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城記得，第一次進游戲之前，他的伯父提醒過他：“《夢境》這款游戲之所以是叫夢境，其實就是游戲里的很多東西都是虛幻的，不過啊，夢的來源是現實，我們平時在現實中所遇到的事情，所思考的東西，都會直接地影響到我們會做什么樣的夢。”

        “只是發展到夢里面之后，或多或少地會發生一些變化。《夢境》就是基于現實的基礎上開發出來的，想玩通它，有時候也要從現實里入手，挖掘一下潛在的線索。”

        這次之后，易城對他伯父說的話體會比較深了。

        他在想，假莉莉的出現，可能就是夢境在現實基礎上，所發生的變化導致出現的產物，事物變化可能會朝好的方面，也可能會朝壞的方面發展，明顯的，假莉莉就是朝著壞的方面演變而成的產物。

        他平時不玩游戲的時候，公會里的其他人嫌棄他沒什么積分，又說他是靠伯父這層關系才混進來的，他懶得去說什么，于是比較喜歡去游戲論壇上瀏覽大家的帖子。雖然已經通關副本的玩家不能透露其中的細節，但是從他們分享的經驗來看，這個游戲副本里發生的事，的確很多都能在現實中找到支撐。

        退出游戲后，易城問吳湘：“隊友，你真的是第一次記玩這個游戲嗎？”

        “嗯？你不也看到了，我進來的時候就1級，想保持1級一直不升級，比升級本身還難吧？”吳湘反問道。

        易城笑了笑：“我記得那天你跟我說，你玩游戲不想太累，打怪做任務什么的你沒興趣，你就想劃劃水，擺個地攤賺點小錢來著。”

        吳湘自己也偷笑了一下，接著說：“我現在發展成這樣，完全是身不由己。”

        “那我不得不說，你可真是個游戲天才了，剛玩沒幾天，就玩得挺好了，哎？你以前真的就是公會食堂的洗碗工那么簡單？你會不會是什么游戲攻略組的大佬啊？”

        吳湘揚了下眉：“你別看不起洗碗工啊，在哪個崗位不是為人民服務？能把碗洗干凈很難的好不好。”

        易城沒多想，直接抓住吳湘的一只手腕，把他的手抬起來盯著看：“那你的手還細皮嫩肉的，還白得發光，你都怎么洗的？”

        “……”

        吳湘不知怎么的，突然覺得自己心頭一跳，他趕緊把手掙脫開，說：“明人不說暗話，雖然我不怎么親自動手，但是我會給予其他同事精神上的支持和工作思路上的指導。”

        說完，他擺擺手加快腳步走在了前頭。

        易城笑了笑，趕緊追了上去。

        ……

        守門的大叔此時就坐在倉庫前的臺階上，一邊薅著大黃狗的下巴，一邊自言自語道：“怎么樣？舒服了吧？”

        那大黃狗很通人性，尾巴一直晃個不停，仿佛在回應自己主人。

        “叔。”

        易城笑著走過去，先打了聲招呼。

        如果是其他人，這位大叔都懶得搭理，不過對于易城他們，他倒是沒那么冷冰冰的，轉過頭看了一眼他們，問：“從游戲里出來了？”

        “嗯，”易城點頭，大叔繼續薅著他的狗，易城這時直接開口說道，“叔，我們在游戲里看到莉莉了。”

        大叔的動作立刻停了下來，他整個人就像是被摁下的暫停鍵一般，一會兒后，才又轉過身：“你們見到了莉莉？”

        “是的，”易城淡淡一笑，“莉莉是個很可愛的小女孩。”

        聽他這么一說，大叔的雙眼馬上紅了。

        ……

        大叔先是起身，走出去幾步，大黃狗就跟在他后頭，沒多久他停下來，轉身對易城他們說：“你們一起過來吧，咱回到屋子里說。”

        這一片廢舊工廠已經沒有再生產作業了，當時皮革廠設在這里，也是租的廠房，倒閉之后，大叔就在這里找了一份保安的工作，為的不是賺錢，其實他就像游戲里的莉莉一樣，為了守護某些對于自己而言，比金錢什么的重要許多的東西。

