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意外對李桑榆打擊著實不小。

        待辛辛苦苦熬了一大鍋藥，將滿府暈得七倒八歪的男女老少都喚醒后，方若黎抹著腦門兒上的汗，不得已又蹲在爐子前熬了一小碗迷藥，在白嬤嬤的幫助下，將拒不配合的李桑榆按在了臥房里。

        “以前只知道她會拔刀嚇唬人，沒想到還能這么瘋。”

        方若黎揉著臉上被撓的紅印子道。

        白嬤嬤靠在門框上喘氣，一副看穿一切的神情，“那是你不認識去年的縣主……”

        去年的縣主怎么了？

        方若黎想問，可白嬤嬤已經喘過氣來，古板嚴密的面具重新戴上，再無缺口。

        臥房里的李桑榆為抓人審人熬了這些天，早就疲憊不堪，一被藥倒，瞬間陷入沉睡。

        許是齊放那張臉在眼前晃了太多遍的緣故，一閉眼她就做起夢來。

        夢里孩童三五歲，隨母親拜訪將軍府，邁著小短腿，好不容易躲開那一長串的丫鬟婆子，四處找“哥哥”。

        “哥哥上樹！上樹！上樹！”

        那時小齊放還沒開始習武，并不會爬樹，之所以要鋌而走險爬到樹上，就是為了躲某個狗皮膏藥一樣煩人的小丫頭。

        誰料才剛攀了一株鳶尾的高度，就有人從下面拽他，眼前天旋地轉。

        人人都道齊放少年君子，和李桑榆青梅竹馬，情深意重，沒人知初次見面，小齊放說的第一句話是：

        “李桑桑，你煩不煩啊？！”

        “我不叫李桑桑！我叫李桑榆！”

        “我管你叫什么？”

        小齊放揉著摔疼的屁股，板著臉，一串血珠從額頭蜿蜒而下。

        小桑榆瞪圓眼睛，大叫：“哥哥流血了！疼！”

        小齊放捂著額頭，滿臉嫌惡地推開她，“你不跟著我，我就不疼了！離我遠點！”

        小桑榆被扔在樹下，越想越委屈，她只是想跟哥哥玩！

        委屈得眼珠啪嗒啪嗒往下掉——平常她只要這樣，就能得償所愿，誰能拒絕一個兩眼含淚的小娃娃？何況她那樣漂亮。

        齊放能。

        那時候的齊隨之，自己也才七八歲，對君子之風的認知還很淺薄，他只知道，今天本來父親答應要帶他去軍營的，他求了很久很久，才求到這個機會。

        可安平公主來做客，某個不懂事的小娃娃要見哥哥，父親就沒有帶他！

        這簡直不可原諒！

        小齊放走得頭也不回。

        他又鉆去了小書房，躲在兩排書架的角落里，捧著本大部頭帶詳解的孫子兵法，念得云山霧罩，把掉眼淚的小娃娃忘得一干二凈。

        小桑榆真假摻半地哭了一會兒，意識到齊放的確不會回來哄她，拽著袖子擦干眼淚，從樹蔭里鉆出來，找了個眼熟的丫鬟，綻開人見人愛的笑臉。

        “你知道哥哥去哪兒了嗎？”

        山不來就我，我就來就山！

        小齊放兵書翻了沒幾頁，看不下去了，額頭上有道傷口，只要抬一抬眉毛，就疼得戳心。

        他板著臉翻藥箱，書房里自然是不會有藥箱，可若要出門，保不齊又要被抓去陪討厭愛哭的小娃娃。

        正在冒險出門和忍痛龜縮之間艱難抉擇時，小書房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哥哥，我來啦！”

        手里的木盒對小桑榆而言過分高大，歪斜著身子，笨拙地跨進書房，不出所料地在高高的門檻上絆了一跤，摔了滿嘴灰。

        又要哭了？齊放藏身在書架后，不自覺地皺起眉頭。

        小桑榆“哎”了一聲，利落地爬起來，還安撫地拍了拍絆倒她的門檻，繼續抬起木盒往里走，走得歪歪扭扭，讓人揪心。

        看見齊放，她臟污的小臉笑成一朵花。

        “哥哥，我來給你上藥！”

        “誰讓你來的？到處跑之前都不照照鏡子嗎？小花貓！小臟貓！”

