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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素姑


這聲音低低的,是少女稚嫩的甜潤,可仔細一聽,又似乎帶著幾不可聞的哀戚,淡淡的,輕輕的,混在夜風的血腥氣里,一吹便散了。

        少年的眉眼間終于涌現(xiàn)了一點波瀾,有粼粼的光在幽深的眼底輕輕蕩了下,可旋即便恢復了平靜。

        那柄羊脂玉劍又強勢的壓低了半寸,少年的聲音清冽里帶著莫名的陰寒,讓人忍不住顫粟。

        他問:“奪舍?你是誰?”

        神器發(fā)出的錚鳴聲近在耳畔,讓夭夭頭痛欲裂。

        她的魂還未與這具身體徹底融合,稍有不慎便會魂飛魄散,哪里抵的住這樣強勁的神器。

        她額上沁出了細密的汗,一雙清澈的杏眼也漸漸迷離起來,在這迷蒙中,目光一瞟,忽而觸到了少年郎下頷上的一處細長傷痕。

        原主記憶里關于這人的一段回憶慕然被翻了出來。

        那是平昌十一年的中元節(jié),年幼的姜歲歲隨阿娘-長公主沈棠去洛水行宮參宴,因著上不得臺面,又總是纏著太子殿下,被寧昌公主分外瞧不上,故意引誘其進了寒蟬宮。

        這寒蟬宮本是為前朝寵妃江氏所建,每年夏日這位寵妃都會隨著先帝離宮,來洛水行宮避暑。

        可不知怎得,后來這位寵妃自縊在了主殿內(nèi),自此這宮內(nèi)便時常鬧鬼,被先帝封了起來。

        當時的姜歲歲嚇壞了,在空寂陰森的殿內(nèi)嚎啕大哭,可哭的嗓子都啞了,也無人來尋她。

        她哭累了,便蹲下來抱住小小的自己,瑟縮著無聲啜泣。只甫一安靜下來,便聽見了角落里細微的喘息聲,伴著西索的匍匐聲。

        年紀尚幼的小女孩兒,連喉嚨里的那聲啜泣都生生咽了下去,白著臉回頭,便見了角落里的一團血人。

        那大約是個七八歲的小男孩,正勉力從盛滿了血水的巨大琉璃皿里爬出來。

        他身上鮮血淋漓,只一張臉白凈到不染塵埃,蒼白又精致。

        姜歲歲驚呼了一聲,連連后退:“你是誰,不不許過來!”

        她喊完了才發(fā)現(xiàn),這小男孩全身骨頭都軟塌塌的,只能像蟲子一樣,慢慢蠕動。

        偏他那還未長開的眉眼清冷又幽深,只靜靜掃了一眼恐懼到極點的姜歲歲,一如今晚這少年的眼神。

        歲歲只當這是寧昌公主為了嚇她,故意安置的宮人,驚怒之下,當即抽出貼身的小鞭子,手一揮便抽了過去。

        雖說小女孩兒的手勁有限,可那條赤紅小鞭卻不是尋常之物,乃用東海巨鮫的麟皮編制,鋒利又堅韌,一鞭子下去,便從小男孩的下頷到胸口,抽出了一條皮肉翻涌的傷口。

        蠕動的小男孩劇烈抽搐了幾下,卻依舊眼也不眨,只直勾勾的看著幾步之外的食盒,里面有黏黏糊糊的湯水,并半塊冷硬的胡餅。

        蜿蜒的血水流了一地,一點點往她腳下蹭,姜歲歲更怕了,色歷內(nèi)苒的大喊:“你這個不人不鬼的臭東西,快給我滾開!”

        殿門忽而被推開,姜歲歲的貼身奶娘并一眾奴仆在庶妹姜林雪的協(xié)助下,終是尋了來。

        她被一臉焦灼的奶娘牽著往外走,回眸時發(fā)現(xiàn),年幼的姜林雪卻毫不驚懼,彎下腰,將那破舊的食盒往男孩面前推了推,似乎正拿出帕子,替他捻起那胡餅,溫柔的送至他口中。

        后來歲歲偶爾問起,才從奶娘的口中得知,寒蟬宮中的男孩原是大周帝最厭惡的幺子,自小被扔在冷宮中,生母不詳,名沈闕。

        電光火石之間,夭夭勉力揚起下頷,做出姜歲歲慣常跋扈神情,連眼神都是十足十的狠毒。

        她大喊:“滾開,你這個不人不鬼的臭東西,再靠近我,我我要抽你了。”

        那柄羊脂玉劍終于停在了她的額間,沈闕微瞇了眼,寒刀一樣的眼神靜靜刮過夭夭臉上的每一寸肌膚,最終染上了濃濃的厭惡,輕嗤一聲,迅速離了她的身側(cè)。

        這是夭夭今晚在沈闕臉上看到的第一個表情,嫌惡,對原主姜歲歲毫不遮掩的嫌惡!

