著她笑;
看著她鬧。
他從未想過,刻在他記憶中的每一日似重復(fù)又充滿了讓他安心的熟悉,偶爾想到某一個重復(fù)了無數(shù)遍的畫面,他的心臟也會比平日時跳動得更加強烈。
他從未想過,那日為何一反常態(tài)在眾人面前承諾南扶光“前世姻緣皆為過往”,他說出口時未經(jīng)思考,但絕未想過要騙她。
他從未想過,盡管習(xí)慣了南扶光跑到凡塵界散心,但那日自從知道凡塵界有個什么不清不楚的殺豬匠,南扶光再去凡塵,他竟也就這樣跟著去……
他從未想過,那可能本生就是特別的情分。
不是“責(zé)任”——
是別的什么,更陌生,更深刻的存在。
時至今日,是他明白的太遲。
那句未來得及親口訴說請求解惑的話,如今大概是永遠(yuǎn)無法再說出,“造化弄人”四個字偶爾也可以比民間話本上更真情實感地具象化——
這一日,南扶光的命星毫無征兆地隕落在他不知道的地方。
光是想到這一點,就讓宴幾安覺得五臟六腑如遭劇毒入侵。
自降世以來順風(fēng)順?biāo)、一直高高在上云上仙尊,此時此刻,竟然也感覺到撕心裂肺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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