        小齊放沉著臉，拽她坐下的動作卻很輕柔，不顧自己額頭傷口，先洗了帕子給李桑榆擦臉，小臟貓成了白白凈凈的小白貓，他聲音終于軟下來，問：

        “摔得疼不疼？”

        李桑榆瞇著眼，“哥哥不疼，我就不疼！”

        齊放徒勞地張了張嘴，再說不出半句難聽的話。

        “在這兒待著可以，不許吵我看書。”

        小桑榆成功進駐小書房，驕傲得搖尾巴，很不拿自己當外人，四處翻看齊放的兵書，她那時還沒識字，自然看不懂，一會兒就覺得無聊。

        “哥哥給我畫畫吧！”

        “不要吵。”齊放悶頭看書。

        對小齊放而言，讀書是“正事”，畫畫卻是“閑事”，他一向以勤勉自居，不肯花太多時間在閑事上。

        “哥哥好厲害，能看這么多字，我只認得畫，我娘還常說，我連鳶尾和三色堇都分不清。”

        齊放抬頭看了她一眼。

        ……鳶尾是長花瓣，花型整體是立著的，三色堇是圓花瓣，花型平坦，這怎么能分不清？

        好不容易吸引到注意力，小桑榆再接再厲。

        “我娘說，哥哥畫的花苗最好，哥哥給我畫一幅吧！哥哥畫的，我肯定分得清！”

        ……是花鳥，不是花苗。

        “哥哥畫吧！畫吧畫吧！”

        這書肯定是看不成了，齊放認輸般嘆了口氣，唇角卻有細微笑意。

        “去園子里吧。”

        事實證明，安平公主對女兒那點眼力判斷十分精準，小桑榆真的分不清三色堇和鳶尾，即便作畫的不是宮中畫師，而是心心念念的“哥哥”，結果也是一樣。

        園子里微風習習，很是舒適，沒多一會兒，她就趴在石桌上，對著滿紙絳紫顏料打起瞌睡。

        齊放換了張紙，重新調色，不一會兒，一只金眸玉爪的獅子橫越紙面，威風凜凜地睥睨紙外的李桑榆。

        “哇！金獅！”李桑榆坐起來，滿眼星光閃爍。

        齊放下筆不停，時不時看她一眼，沒多一會兒，又一只憨態可掬的貓兒出現，團著身子打滾，獅子揮起利爪，牢牢地將貓兒按在巨爪之下。

        “哇！再畫一個！再畫一個！”李桑榆鼓掌鼓得手疼。

        齊放笑容淺淺，朝她身后看了一眼，園子圍墻不算高，樹蔭后頭隱約可見一個偷窺的小腦袋，沉默孤僻地掛在墻上。

        他略思索片刻，調色下筆，須臾后紙上現出一只精神抖擻的墨色小獸，個頭不大，但齒尖爪利，一眼就瞧出兇悍。

        李桑榆認識的動物不多，睜大眼問：“這是什么？”

        齊放勾了勾唇角，“是只躲在墻上不出聲的小狼。”

        樹蔭后頭霹靂啪噠響了一陣，掉落大片樹葉，李桑榆蹦起來老高。

        “真有狼？”

        “你自己去看。”

        李桑榆追過去，哪里有半個狼影，氣呼呼地要哥哥賠，齊放走到哪兒，她就追到哪兒。

        日落，安平公主母女告辭，齊夫人驚詫地發現自己的兒子也來送行。

        她知道兒子遺傳了將軍，是個一心向學的小古板，不喜歡跟人玩耍交際，平時怎么勸都沒用，今日竟然破天荒地主動送客！

        最稀奇的是——

        小桑榆揪著他的衣角，嘴里“哥哥”“哥哥”叫個不停，衣擺都拽出了褶子。

        天天念著“君子正衣冠”的齊放面上淡淡的，甚至有點不耐煩，可到底沒拂開她的小胖手。

        齊夫人心道，看來得讓桑榆多來幾次，省得成天扎在書房里，小小年紀，念出個老夫子來！

        嘴上卻道：“娘知道妹妹耽誤你念書了，放心，就這一回！以后絕不讓她來了！”

        小齊放眉心頓時蹙起，可又不知如何反駁，想了半天，支支吾吾道：“……娘不必特意為我麻煩。”

        “怎么會麻煩呢？讀書是第一要緊事，萬萬不能耽誤！你平常總這么說，娘親都記著呢！”