        他知道，那是關于他們一家的記憶。

        工廠入口處有一間小房子，是給他住的，易城他們跟進去時，發現這屋子里有一張很舊的小木桌，上面擺著一張用畫框裝起來的照片，走進一看，那照片和游戲里小木屋中出現的那張合影一模一樣。

        大叔給他們每人都倒了一杯水，問：“那游戲怎么樣？我看到每天都有人跑來我們這里，想打探一些消息，看到他們，我覺得很煩。”

        沒有誰希望自己不快樂的過往被人反復的勘探，那好比自己長了繭的傷疤又被人無情地揭開一樣。

        “我特別煩那個游戲，”沒等易城他們回答，大叔喝了一口水，繼續說，“要不是不知道怎么采取法律措施去告他們，否則，我一定傾家蕩產也要把他們告到關閉。”

        易城問：“是游戲的內容牽扯到了您個人的生活讓您感到不適么？”

        “當然，”大叔看著易城，問，“我不知道那個游戲是怎么被開發出來的，甚至經過多方打探，也找不到開發商的任何信息，我只是從你們這些玩家口中得知，你們是怎么進入游戲的，又是怎么出來的，至于別的游戲內容，我沒什么興趣，我只想知道，游戲里，我家的事變成了什么樣。”

        看得出大叔心里既不開心，又很難過，于是易城說話時拿捏得很小心：“大叔您放心，這個游戲的內容很多，地圖也很大，我們玩家在里面能做的任務比較多，所以大家不見得一定就會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專研您家里的事。”

        “那你們三番兩次地找到我，是為了什么？”大叔笑了笑，反問。

        易城一下子就語噎了。

        對于經歷過人生中大起大落的大叔來說，易城他們三個年輕人的閱歷還是顯得淺薄了許多，不過他也不計較這些，于是又主動問道：“你們跟我說說，莉莉在游戲里怎么樣？”

        “她……已經不在了，”易城沒說一個字，都會注意觀察大叔臉上表情的變化。

        “你是說莉莉已經死了是吧？”大叔無奈地笑了下，“果然跟現實里是一樣的啊。”

        大叔抬起頭嘆了聲氣，接著說：“莉莉是我們收養的一個棄嬰，起初我們不知道她生了病，直到她長大一些后，才發覺她患有先天性白血病。”

        大叔說這話時，臉上看似沒怎么特別悲傷，可他的聲音有些顫抖，也很沉重。

        吳湘問道：“您說的我們，是指您和您的雙胞胎兄弟么？”

        “嗯，”大叔淡淡一笑，“我跟我的弟弟。”

        “那他？”吳湘的聲音變得很輕。

        “也已經死了，就在莉莉病逝后沒多久，他郁郁而終了。”

        ……

        大叔平復自己的心情之后，把家里的事情告訴了易城他們。

        大叔和他的雙胞胎弟弟一開始一起經營著一家皮革廠，生產各種各樣的皮具，也包括后來游戲里易城他們見到的那些皮革玩具，那是為了讓莉莉開心，根據馬戲團里的動物而特意制作的。

        莉莉是在還是嬰兒的時候被大叔他們兩發現并帶回家的，那時她還在襁褓之中，被發現被人遺棄在工廠外頭的馬路邊，大叔他們把她帶回家之后，就把她當成親生女兒一樣養育。

        莉莉是一個天真活潑的女孩，也像是一顆福星一般，讓皮革廠的生意越來越好，那時候，他們一家三口過得很開心，正好游樂園就在隔壁，他們經常會帶著莉莉去那兒玩。

        莉莉剛會記事的那年的生日，她收到了一個小風車作為玩具，于是她特別喜歡那個風車，把她視為珍寶，可好景不長，終于有一天，她的身體發生了病變，開始變得虛弱，并被檢查出得了白血病。