        她拍著胸口松了口氣,還好還好,沒被拆穿,逃過了這被當作奪舍的游魂斬殺的下場。

        沈闕自顧轉(zhuǎn)了身,玄墨衣擺微微揚起,益發(fā)襯出少年郎的修長挺拔,青白玉鏤空雕云龍紋帶銙勾勒出一截勁瘦的好腰。

        周遭司天監(jiān)的玄甲軍紛紛避開,似乎極力避免沾染到他身上一絲一毫的氣息,面上是避之不及的鄙夷,亦有顫粟的懼怕。

        夭夭困惑:“他們因何這樣怕他?”

        重明在她的識海中翻遍了姜歲歲的記憶,才悶悶道:“你忘了?沈闕,大周帝第九子,現(xiàn)任魍魎軍監(jiān)司。”

        魍魎軍,大周最神秘的組織,馴養(yǎng)了大批兇戾妖物為己所用,常年駐守在陰暗的皇陵守護皇家命脈。

        如果說司天監(jiān)是帝國代表著正義與光明的捉妖組織,歷來守護長安百姓的平安,那么魍魎軍便是躲在暗處的兇獸,用鮮血與怨氣滋養(yǎng),陰邪又毒辣,輕易不得用,一出動便是大亂之時。

        而魍魎軍監(jiān)司,需得是生來至陰至邪之人,方能驅(qū)動大批妖物,且自任職起,便會被世代詛咒,如同黑暗中夜行的羅剎,是人人懼怕又避之不及的存在。

        夭夭低低“咦?”了一聲,心中萬分納罕。

        按理說,余淵帝君,身為三界之主、上古僅存的神明,便是下凡,也自帶貴重命格,必是天之驕子、人間帝王,絕不至于轉(zhuǎn)生為冷宮里的卑賤皇子。

        況神明本身至純至陽,又怎會成為生而陰邪的存在?

        她這滿腹的疑問還未開解,忽見飄飄蕩蕩的紙人已從四方圍攏了過來,桀桀怪笑著纏住了玄甲軍的手足。

        抬轎的幾位兵士早已被拖遠了,換成了額上點朱的丈高紙人。它們嘻嘻怪笑著,腳程飛快的往林中鉆,前方隱隱有喜樂奏起,一派詭異的喜慶。

        夭夭隱隱瞧見,隋岑揮劍砍斷了纏在身上的紙人,卻并無上前解救她的打算,只駐足觀望著,眼睜睜看著她被妖物送進林中,大抵是不見妖物不撒鷹。

        她恍然明白過來,司天監(jiān)敢如此罔顧姜歲歲的性命,大抵是她的太子未婚夫真的未曾想過要護她一分一毫,怪不得姜歲歲死的那樣絕望。

        她在心里嘆了一聲,低低喝了聲:“重明!”

        額間一閃,有柄薄韌小骨劍橫在了手中,瞧起來小巧又古樸,很不起眼,只翻轉(zhuǎn)時才能發(fā)現(xiàn),有鮮紅的妖力附著其上,若隱若現(xiàn)。

        那是重明的根骨所化,被夭夭喚作漓骨劍。

        重明本是上古重明鳥,三百年前因著替她擋下一劍,如今也只余本命根骨,寄存在她的識海中維持微弱的靈力。

        夭夭刷的一下掀開了轎簾,橫劍一斬,齊刷刷斬斷了兩根轎桿,喜轎咣當一聲落了地,終于不再往林中去。

        抬轎的紙人朝她吱哇亂叫,似乎極為不悅,飄過來拽她的手足。

        漓骨劍靈光閃爍,上下一掃,便將飄來的紙人撕成了碎片。

        夭夭長舒一口氣,喃喃道:“重明,謝謝你一直在。”

        她這句話剛出口,濃霧自四方圍攏過來,將喜轎攏在了密不透風的黑暗里。

        有一雙藕臂,細膩勻凈,盈盈玉潤,自濃霧中探了出來。末端柔荑綿軟,染著鮮紅的丹蔻,落在了夭夭的臉頰上。

        它的指尖是冰涼濕滑的,像是一條毒蛇纏了過來,讓夭夭立時打了個冷戰(zhàn)。

        那東西的聲音輕柔嫵媚,夾著歡愉,輕笑:“哎呦,今日這個是個好的。”

        夭夭無暇多想,漓骨劍上挑,去斬那雙手,可還未觸到,它便忽而消失了。

        “這東西什么來歷。”她握著漓骨劍微微喘了口氣,問重明。

        重明頓了頓,有些迷茫:“我不知道,非妖、非魔、非鬼,我看不到它的來處。”

        重明在玉川呆了萬年,被黑淵林中的迷霧洗髓,一雙眼能識萬物本體,倒鮮少有看不透的時候。

        夭夭蹙了蹙眉,直覺有些麻煩,還未開口,忽覺那雙手又搭在了她的肩上,順著脖頸往上,一下子扼住了她的咽喉。

        她想抬起漓骨劍,去斬那只手,掌心卻堪堪停在肩部,如何不能再往后。

        窒息感越來越重,手上也越發(fā)無力,夭夭額上沁了一層細密的汗,這當口,忽聽隋岑一聲喝:“妖物!”

