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潘(9)
光影閃動。
解昭沒有看到奧菲斯的結局,但他知道:那孩子一定是死了。
眼前的景象倏然變了,像是來到了一段時間之后的某個夜晚。
奧菲斯已經不見了,羊首人身的怪物卻從此開始盯上了這座村莊,祂于每個午夜準時降臨,在河岸邊的白樺樹下吹響魔笛,像是某種特定的儀式,在召喚屬于祂的狂熱信徒。
那些信徒無一例外不是被笛子里傳來的,屬于奧菲斯的絕望歌聲所吸引。
現在解昭終于知道那些人是怎么死的了:
他看見一個年輕的姑娘,像是得了失心瘋似的,鞋子也沒穿就跌跌撞撞地跑到了河邊。
她臉上露出某種難以言喻的瘋狂和癡迷的表情,眼睛沒有聚焦,空洞無神地茫然四顧。
姑娘走到了“潘”的身邊,跪在地上,整個人戰戰兢兢地發起抖來。
“潘”不為所動,像是根本沒有看到她似的繼續吹奏,而身邊的羊群卻莫名其妙變得格外興奮起來,圍著那姑娘不停地打轉。
當笛子吹奏出完整的一遍奧菲斯的那首歌時,姑娘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臉上流露出堅定決然的神色,然后走到岸邊,一只腳、接一只腳踏入水中。
她的半個身子沒入水中,然后到肩膀,再到頭頂……
秋冬的河水冰冷凄清,姑娘輕輕打了個寒戰,但卻絲毫沒有退縮,似乎是試圖打定了主意要赤手空拳渡過這條刺骨的河流。
就像歌聲指引的那樣:
到對岸去,到那棵枯死的柳樹下去。
但她永遠都無法抵達對岸。
她會被淹死。
尸體很快浮出水面,露出灰敗的面容和僵硬的四肢,兩只眼睛失去了聚焦,直直望向晦暗的夜空。
羊群越發騷亂。
“潘”終于停止吹奏,沉默著站起來,漠然俯視著河里漂浮著的那具尸體。
祂伸出手,輕輕一拽,就把尸體拉到了岸邊。
一只綿羊按捺不住,沖上前去,一口咬住了那姑娘的裸露在外的手臂。
“咔嚓”一聲脆響,骨頭斷裂。
綿羊一擁而上,歡快地咩咩叫喚著,將她分食。
解昭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些真的是綿羊嗎?羊……是食草動物,沒錯吧?
終于,羊群停止了進食。
空曠的草地上,只剩下一顆孤零零的人頭,連血跡都被舔舐得干干凈凈。
羊群四散開來,發出心滿意足的“咩咩”聲,像是在告知它們的主人:
吃飽了。
“潘”彎下腰,提起那枚孤單的頭顱,將它毫不留情地,扔進了河里。
人頭跌入水中,激起一個漂亮的水花,然后沉沉地墜了下去,悄無聲息。
第二天早上,祂還會出現在塞勒涅村的河面上,像是迷途知返的馬兒,就算肢體殘破也要回歸故鄉,埋葬在樹林中的群墓里。
這就是奧菲斯的作用。
生前,用歌聲安撫牧神的羊群;
死后,用歌聲引誘無知的村民前來,喂飽牧神的羊群。
而后,解昭倏然看見,在河岸對面,那棵老柳樹下,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少年。
少年的身形模糊不清,像是一團無實體形態的暗影。
但他知道,那一定就是奧菲斯。
奧菲斯的影子向他舉起手,遠遠地,解昭發現他手里拿著一只通身潔白的長笛,和“潘”手中那只一模一樣。
緊接著,少年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
遠方的朋友,我愿我的歌聲來拯救你……也拯救我自己。
…
一個恍惚,解昭清醒了。
他發現自己還藏在羊腹下,兩只手還緊緊攥著羊毛,而“潘”還在剛剛他愣怔前所在的位置,摩挲著下一頭羊的頭頂。
但是這只綿羊沒有俯身看他,沒有向他展露出陰森可怖的人面,更沒有無端流淚。
剛剛發生的一切好像就在短暫的一瞬間,是他做的一個極短的夢。
但解昭知道那不是夢。
那邊遲衍見他突然愣住了,以為是出現了什么特殊情況,連忙向他比劃手勢:你怎么了?要不要現在行動?
