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紙上談兵
晚餐頗為豐盛,韓孺子卻覺得不如早飯時的米粥咸菜好吃,在一旁服侍的張有才也有同感:“吃的時候不覺得有什么,現(xiàn)在鼻子里全是那時候的味道,真是奇怪。”
飯罷,韓孺子回到書房里,正房的臥室還在收拾,他仍要暫住此處。
房內(nèi)擺著好幾只木箱,里面全是筆墨紙硯和扇子、佩飾等小物件,就是沒有書,看來以后還得自己去買。
張有才進(jìn)來點(diǎn)上蠟燭,問道:“主人,真的不用我服侍嗎?”
韓孺子搖搖頭,他喜歡一個人待在書房里。
入夜不久,蔡興海回來了,他這一天也沒有閑著,一直在外面奔波,終于帶回至關(guān)重要的信息。
“明天黃昏時分,倦侯夫人會從北邊的蓬萊門出宮,走華實巷、佛衣巷和疏影巷,從后門送入崔宅。”蔡興海吐出一口氣,“真是太過分了,夫人好歹曾是皇后,就算被廢,也有資格正大光明地出宮,從正門進(jìn)家啊。”
韓孺子同情崔小君,更要將她接到倦侯府了。
楊奉的心思卻從來不在倦侯夫人身上,問道:“立帝之事可有消息?”
蔡興海嘆了口氣,“太后將東海王留在了慈順宮,中司監(jiān)景耀這些天頻繁往來內(nèi)宮與南軍之間,看樣子是要立東海王。”
“東海王也算得嘗所愿。”韓孺子心里還是有點(diǎn)嫉妒的,一想到以后可能要向東海王跪拜稱臣,更覺難受。
楊奉坐在一只箱子上,想了一會,說:“未必是東海王。”
蔡興海知道楊奉是個聰明人,可是更相信自己打聽到的消息,“外面都傳開了,說是崔太傅執(zhí)掌南軍,要求太后必須立他外甥為帝,否則就要血洗京城。我在北軍的時候。那邊的將士人心惶惶,都說不定什么時候就要開戰(zhàn)。”
“可你還是能帶一批人進(jìn)城,說明北軍根本沒做好準(zhǔn)備開戰(zhàn)。”楊奉說。
蔡興海撓撓頭,“沒辦法。北軍一團(tuán)散沙,已經(jīng)這樣多少年了,太后就算要與南軍對峙,也不會用他們。還有,我聽說好多大臣都跑去討好崔太傅。進(jìn)不了南軍大營就去城里崔宅遞貼子送禮,崔家大門前已經(jīng)車水馬龍幾個月了。”
楊奉笑而不語,蔡興海聊了一會告退。
楊奉站起身,“倦侯怎么看。”
“我了解的信息太少,沒辦法做出判斷。”
“了解的信息太多未必就是好事,倦侯得學(xué)會見微知著。”
韓孺子想了一會,“昨晚你曾經(jīng)讓我思考一件事:貴為至尊,怎樣才能清晰表達(dá)出自己的意思。”
“嗯,你有答案了?”
“還沒有,我在想一個相反的問題:貴為至尊。怎樣才能了解臣子的真實想法,這才是太后眼下最大的困境。”
楊奉點(diǎn)下頭,“設(shè)身處地,這是見微知著的關(guān)鍵,請倦侯接著說下去。”
“太后拖了五個月才讓我退位,期間謠言四起,如蔡興海所言,不少大臣投向崔家——或許這就是太后了解臣子真實想法的手段,觀其行,而不只是聽其言。”
楊奉不置可否。抬手示意倦侯繼續(xù)說。
“有討好崔家的,就有躲避崔家甚至反對崔家的,如此一來,太后就能看出大臣當(dāng)中誰能站在自己一邊。”韓孺子沉思。想象自己就是太后、就是掌握大權(quán)的皇帝,事情慢慢變得明朗一些,“太后絕不會立東海王,東海王和我不一樣,他有崔家做靠山,立他為帝。會給朝廷一個錯誤信息,讓大臣以為崔家得勝、太后慘敗,那樣的話,她就再沒有翻身可能了。”
楊奉終于點(diǎn)下頭,“這正是我的猜測。”
韓孺子心中的困惑沒有消除,反而更深了,“這么顯而易見的事實,崔太傅看不出來嗎?等得越久對他越不利啊,還有那些大臣,他們也犯同樣的錯誤嗎?”
楊奉微微一笑,“事情哪有這么容易,倦侯只設(shè)身處地想過太后,還沒想過崔太傅呢。”
韓孺子又想了一會,嘆息一聲:“太難了,崔家在朝中根深蒂固,崔太傅又奪回了南軍兵權(quán),勝算頗大,尤其是太后讓我退位,無異于向崔家示弱。太后縱有神機(jī)妙算,未必能夠成功。怪不得有些大臣會投向崔家。”
“所以倦侯退位遠(yuǎn)離紛爭,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韓孺子笑了笑,退位容易再想奪回位置卻難,他也只能坐山觀虎斗,過過嘴癮了,“那太后會立誰當(dāng)皇帝呢?韓氏子孫不少,可是桓帝之子只有我和東海王,立別人為帝,她的太后之位就有點(diǎn)名不正言不順。難道她還是要立東海王,但是想到辦法震懾崔家和群臣?”