        大叔他們自然是不遺余力地把賺來的錢都拿去救治莉莉了，可雪上加霜的是，莉莉的血型很特殊，一時間很難找到合適的骨髓能夠進行移植，也就在這時候，大叔跟他弟弟之間發生了意見上的分歧。

        與大叔相比，他的弟弟在感情上要脆弱一些，眼看著莉莉的病情在每日惡化，而手術的希望又日益渺茫，他情緒上慢慢開始崩潰，于是有一天，他跟大叔商量，把隔壁的游樂園盤下來，因為他聽說，游樂園的老板有點不想再經營下去了，打算把它處理掉。他想，在莉莉過世之前，至少她還能常去那里玩，能多一些快樂的記憶。

        大叔一開始自然是不同意的，為了給莉莉治病，皮革廠的許多資金流都投入了看病當中去，他們的生意已經在走下坡路了，而且大叔認為，莉莉的病還有希望，現在所擁有的每一分錢都很重要，都更應該投入到治病當中去。

        兩人的意見一直不能達成統一，甚至于，兩人公然在皮革廠里大吵，還差點鬧到要分家的地步。莉莉知道后，某天，在他們辦公室的墻上畫下了他們三人一起玩樂時的畫面，也就是在那一刻，大叔看到后，才決定同意自己弟弟的主意，把游樂園接手過來。

        莉莉年紀小，不是那么懂得家里的經濟困難，在游樂園被買下之后，她能夠每天都在那兒游玩，那段時間，成為她記憶中非常快樂的一部分，看到她每天都那么開心，弟弟也感到心滿意足了，還問她最喜歡玩什么，而那次，莉莉望著天上飛過的天鵝，說要是有什么能把她送到天上去，讓她能數一數那些天鵝有幾只，她會感到更開心的。

        聽到她的話，弟弟看到她手中舉著的風車，于是決定再為她建一個摩天輪。

        可莉莉的病情急轉直下，變得越來越虛弱了，為了給莉莉打氣，大叔和弟弟還親自參加了馬戲團的表演，扮演成里面的小丑，逗得莉莉捧腹大笑，但他們的努力沒能扭轉現實的殘酷，在摩天輪竣工之前，莉莉就病逝了。

        “她是在她七歲的生日當天過世的。”

        大叔哀傷地回憶道：“那天，我和我弟弟給她買了一條新的公主裙，裙子是她最喜歡的天藍色，就像她的眼睛一樣。”

        “她是一個混血兒，所以有著天底下最美的一雙眼睛，每次我抬起頭看向天空，那藍藍的天，好像是她睜開了眼，也在回望著我。”

        大叔抽泣了幾聲，抹了抹眼角，又說：“就算不是我們親生的孩子，可我們之間的愛，是永遠都存在的。”

        肖一鳴趕緊幫大叔把杯子里的熱水滿上。

        “謝謝，”大叔喝了點水，“莉莉她喜歡玩捉迷藏和藏寶游戲，那天她很開心地要跟我們玩游戲，說她把兩樣最寶貴的東西藏了起來，讓我和我弟弟去找。”

        “她沒說那兩樣東西是什么，我和我弟弟商量之后，決定分頭去找。一開始我們猜測，第一樣寶貴的東西就是她最喜歡的那個風車，而第二樣，直到我找到她后才知道是什么。”

        易城和吳湘對視了一下，問：“叔，您找到什么了？”

        “哎，我在倉庫里找到一個紙箱子，里面鋪著一些碎紙片，而莉莉……她的尸體就躺在里面，我那時候在想，對于我和我弟弟來說，她就是最寶貴的東西了。”

        大叔抽了下鼻子：“我發現你們打開了那個密碼箱，箱子里裝的紙，就是她當時抓在手里的藏寶圖，應該畫的是風車藏著的地方吧。我弟弟當時還沒找到風車，我就告訴他莉莉已經死了，他趕過來看到后……當場就崩潰了，沒過多久，他也離開了我。”

        說完這些時，大叔已經是淚流滿面，再堅強的人，也有脆弱和柔軟的一面。

        “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還在給我們畫藏寶圖，藏起來的是我們送給她的風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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