解昭定下心神,向他點點頭,用口型告知:
魔笛,在祂腰上。
遲衍思考片刻,用口型回復:
你別動,我來。
“潘”碩大的身軀背對著他們,半彎著腰,兩手仍在漫無目的地四處摸索,祂又氣又急,卻始終找不到氣味的來源。
這時,遲衍兩腳著地,然后緩緩松開攥緊綿羊身側的雙手,以半蹲的姿勢,整個人悄無聲息地落在青草地上。
在這期間,他心跳地極快,生怕一個動作稍有不慎,會讓身上的綿羊發出異樣的聲響吸引來怪物的注意,忍不住在心中默念著:乖乖,別出聲。
那羊羔就像聽見了他內心所想,很聽話地低著頭,一聲不吭地吃草。
也許,它們只會對成為尸體的人肉感興趣,活人身上的膻味令它們心生嫌惡。
遲衍落地后,以極輕極慢的姿態一點一點站直了身,然后轉過來,朝向那背對著他的高大怪物。
怪物毫無察覺,專心致志地用手摸索著面前那只羊羔的頭和軀干,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觸覺和嗅覺上,嘶聲低吼道:“該死的……到底藏在哪……”
遲衍向解昭打了個手勢,示意:做好準備。
解昭向他點點頭,示意:看你動作。
遲衍彎下腰,兩手握拳蓄勢待發,然后,趁那怪物扭身轉向令一頭綿羊的瞬間,足底彈起一躍而出,就像身形矯健的攀登運動員,順著怪物小山似的身軀游弋而上,三兩步躍上了祂寬厚的肩膀!
遲衍用兩腳卡住“潘”的脖頸,就地騎坐。
前后不過三五秒。
雖然失去了記憶,但他對身體的掌控得心應手,甚至有一瞬間,在心里暗暗驚詫于自己的爆發力如此之強。
可能我以前是個體育生?要不就是籃球隊的?
遲衍分神了半秒。
而在這半秒的功夫,怪物已感受到了有東西爬到了身上,那股不屬于綿羊身上的怪異氣味驟然間強了數倍,爭先恐后刺激著祂敏感的嗅覺。
是人類的臭味……那個藏身在羊群里、惡心的人類!!!!
怪物嘶吼一聲,兩只手騰空向上抓去,試圖將那不速之客撕扯下來。但祂失去了視力,只能憑空亂抓亂撓,而遲衍身形敏捷,隨著祂左右手揮動四處閃躲,儼然將那怪物的肩膀當做了角斗場。
“潘”暴怒而起,尖細的指甲向著脖后狠狠戳下,祂已氣得發瘋,這一下誓要將那膽大包天的人類撕成碎片!
可是就在這時,有另一只手伸向祂毫無防備的后腰,用力一抽,那塊羊皮腰圍上的長笛隨之掉落。
遲衍吼道:“快!!!!!!”
