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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潘(3)


被褥和晚飯一起被送過來。飯菜很樸素,一摞玉米餅和一盆土豆燉羊肉,羊肉統共不超過五小塊,外加一大碗見油不見肉的羊肉湯。

        但無論如何,肯定比營地的法棍和礦泉水有滋味多了。

        負責送東西的是個十三四歲的小男孩,黑色的頭發自然卷曲,棕色眼睛忽閃忽閃,對他們五個外鄉人很好奇,一直偷拿眼睛東看西看,臨出門前被遲衍喊。骸暗鹊取!

        男孩推著小拖車,半只腳踏出門外,有點惶恐:“干,干什么?”

        “你們村長說睡前要堵住耳朵,就沒有什么器具提供?比如棉花之類的?”

        男孩呆了半秒鐘,猛地一拍腦袋,懊喪地嘀咕:“哎呦差點給忘了!”

        他手伸進衣兜,掏出一袋子雪白的棉花。

        “這些應該夠你們用了!蹦泻⒄f。

        “多謝!边t衍伸手接過來,向他眨眨眼:“能問你件事兒嗎,小兄弟?”

        男孩:“啊?”

        遲衍:“你們村子夜里堵耳朵的習俗,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張世嘉和周成蹊直翻白眼,心里嘀咕:又來了他又來了。

        男孩遲疑了一下,還好沒有宕機:“大概……二十多年前?我聽爸媽說,是從奧菲斯叔叔失蹤后開始的!

        “奧菲斯叔叔是誰?”

        “一個很厲害的歌唱家!據說他活著的時候常常被王室邀請赴宴,國王陛下還曾派人來護送他去王宮,在公主的婚禮上向貴族們獻唱。但是后來他失蹤了,再也沒有露過面,沒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小男孩望了眼外面的天色,惶恐地推著小拖車溜出門外,口中喊道:“天要黑了,我得回去了!你們午夜之前一定記得要把耳朵塞上!”

        …

        本著女士優先的傳統,唯一的床鋪讓給沈英嵐,他們四個大老爺們打地鋪湊合湊合。

        屋子里很暖和,地上鋪一層被褥,身上再蓋一層,一覺睡到天亮肯定沒問題。

        但問題是現在沒人有心情睡覺。

        遲衍終于摘下了棒球帽,被壓了一天終于迎來解放,額前的碎發立刻頑強地支棱起來。沒有梳子,他伸手捋了一遍。

        這時遲衍發現解昭正在看自己,眼睛里帶著點戲謔,他指了指臉:“哪里臟?”

        “沒有!

        解昭說,雙手插在風衣口袋里,往后退一步靠在桌邊,“原來你不是禿子!

        遲衍笑了起來:“是嗎?我也很震驚,你居然會說話?”

        很不友好的互動。

        “差不多得了啊!鄙蛴寡杆僦浦沽诉@兩人進一步的交火。

        自從她發現這次來的新人一個是一事不問,另一個是萬事要問之后,就開始忍不住懷念之前的批次里,那些上來就嚇得涕淚橫流,做第一個任務時屁都不敢放,只管亦步亦趨跟著老人生怕做錯事說錯話的膽小鬼新人們。

        沒有個性的,不行。

        太有個性的,更不行。

        她為此深感頭痛。

        “早點睡吧!鄙蛴拐f,“理論上我們只要按照村長說的,老老實實剃完五天的羊毛,就能走。當然這是難度05那一檔的,只能拿個基本任務的分,但好處是安全穩妥,就當是給你倆感受一下任務氛圍……喂,你倆不會想作死挑戰高級任務吧?”

        問完這句話,她就后悔了。

        為什么這倆人的表情像是在說“是的,我有興趣”的樣子????

        遲衍聳了聳肩,把棉花遞了出去,四個人順次取了適量,搓成大小相等的兩個棉球,然后互相大眼瞪小眼。

        “這玩意……能有用?”張世嘉很懷疑。

        周成蹊蠟黃著臉,一聲不吭地把棉球塞進了耳朵,然后悶頭躺進了被窩。

        沈英嵐盯著解昭遲衍手上的棉球,抬了抬下巴哼了一聲,示意他們當面把棉球塞進耳朵里,她才能放心。

        她是真怕這倆人晚上搞出什么幺蛾子。

        一夜無話。

        解昭又做了個怪夢。

        夢里是一個類似于階梯教室的地方,他站在講臺上,面前烏泱泱地坐著四五十號人,個個是跟他年紀相仿的青年大學生,有男有女。

        但這些人沒有臉。

        白凈的面皮上是一片詭異的光滑,五官集體出走。

        更加見鬼的是,他們雖然沒有臉,但是解昭能聽到他們的說話聲,聲音不大,類似竊竊私語。

        他正在費力地思考,這些人到底是用什么器官在發音時,近處,忽然有人拔高聲音對他說:“這就是你的匯報?”