“明天夜里大概就能知道結(jié)果了。”楊奉沒說自己的判斷,“太后與崔家的斗爭很可能會持續(xù)一段時間,但是明日一戰(zhàn)至關(guān)重要,對倦侯也很重要。”
“東海王若是正常稱帝,崔家勢力大漲,太后在朝中的影響力就會下降,到時候再有人來殺我就不是為了討好太后,而是為了討好崔家和東海王。”
“休息吧,咱們在這里只是談?wù)摯髣荩挥梅堑贸鼋Y(jié)論,帝王之術(shù)有正有奇,大勢為正,你來我往的交手為奇,太后和崔太傅沒準(zhǔn)會出奇招制勝,這是怎么也猜不出來的。”
韓孺子卻沒辦法立刻心如止水,嗯了一聲,腦子里還在不停琢磨,眼見楊奉已經(jīng)走到門口,他說:“禮部官員見我如猛虎,難道他們提前了解到了什么?”
楊奉停下腳步,“太后半年前破格提拔禮部尚書元九鼎,將他引入勤政殿,總不會是無緣無故吧。”
“那時候?qū)m變尚未發(fā)生,難道太后早就想讓我退位?我母親只是正好說到了太后心坎上?”
“別想太多了,有些事情可能永遠(yuǎn)沒答案,有些事情只有你到了那個位置才會明白。”楊奉推門出去,給倦侯留下一堆疑惑。
韓孺子自己脫衣、吹熄蠟燭,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
“崔家……”一想到崔家可能會將幾個女兒都嫁給東海王當(dāng)皇后與嬪妃,韓孺子就覺得義不容辭,必須將夫人接回來。
可楊奉的輕松態(tài)度讓韓孺子感到意外,難道他認(rèn)為崔家在與太后的爭斗中必敗無疑,所以不在乎得罪崔家?
楊奉想利用二十名驍騎衛(wèi)直接將倦侯夫人接入府中,計劃很簡單,執(zhí)行起來卻不容易。
次日一早,張有才過來服侍倦侯的時候,說:“昨天去禮部鬧一下還真有效,咱們府外盡是官兵,從街頭到街尾得有上百名。”
不只如此,由宗正府派來的府丞、府尉也開始正式履行職責(zé),別的事情不怎么管,對倦侯府的進(jìn)出人等卻看得極嚴(yán),姓名、相貌、事由、時間等等全都詳細(xì)登記在冊。
倦侯府的確安全了,卻也失去了一開始的自由自在,韓孺子覺得自己出門都困難,更不用說半路劫人了,心里不由得有些著急。
楊奉卻一點(diǎn)也沒有急迫之意,他好像干脆將今天的大事給忘了,整個上午都在與兩名府吏糾纏不休,這兩人是朝廷指派,既要為倦侯服務(wù),也是公開的監(jiān)視者,楊奉則是侯府總管,雖然沒有品級,管的事情卻更多一些。
為了爭論雙方的職責(zé)范圍,以及誰的地位更高一些,楊奉與府吏展開了寸土必爭的戰(zhàn)斗,對方也不示弱,開口閉口這是宗正府的安排、這是多年的慣例。
眼見午時已過,韓孺子開始坐立不安,蔡興海跑進(jìn)跑出,不停地給倦侯使眼色。
午后不久,蔡興海被逐出侯府,他不在指定的太監(jiān)名單里,又不是官奴,在府里待得太久不成體統(tǒng)。
楊奉力爭,最后還是屈服,親自將蔡興海送出府,一同被逐的還有杜氏爺孫,這兩人來歷不明,更不能留在府內(nèi)。
表面看上去,楊奉在一連串爭斗中輸多勝少,身為總管,能管的事卻越來越少,他也不停地?fù)u頭跺腳,顯得很惱怒。
午后一個時辰,楊奉終于贏得一場小小的勝利,征得府吏的同意,要為倦侯請一位教書先生。
經(jīng)過一上午的爭斗,府丞與府尉早已疲憊不堪,聽說被請的先生是倦侯在宮中的師傅郭叢,勉強(qiáng)同意,郭叢曾在朝中為官數(shù)十載,值得信任。
楊奉趁勝追擊,馬上就要去請師,而且是倦侯親自去請,“郭老先生的身份你們是了解的,幾個月前誅逆有功,蒙受朝廷重賞,若非年紀(jì)太大,本人堅決不肯入朝,現(xiàn)在至少是位尚書……”
府吏已經(jīng)暈頭轉(zhuǎn)向,只好點(diǎn)頭,但是提出要求,兩名府吏、二十名驍騎衛(wèi)以及幾大部司派來的官兵都得跟隨,絕不能再讓倦侯單獨(dú)騎馬招搖過市。
楊奉又爭了一會,勉強(qiáng)接受了條件。
韓孺子乘馬車出行,不是那種面透風(fēng)的華蓋馬車,而是轎子一樣的封閉車廂,大概是為他特制的,因為坐進(jìn)去之后他發(fā)現(xiàn)兩邊的轎簾都被縫死了,沒法向外張望,外面的人也看不到他。
眼看離黃昏沒有多久,韓孺子怎么算都覺得來不及,郭叢是名極講禮儀的古板君子,光是見面就得用掉不少時間。
結(jié)果郭叢根本不在家,或許是想遠(yuǎn)離朝廷風(fēng)波,老先生一個月就已告老還鄉(xiāng),回關(guān)東老家去了。
楊奉很是遺憾,跟來的兩名府吏卻很坦然,顯然早就知道此行必定無功而返。
韓孺子對楊奉卻只有“佩服”兩個字,他們終于擠出時間去接崔小君了,只是不知道如何才能甩掉兩名府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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