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寒蟬
夭夭再醒來,已是次日后的黃昏。
夕陽的余暉從半開的支摘窗泄進來,給室內鍍了一層懶洋洋的暖黃。
床邊伺候的婢子乍見夭夭睜了眼,手一抖,灑了些許藥汁出來,她當即嚇白了臉,跪下道:“青杏青杏該死”
夭夭:“”灑了一點藥汁而已,有這樣可怕嗎?
她還未開口,便見素娟屏風后人影瞳瞳,聞聲步進來一群婢子,為首一個年歲較長,自稱永善姑姑。
永善姑姑抬腳便將青杏踹倒在地,口氣不善:“笨手笨腳的東西,連碗藥膳都端不穩,往后如何伺候大娘子。還不拖出去。”
旁邊幾個婢子手腳麻利,上來拖著春杏便走,心里卻都明白的很,永善姑姑這是在幫青杏呢,若是走的晚了,依著娘子的脾性,真要發起火來,青杏怕是要丟了半條命。
夭夭方醒來,尚還懵懂,被眼前的陣仗嚇了一跳,急忙道:“不妨事,灑了點湯汁罷了,有什么要緊。”
她這話出了口,屋里有一瞬的靜默。
永善姑姑不敢置信的抬起頭,在觸到夭夭的雙眼后,微微愣怔了一下。
那雙杏眼純澈又清透,看過來時,還帶著懵懂的天真,像是純凈的溪水,緩緩流過人的心間,全然沒了往日的戾氣與兇狠。
夭夭瞧這一屋人的反應,瞬間清醒了過來,原主可是個跋扈陰毒的,哪能這樣好說話。
她當即板起臉,輕咳一聲道:“剛剛醒來,不想壞了興頭。若是再有下次,直接打死。”
永善姑姑這才收回審視的目光,低低喏了一聲,又問:“娘子既醒了,便去宜春園走一趟吧,你昏睡的這一個日夜,公主一直掛心。”
她已昏睡一個日夜了?
夭夭想起失去意識前的最后一個畫面,是沈闕緩緩抬起頭,昳麗精致的臉混著清淡神色,伸手便扼住了她纖細的頸。
她下意識摸了摸自己光滑的頸,問:“永善姑姑,我是怎么回的公主府?”
“太子殿下送娘子回來的,走前還留了清心凝神的丹丸,說是可以解林里的瘴氣。”
永善立在一旁,答完話,又抬起眼皮悄悄打量了一眼夭夭,她總覺得今日的娘子不同往日,連說話都少了幾分拿喬作勢。
夭夭頷首,心道她這位太子未婚夫,雖不在意她的生死,表面功夫倒是做的足,讓旁人瞧不出一點破綻。
她被幾位婢子攙扶著,坐至了妝奩前,流紋銅鏡里映出一張嬌嫩的臉龐。
這是夭夭第一次仔細打量原身姜歲歲的長相,凝脂玉肌閃著瑩瑩的光,一雙杏眼微微上挑,櫻唇紅潤而飽滿,是極明艷又嬌俏的長相。
只可惜神色陰郁,含胸低首,將這份美貌破壞了個干凈。
夭夭下意識挺直了腰身,微偏了偏腦袋,朝鏡中一笑,一霎那,原本的陰郁散去,像是枝頭的桃花,顫巍巍盛開來。
她滿意的頷首,目光觸到脖頸間掛的碧玉時,忽而頓住了。
那是一塊四四方方的玉牌,大約有小半個巴掌大,瞧著像是翡翠所造,只可惜像是蒙了一層塵土,灰撲撲的,半點沒有翡翠的瑩潤。周遭刻了許多神秘的紋路,透著一股子詭異。
夭夭抬手握住,清晰的想起,這是前夜那只素姑鳥所贈,它死時對她比的口型,是“玉川”!
這只妖鳥到底什么來路?為什么會知道玉川?又為何會贈她這只玉牌?
她百思不得其解,正茫然,卻見青杏已端了魚洗來,只得先由著她們伺候自己梳洗。
待梳洗完畢,夭夭隨著永善出了菡萏院,往長公主獨居的宜春園而去。一路上穿庭過院,曲水游廊,各個角落都點了立式的宮燈,照的偌大的公主府恍如白日。
進了宜春園,廳里早備好了晚膳。
長公主沈棠著一身水紅紗衣,慵懶的歪在靠枕上。
她懷里抱了一只雪白的貍貓,染了朱紅丹蔻的手一下下撫著它柔軟的后頸。幾位俊俏的面首正殷勤的替她布菜。
聽見通報,風韻猶存的長公主抬起瀲滟的桃花眼,瞟了一眼夭夭,隨即便移開,垂手飲了一口面首手中的酒,嗤道:“真是稀客,你還知道來看看母親。”
姜歲歲這兩年,因著長公主沉迷享樂、驕奢淫逸,連面首都養了好幾個,在京中聲名狼藉,連累的她在外也被人看輕。她心中怨恨,母女倆的關系便急轉直下,如今見了面,也只剩下冰冷的疏離。
可在姜歲歲的記憶里,夭夭知道長公主也是位苦命人。
長公主年輕時也曾一身戎裝,英姿颯爽又赤誠,只可惜,她愛上了一位驚才覺艷的天子近臣。
她為她的心上人換上了輕衫襦裙,袒露出所有小女兒情態。她不顧非議,嫁他為妻。
只可臨,盆之際她才得知,她的夫君心中另有所愛,他一直愛的原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妹妹,娶她只是為了替圣上收攏兵權。他的愛人懷孕了,他便要她們母女的命。