        又是那個中年女人的聲音。

        尖細冷漠,帶著點陰陽怪氣的冷笑。

        他茫然地抬頭,面對著一排排沒有五官的怪異人臉,直覺告訴他:說話的是那個坐在第一排的,正兩手抱臂環在胸前,身子半倚在椅背上的女人。

        從聲音狀態上可以猜測出,應該是個四十歲上下的中年婦女。

        女人微抬著下巴,又重復了一遍:“這就是你的匯報??”

        解昭聽見自己開口說話,盡管這不是他的本意,他也根本無法控制:“是的。”

        “來,我向大家介紹一下。”女人站起身,環抱的手臂松開,悠悠蕩在身體兩側。她轉過身子,半對著身后的學生,給他留下一個模棱兩可的背影。

        “這位就是我們系研二的解昭同學,他剛入學的時候,我認為算得上是勤奮刻苦的好學生,但是呢,后來也不知道什么原因,變成現在這副樣子,要論文論文沒有,要報告報告寫不出來,工作嘛……嘖,我看你也不用找了吧。”

        “小解啊,你覺得你能畢業嗎?”

        解昭感到冷汗自手心涔涔滲出,有股難以言喻的羞恥感從心底噴涌而出,頃刻間將他整個人無情地碾壓、吞噬。

        他的身體難以控制得顫抖起來,也許是因為羞憤,更多是絕望。

        女人似乎察覺到他的神色有變,回頭望了他一眼,但聲音沒有任何緩和,甚至加重了戲謔:“來來來,今天剛好有空,請小解同學給我們大家聊一聊你的感想,是怎么從三好學生退化成現在這副半死不活的鬼樣子的?我真挺好奇的,來說說看,給學弟學妹當個反面教材!

        四周的竊竊私語聲越來越大。

        雖然看不見他們的視線,但是解昭可以確定,那幾十雙眼睛此刻都死死地釘在他身上,像是圍觀一個被扒光衣服的小丑。

        忽然,有個坐在后排的學生噌的一下站起來,沖著解昭大聲喊道:

        “醒醒,起來干活啦!”

        解昭猛地睜開了眼睛。

        陽光——雖然是虛假的陽光,但正透過窗子,真真切切地照在他臉上。

        解昭有一瞬間的恍惚,不知道自己到底身處何處。

        面前的沈英嵐一揚手,扔掉了剛剛從他耳朵里抽出來的棉球,居高臨下地望著他:“睡這么死,夜里鬼來把你腦袋摘了都不知道!

        解昭:……

        早飯是一碗熱羊奶加兩塊厚片面包,吃完之后,村長帕里斯把他們領到羊棚,開始分配任務。

        兩人一組薅羊毛,多出周成蹊。老帕盯著他蠟黃的臉色瞅了半晌,心里嘆氣這人怎么跟病秧子似的能干啥,最后勉為其難指派他去山后幫忙給羊群割草料。

        解昭和遲衍一組。遲衍按住綿羊,解昭負責剃。

        積累了大半年的羊毛很厚實,遲衍一只手按下能整個陷進去,只露一截勁瘦的手腕。

        綿羊像一座棉花堆疊的小山,嘴里細嚼慢咽干草粗糧,黑色的眼珠間或轉向面前青年的臉,然后又慢條斯理地轉走。

        工作很枯燥。有那么一瞬間,遲衍甚至懷疑這整座島嶼都是個騙局,自己是被賣到鄉下給人打白工去了。

        他正發著呆,忽然聽到解昭低聲道:“你來這里之前,是干什么的?”

        “不知道!

        解昭:“你真失憶了?”

        “你覺得我是裝的?”遲衍揚了一下眉。

        “……說不定呢!苯庹烟痤^,看他:“你醒的時機可真巧。只差半分鐘,他們就會把你扔進海里。”

        “我為什么要裝?”遲衍說,“還有,不是他們,是你!

        解昭輕笑一聲:“沒錯,確實是我。那我還得感謝你,使我免于成為殺人犯的負罪感。”

        遲衍盯著他看了一會,也笑了,帶著點意味深長:“我并不認為你會產生所謂的負罪感。你真是個奇怪的人,如果我說,我懷疑你是那個什么審判庭派來監視島民的臥底,你會不會驚訝?”

        解昭:“并不會。因為我也是這么懷疑你的。”

        兩人的視線的空中交疊、碰撞,然后不動聲色地收回。

        解昭手里的剃刀刮拉下成片的白色羊毛,在腳邊堆疊成小山,他盯著鋒利的刀鋒發怔,忽然就想起此刻正老老實實躺在他右側風衣口袋里、那截孤零零的刀柄。

        耳邊遲衍的聲音響起來:“休戰協定禁止自殘,你悠著點。”

        什么鬼?