        小齊放被自己言之鑿鑿的箴言砸了嘴，苦悶了三五日，某日突然豁然開朗。

        “古人云，萬事皆有度！念書也應該一張一弛，玩耍過后或許更能受益匪淺！”

        齊夫人：“……”總算給自己找到理論支持了。

        他的理論還沒完。

        “況且，安平公主一個人帶著妹妹，生活多有不易，我們于情于理，都該盡量幫忙！”

        齊夫人：“……”安平府里光乳娘就有八個，伺候小小姐的丫鬟婆子比整個將軍府都多，生活怎么就不易了！

        不過齊夫人仍然很開心，不論是兒子總算有了孩子樣，還是兒子自小便懂得體貼人，都是再好不過的消息。

        時間泥牛入海，一去不回，眨眼的功夫，兩個孩子脫了稚氣，有了少年模樣。

        少女桑榆后知后覺地意識到，飯可以亂吃，哥哥不能亂喊，尤其她自己還有個親哥哥，于是在某個風和日麗的春天改了口。

        “齊放齊放！”她說，“再給我畫只獅子吧！我要掛在臥房里！”

        這些年，少年齊放不知畫了多少只金獅與貓咪，或坐或臥，或行或止，嬉戲玩鬧躍然紙上，多得能掛滿將軍府和公主府的所有書房。

        李桑榆照舊分不清三色堇與鳶尾，不論誰畫——都是紫的嘛，她如此說。

        少年齊放已頗有君子雛形，寬和大度，克己守禮，即便聽到李桑榆直呼其名，也只是頓了頓，掩飾住內心不知從何而來，密密麻麻上涌的失落，繼續調色。

        他胡亂應著：

        “臥房里掛金獅，會不會太兇？我可以畫一幅春日花田……”

        “我要金獅。”

        “金獅為百獸之首，掛在書房還算相宜，臥房里還是貓狗……”

        “齊放！你廢什么話嘛，我就要獅子！”

        少女桑榆莫名紅了臉，金獅才不兇，一點也不兇！金獅是百獸里她最喜歡，最崇拜，最想日日夜夜睜眼閉眼瞧著的！

        ——金獅不兇，李桑榆發起火來很兇。

        少年齊放無奈調色下筆，動作因熟練而流暢，草草勾勒，便是幅粗獷不失精巧的狂獅猛嘯圖。

        金獅立于山巔，一吼定河山。

        畫成，李桑榆又趴在石桌上睡著了。

        春風有些涼，揚起發梢四散，齊放不自覺地伸手去抓。

        少女飄揚的發絲比微風更淘氣，抓到一綹，又丟了兩綹，逗弄得他出了汗，心頭泛起綿長的癢。

        比貓咪還要癢，比雙頰微紅還要綿長。

        春風驟停，他突然僵住。

        就在全部柔軟發絲一一落入掌控的那一瞬，少年齊放忽地開了竅。

        園子里很舒適，李桑榆這一覺睡得很長，夢里明明滅滅，仿佛過了數年。

        夢里吹吹打打，不知是喜樂還是哀音，有人來有人走，有的人一去不回頭。

        “小貓兒，小貓兒。”有人輕輕叫她。

        熟悉的聲音，讓李桑榆在睡夢中舒展眉頭。

        “桑榆，桑榆，別睡了。”

        李桑榆勉力睜開眼，陷入一片懵懂。

        那聲音分明是齊放的聲音，可臉卻是另一張少年面孔，雙眸幽深沉靜，黑不見底。

        “是我，齊錚。”他說。

        齊錚？你……你哥呢？

        殘肢斷腿驟然浮現在眼前，鮮血淋漓血腥四溢，棺木隨著哀樂緊緊蓋上，發出“咚”的沉悶聲響。

        李桑榆大叫一聲，喘著粗氣睜開眼，發現自己置身于晉康縣主府，那“咚”的聲響，是她從床上摔到了地上。

        原來這才是夢醒。

        “你怎么了？做噩夢了嗎？”有人道。

        那聲音如此熟悉，她剛剛在夢里聽了很多年，幾乎不敢轉頭。

        “你來了？我以為你不會再來。”

        齊錚把她從地上拽起來，拉到懷里抱緊，用和齊放一模一樣的嗓音說：

        “只要你想見我，我就總會來。”

        “騙子。”

        說著騙子，李桑榆投入齊錚懷抱，任他上下其手，緊緊閉上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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