可長公主是誰,是曾守衛玉門的女將軍,她躲過了臨盆時的劫難,生產后第一件事便是收攏舊部,親手斬殺了自己的夫婿跟皇妹,獨獨留下了皇妹產下的那個女嬰,便是如今的姜林雪,她說稚子無辜。
思及此,夭夭站在門邊,翹首看了看長公主面前的烈酒,輕輕嘆了聲:“阿娘,少喝點酒吧,喝酒傷身。”
這一聲“阿娘”,讓長公主端酒的手頓了頓,頃刻灑了些許瓊漿出來,她抬起眼,看了夭夭許久,才生硬的道了聲:“還站著作甚,進來用飯。”
幾位面首識趣的退了下去,母女倆時隔許久,終于又坐在一起,安寧的用了頓晚膳。
飯畢,長公主一壁飲茶一壁懶洋洋道:“明日中元節,宮里下了帖子,要在洛水行宮舉辦皇家宴飲,你去吧,本宮實在懶得動。”
如今在位的乃是長公主的異母兄長,只可惜這位兄長曾經頗為寵愛姜林雪的生母,同這位大妹妹本就關系一般,在長公主殺了自己最寵愛的小妹后,倆人關系更是降到了谷底,也只維持明面上的皇家和睦罷了。因此長公主甚少入宮,除非年節等重大場合。
夭夭頗為乖巧的頷首,瞧著外面夜色漸濃,便起身告辭,走到門邊,忽而想起了姜歲歲的遺言。
她頓住腳,回身道:“阿娘,歲歲有句話想同你講。”
“說!”長公主頭也不抬,利落干脆的語氣。
夭夭便仰起臉,真誠又懇切,她說:“阿娘,歲歲想說的是,能做你的女兒,實是我平生之幸。”
長公主愣在那里,許久未說話,待夭夭的身影已跨出了門楷,才回過神來。
她眼里有溫熱的淚,對著夜色里嬌俏的身影急切喊道:“歲歲,你是不是憎惡姜林雪,你若是實在厭惡,阿娘便替你殺了她!”
“我曉得你愛慕太子,你放心,有阿娘在一日,太子便不敢負你。你要狠的下心,不論這世間如何,只管自己喜樂便是,驕縱跋扈又如何,阿娘總會護著你。”
夭夭忽而明白,怪不得姜歲歲養成了一副自私狠辣的性子,原來根在這里。
長公主因著先前的經歷,只希望姜歲歲往后能更愛自己,狠辣陰毒才最好,這樣才永遠不會讓旁人傷到她。
可不知道為什么,夭夭就是從這扭曲的教導中感受到了厚重的愛。那是和著血的愛。
她鼻子微微有些酸澀,低低回了聲:“阿娘,你無需如此。”
第二日一早,因著要入宮,永善姑姑早早便替夭夭備好了衣裙。
那是一套纏枝紋的霜色襦裙,金絲銀線暗繡,瞧著便清雅至極,只可惜半點不適合明媚的姜歲歲。
夭夭有些不解,抬手推開,道:“永善姑姑,你不覺得這衣裙太素淡了些嗎?我不喜歡”
永善正抖開衣裙,要伺候夭夭穿衣,聞言一時愣在了當場。
要知道,因著二娘子姜林雪性高潔,平素衣著也素雅,被京中譽為空谷幽蘭,連太子也曾贊賞其氣節。
自家娘子是又惱恨又嫉妒,便命人用金貴的云州素嬋,專門請了宮中御用繡娘,仿效姜林雪做了許多件素雅衣裙。
只可惜娘子貌嬌艷,著一身素淡,非但不顯高潔,倒有些不倫不類。
永善躊躇了一瞬,還是不敢確定的問:“姑娘嫌這衣裙素淡?那今日想要穿什么?”
“海棠、胭脂、石榴紅,我自然要最明媚的色彩。”她轉頭笑起來,天真又嬌俏,也真真當的起最明媚的色彩。
夭夭入宮前,去了趟宜春園,本想同母親告別,只長公主尚未起身,只得作罷。
她轉身往回走,游廊的抱柱后忽而鉆出一只雪白的貍貓。
那只貍貓有一雙漆黑的眼,連眼白也找不到,倒像是一口深不見底的枯井,就那樣直直的看過來,看的夭夭在七月的暖日下生生打了個冷戰。
永善姑姑瞧出那是長公主養的貍白,也不敢隨意驅散,只得轉頭吩咐宜春園的婢子將其抱走。
平素這只貓兒倨傲的很,除了長公主,幾乎從不靠近旁人,今兒也不知怎得了,忽而一個躍身,跳進了夭夭懷中。
夭夭嚇了一跳,瞧見它伸出了前爪,以為這貓是要抓她的臉,下意識便偏開了頭。
可那只貓爪卻并未落在她的臉上,只輕輕滑下來,碰了碰她頸上的玉牌。
“貍白,休要胡鬧。”
溫潤的男聲自廊下傳來,月白襕衫的男子幾步走了過來。
夭夭識得,這是長公主最為寵愛的面首-江素懷。
貍白聽見這聲呵斥,識趣的離了夭夭,轉瞬又躍進了男子懷中。
江素懷抱著貍貓,朝夭夭躬了下身,大步往殿內而去。
夭夭拍著胸口往回走,想起那只貍貓的眼,總覺得枯寂的可怕。她不由回頭去瞧,可這一回頭,便又撞上了那雙貓眼。
雪白的貍貓正從男子懷中探出頭,一瞬不瞬的盯著夭夭的背影,看見她回頭,忽而露出兩顆尖尖的牙,古怪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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