月光下,解昭撿起了落在草地上的白色魔笛,送到唇邊,吹響了音節。
他并不懂音樂,純屬瞎吹。
但是不管吹成什么樣,他和遲衍都聽不見。
因為防止被笛聲蠱惑,他們在藏身于羊腹之前,已經牢牢堵住了耳朵。
解昭用力吹奏著,心跳如鼓:
如果那怪異的夢境里,奧菲斯沒有欺騙他,如果奧菲斯真的在等待有人前去解救他……
那么此刻,這個魔笛里吹出來的一定是和“潘”吹出的一樣,那蠱惑人心的歌謠——
“啊,來自遠方的朋友……
我在這河邊沉睡已久……
原本只是普通的牧羊人,卻有一副被牧神垂青的歌喉……
我蒙上眼睛,發誓永不偷看……
……”
“潘”的喉嚨里發出悚然的吼叫,聲調比先前搜尋遲衍的時候要喑啞,似乎帶著某種深藏于心底的恐懼。
祂嘶聲咆哮,試圖將自己那對細長的山羊耳折起,自行堵住耳孔。
和解昭他們最初想的沒錯:祂也懼怕這魔笛的歌聲。
因此每每午夜,這怪物用笛聲去引誘村民溺水,或是安撫羊群時,祂總會將自己的耳朵堵住。
包括昨夜,在吹奏魔笛時,祂的耳朵都是對半折起,嚴絲合縫地將笛聲排除在外。
但現在,來不及了。
“潘”的耳朵正被人牢牢揪住。
遲衍一手一只,鉚足了勁將其扯長,堅決不讓它們有一點收攏的趨勢。
山羊耳外側附著一層細密的絨毛,像針尖一樣密集地戳刺著遲衍的手心。同時,因外力拉扯,羊耳變得薄而透明,里面青綠色的血管根根分明,像是地底竄出的密集藤蔓。
遲衍惡心得想吐,咬牙切齒,努力讓自己不去看。
“潘”發現耳朵已受人鉗制,怒不可遏,同時那越來越響的笛聲使祂心中恐懼愈盛,祂一邊瘋狂甩頭試圖將騎在脖子的放肆人類甩飛出去,一邊舉起雙手去堵住耳朵。
見狀,解昭和遲衍心中猛地一驚,如果被祂隔絕了笛聲,那就意味著喪失了對這怪物的精神控制,而與祂近距離接觸的遲衍必然危在旦夕!
只聽“嗖”的一聲,一顆石子破空而來,直直擊中了“潘”的右手手掌。
十指連心,劇烈的疼痛使怪物下意識用另一只手去按壓傷口,無暇再去顧及灌入耳中的,那催人發狂的魔音。
而就是這短短的一瞬,祂的精神防線終于徹底崩潰,動作停滯,龐大的身軀僵在原地。
不遠處的草地上,剛剛從樹林里鉆出來的沈英嵐舉起手中的彈弓,昂首挺胸一手叉腰,向解昭遲衍點頭致意。
笛聲越來越流暢,越來越響。
周圍的羊群不再吃草,而是紛紛昂起了頭,聚攏過來,圍住吹奏魔笛的解昭,歡快地轉起了圈子。
像在跳舞。
“潘”不再掙扎了。
祂的動作變得僵硬,兩只手緩緩垂落身側,呆滯得像是塊沒有靈魂的木頭,和那些被笛聲蠱惑的人類如出一轍。
在原地搖晃片刻,祂拖著龐大的身軀,緩緩向河岸邊走去。
遲衍見狀,立刻意識到他們的計劃有效。
他趕忙轉過身看向仍在地面上吹笛的解昭,也不管對方能不能聽見,高聲喊道:“快來!!!!”
解昭看懂了他的意思,笛聲卻不敢停,邊吹邊往他的方向走。
他一手將魔笛橫在唇邊,另一只手抓住的羊皮裙下擺,足下借力一鐙,勉強攀上那怪物的小腿。
遲衍俯下身,腳勾在“潘”的脖子上,整個人呈倒立狀,向解昭伸出手——
解昭一把握住,順帶著腳下使力,兩步踏上怪物寬闊的后背。
他們一左一右,跨坐在怪物的肩膀上。
在這期間,笛聲沒有停止,“潘”的腳步也未停。
等到解昭在祂左側肩頭泰然落座的時候,祂整個身子搖搖晃晃,走到了河邊。
然后毫不猶豫地,一腳踏入冰冷的河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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