        解昭嗤之以鼻:“有病!

        遲衍:“謝謝關心。”

        解昭:……

        這人真失憶了??裝的吧???

        解昭忍無可忍,面無表情地抬起頭,這人居然還恬不知恥地向他眨眨眼。解昭扯了扯嘴角,盡量讓自己聽起來像個公事公辦的工作機器,平靜道:“能不能閉嘴。”

        遲衍深黑色的眼睛里漾出一點笑意:“好嘞。”

        這口吻,倒像是解昭要送他一份特級大禮包。

        中午休息一小時,吃飯帶午休。

        周成蹊回來的很遲,滿頭大汗,本就蠟黃的臉色更是雪上加霜。

        “山后面是一大塊草地,我跟五個村民割了一上午!彼麣獯跤醯卣f,“草地旁邊就是村長說的那條河,不算寬,頂多三十步遠,但非常深,必須坐船渡河!

        張世嘉:“沒見過有哪戶人家有船具啊可是!

        周成蹊搖搖頭:“不知道。對岸只有一棵枯死的柳樹,后面都是白霧,應該就是b4和b5的分界線!

        張世嘉意興闌珊:“那無所謂了,任務期間不能離開場地,這是明文規定的。反正別亂跑就行。”

        正在這時,外頭忽然人聲大作,有人高聲喊著四處奔走:“又死了一個!村長人呢?!”

        驚慌失措,很明顯出事了。

        遲衍和沈英嵐幾乎是立刻站起身來,拔腿就要往外走。

        “喂,別去了吧。安安生生過個五天不就完了嗎,非要蹚渾水干嘛。炕A任務又不是不給分!睆埵兰无D頭,看向周成蹊和解昭:“你們說呢?”

        周成蹊遲疑片刻,跟著點點頭,也扭頭去看解昭。

        解昭卻連看也沒看他們一眼,站起來,手插在口袋里,大踏步向門口走去。

        周成蹊和張世嘉:……

        沈英嵐等解昭跟上,回頭向屋子里剩下不愿動身犯險的兩人打了個手勢,說:“沒關系,我帶他們去看看什么情況,很快就回來!

        …

        幾乎大半塞勒涅村的人都聚集在了河岸邊,也就是今早周成蹊他們幾個收割的草坪后面。

        解昭抬起頭望過去,河對岸果然是一棵干枯的柳樹,樹枝張牙舞爪,隱在背后模糊的白霧里,像是從夢境里伸出的干尸。

        其他人的視線都被水面上、那個正從不遠處漂來的球體所牢牢吸引。

        是一顆人頭。

        年輕女人的面孔向上,毫無血色的嘴唇半張著,高挺的鼻梁,棕色瞳孔失去聚焦,茫然地望著天空。

        頭發像是四散而生的水草,隨著清澈的水面上下漂浮波動,打著旋順流而下。

        斷口處切線整齊,零星的血跡從頭頸部斷裂的血管里滲漏出來,大約是因為失血過多的原因,整張臉慘白而臃腫,像是在水里泡爛的發面饅頭。

        太陽很大,卻感覺不到任何暖意,只有涼颼颼的冷風時不時溜進衣領,激起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

        有人小聲說:“是薩拉……她家里只剩她一個人了……今天早上她沒來羊棚,我還以為她身體不舒服請了假,沒當回事……”

        人群竊竊私語,很快喊來了村長帕里斯,他指揮兩個男人,一前一后堵截住水勢,然后用網兜將水淋淋的人頭撈了出來,血腥氣經水泡了整宿,已經微不可聞。

        “埋了吧!崩吓羾@氣,“又是個不聽話的!

        一個村民走上前,用白布包裹住人頭,然后雙手捧著從人群讓開的縫隙里走出去,直直走向草坪的另一頭。

        整套動作駕輕就熟,一看就是經驗豐富的老手。

        老帕環顧四周,發現解昭等人也在,神情嚴肅地向他們點點頭,再次鄭重警告:“午夜前務必要將耳朵堵住,千萬千萬不能忘了!”

        解昭沒有吱聲,他的視線跟在那個負責處理殘骸的村民身上,盯著那人的背影,直到那人的身影消失在草坪盡頭的樹林里。

        那里是村民們處理殘骸的墓場。

        這時,站在身后的遲衍冷不丁開口:“老帕,你認識奧菲斯嗎?”

        沈英嵐扶額:媽的,沒攔住。

        05的難度系數,系統還不夠仁慈嗎??

        之后哪還能有這么低難度系數的任務?

        不就是因為你們是新人,特殊優待嗎?

        為什么非要開局騎臉,向系統大聲吆喝“我偏要作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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