        緊接著一柄利劍便劈開了轎廂,直直砍斷了那雙藕臂。

        四周的濃霧頃刻散了去,紙人消失了個干凈,連斷了的藕臂都無處可尋。

        如水的月光從林梢灑了下來,仿佛剛才的波譎只是一場夢。

        隋岑站在月光下,待了許久,才朝夭夭拱手道:“今日妖物大抵是不會出來了,姜大娘子受驚了,幸虧未受傷,否則太子殿下該擔憂了。”

        夭夭暗自哼了一聲,一點也不想搭理他,這是以為她得有多蠢啊,才敢說出這樣敷衍的話。

        她目光一轉(zhuǎn),瞧見眾人正收拾殘局,準備返程,唯有沈闕,抱臂站在古槐的暗影里,狹長眼尾微揚,似乎是嘲諷的弧度。

        感覺到她的目光,少年抬起眼,依舊是平靜如水的深淵,被月光一照,倒是有幾分余淵帝君的不可褻瀆。

        夭夭不動聲色的挪開了目光,發(fā)現(xiàn)兵士已將轎桿重又固定好,抬起來往林外走。只瞧見幾位抬轎的玄甲軍動作僵硬,臉色木然,她不由多看了幾眼。

        隊伍重新啟程,隋岑站在轎旁,高聲問前邊探路的兵士:“今晚入林那條路,可還走得?”

        無人回應,幾位人高馬大的兵士只僵硬的站著,在岑寂的月光下投下黑黝黝的影子。

        隋岑沒了耐心,對幾位下屬的行徑很是不滿,他大步上前,抓住其中一個的肩膀便要質(zhì)問。

        冷不丁那位兵士轉(zhuǎn)過身來,一雙眼直勾勾的盯著自己的長官,抽出配刀便砍。

        也虧得隋岑動作迅捷,躲過了這一擊。可這時周遭兵士都轉(zhuǎn)過身來,呆滯的看著他,抽出了腰間的佩刀。

        夭夭暗道一聲“壞了”,這妖物果真了得,頃刻間便將玄甲軍都變作了它的傀儡。

        這實在太棘手,先不說傀儡人數(shù)眾多,隋岑是否應付的過來;便是這些玄甲軍都是大周的子民、是隋岑出生入死的兄弟,隋衾哪里又能真下的去手砍殺他們?

        為今之計也只能想法子解了這妖物的傀儡術,只是如今連這妖物是什么都不曉得,哪里能有辦法解傀儡術。

        她正焦急,卻忽聽撲哧一聲,有溫熱的血順著轎廂的縫隙,灑在了她艷紅的裙擺上,黏黏糊糊一片。

        夭夭抬眸看去,便見轎旁的傀儡玄甲軍倒下了一片,各個被割斷了脖頸,抽搐著倒在了血泊里。

        隋岑頃刻紅了眼,聲音壓不住的悲痛與驚怒:“沈闕,你怎么能殺了他們!他們每一個都是活生生的人,有父母、有妻兒!”

        暗影中的少年收回羊脂玉劍,低下頭,輕輕擦拭劍尖上的血,低低嗤了一聲:“傀儡罷了,殺便殺了。”

        只剛說完,他忽而又垂下長睫,露出了乖覺不忍神色,對隋岑道:“隋監(jiān)司,這些傀儡早沒了心智,若是不殺只會成為禍害,我也是沒辦法。”

        連鬼魅的哭聲都能破解的人,會對這小小的傀儡術束手無策?

        怎么可能,夭夭清楚的知道,他只是想殺戮罷了。

        她腦子里還回蕩著沈闕方才的那句話:“傀儡罷了,殺便殺了”,那樣輕慢不屑的語調(diào),絲毫沒有對生命的敬畏。

        夭夭不由瞪圓了杏眼,結結巴巴問重明:“重重明,他真的是余淵帝君嗎?”

        神明悲憫眾生,又怎會說出這樣的話。

        重明沒說話。過了好一會兒,夭夭才覺出額上發(fā)熱,重明顫了顫,驚呼道:“墮仙,余淵帝君轉(zhuǎn)世前已是墮仙。”

        墮仙?三界神明成了墮仙?

        夭夭搖頭,不敢置信,卻聽重明又道:“夭夭,你還記得你的詛咒嗎?”

        詛咒啊,她陷入三途川的絕望中時,她曾咒他:“愿帝君能體會我這一生,墜入黑暗不見光明,被世間所唾棄,被愛人所背棄,生生世世,永失所愛。”

        可神明又怎能被詛咒?除非下咒者的骨血被神明融進自己的骨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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