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
黑色的SUV穿行在夜色中,街邊的路燈瞬間清晰,又在瞬間遠去。
賀予涵一遍遍回憶著紀皖的表情,在他說完那句話以后。
震驚、鄙夷、厭棄……所有他看得懂看不懂的復雜眼神,最后都歸于冰川一樣的冷漠。
紀皖向來都是最自制、最冷靜的、最有計劃的,一天要做多少題目、要背多少單詞,都在她腦中固定成了格式。她的成績最穩定,從來都只在前五。剛插班的時候,紀皖因為班務和他接觸過兩次,他莫名看不慣這個女生,有次故意把數學考得很好,把紀皖擠到了第六,第二天早上,他毫不意外地看到了紀皖眼下的青灰。
這樣的女人,分手起來也是最無情最堅決的。
“對不起,我不該把你當成別人的替代品。”
替代品。
多么可笑,他居然成了別人的替代品,是她在求而不得后的退而求其次,甚至到了最后連這個替代品的角色她都不要了。
分手后的那晚,他輾轉反側了一個晚上,發誓一定要讓紀皖自食惡果,想了千百種報復她的辦法,包括在教室里吻她,讓他們曾經的關系大白于天下。第二天到了學校,所有設想的報復都好像被凍住了,他沒有力氣去面對那樣一雙眼睛——曾經閃著溫柔笑意的眼睛里,有的只是堅不可摧的冷漠。
后來發生了很多事情,以至于他心底殘存一線的念頭都沒有了可能。
紅燈變成了綠燈,賀予涵卻沒有起步。后面的車等得不耐煩了,一陣鳴笛。
油門在瞬間踩下,他享受著加速度的快感。
這次,就算紀皖再冷漠也沒有用了,冰川也有融化的時候,在這全球變暖的今天。
車子開得飛快,不一會兒就到了賀家的老宅。賀宅位于寸土寸金的安東路上,從外面看,是一排排古樸的香樟樹,旁人窺不見里面的天地。
別墅里燈火通明,今天是周五,賀家一周固定一次的家庭聚會,有人正站在門前,一見到他的車,立刻迎了上來替他拉開了車門:“賀少,你來晚了。”
賀予涵隨口應了一聲:“田叔,人都齊了?”
“齊了,你父親剛從湘南采風回來,賀先生和小賀先生也在,就等你了。”田叔恭謹地回答。
的確,偌大的餐廳里幾乎都坐滿了,幾個還未成年的小輩也都乖乖地坐在餐桌的兩旁,最上首的中間位置坐著賀寧,他的爺爺,和宇財團的掌門人。
廚師已經開始上菜了,賀寧的面沉似水,他已經七十歲了,因為常年鍛煉和保養的原因,身子骨還十分硬朗,坐姿筆挺,犀利的目光掃過賀予涵的臉。
“對不起,我遲到了。”賀予涵面無表情地道了歉,在左手第二的位置上坐了下來。
“公司里很忙嗎?”坐在餐桌尾部的賀衛芳微笑著打了圓場,賀衛芳是他的小姑,掌管集團公司的金融業務。
對這個小姑,賀予涵還是很尊敬的,他的母親早早去死,繼母才比他大了六七歲,有一度勢同水火,是賀衛芳關切有加,讓他再次感受到了那種來自于女性長輩綿長細膩的愛。“還好,路上堵了一會兒。”
“大哥可能剛回來不太知道際安市的交通,這個時候的確堵,我特意提前一個小時到的。”有人在他的斜對角柔柔地開了口。
說話的是賀予涵的堂妹,二叔賀衛庭的女兒賀予靈,這話綿里藏針的,賀予涵連看都沒看她一眼,舀了一口湯:“安嬸,這湯味道不錯。”
安嬸的眼睛彎了起來,瞇成了一條縫:“小少爺那你多吃點。”
賀寧在上面輕咳了一聲,神情威嚴地把這個插曲下了定論:“吃飯。”
偌大的餐廳里頓時鴉雀無聲,只有碗筷和刀叉的聲音。菜是分盤放在長條桌的中間,各人拿著自己的小盤自取,賀予涵夾了一塊牛仔骨,慢條斯理地切著。
賀寧是個很奇怪的老人,家里所有的規矩都中西結合,就好比這用餐,吃的食物明明是中餐,用的是西式的長條桌,排位是古老的中式規矩,長房在左,二房在右,男性在前,女性在后。他選擇了大家長一言堂式的中式家庭教育,卻很喜歡把下一代送到國外進行西式文化熏陶。
吃完飯,廚師上了水果,餐桌上的氣氛稍微活絡了一些,賀予涵同父異母的妹妹彤彤才5歲,趴在餐桌上用牙簽戳著葡萄玩,一不留神就把葡萄滾到了賀予涵的手邊,賀予涵隨手撿了起來,丟進了盤子里。
“哥哥,這是彤彤的。”賀予彤小聲地叫了起來,朝著賀予涵伸出了肥嘟嘟的手。
坐在左手邊的繼母占蕓迅速地把賀予彤的手放回了遠處:“臟了不要了。”
彤彤嘟起了嘴,安嬸旁邊笑著說:“彤彤還要葡萄嗎?我去拿。”
“不用了,吃完就去玩吧,”賀寧在前面發話了,彤彤原本就屁股坐不住了,立刻把葡萄拋在了腦后,歡呼一聲哧溜下了桌。
“這孩子,這么調皮。”占蕓嗔笑著道,她才三十幾歲,聲音溫柔,皮膚白皙,五官婉約,是難得一見的氣質美人。
只是賀予涵卻從來沒有正眼看過她,就連她背后那些不入流的小動作也從來沒在意過,這兩年她也終于放棄了正面和賀予涵的沖突,走了苦情路線,時不時地拿女兒打打親情牌。
“予涵,青檸老在我耳邊念叨你,什么時候帶她一起去玩玩。”賀衛芳笑著問。
路青檸是賀予涵姑父家的侄女,和賀予涵算是青梅竹馬,小時候是個瘋丫頭,長大后倒成了美人兒了,賀予涵笑了笑說:“過兩天約了幾個朋友一起去球場,到時候叫她一起來。”
一旁的賀衛庭不動聲色開了口:“予涵,去球場倒也不急,你沈伯伯家有聚會,你要不跟二叔一起去回個禮?”
“沈鴻家?他家那個女兒長得不錯,人也能干。”賀寧開了口。
“是啊,爸,衛雅和予涵一起在M國留學的時候就處得不錯,很仰慕予涵呢,我和他爸都很樂見其成。”賀衛庭立刻介紹。
賀寧輕哼了一聲,看向大兒子和兒媳:“你們倆看看,也不知道替予涵操心一下,還不如他叔叔和姑姑。”
占蕓嘴角的笑容有些僵:“爸,我怎么能不操心呢?就怕予涵不領情,秦家的那個孫女……”
“那個會拉大提琴的?”賀寧想了起來,饒有興趣地問,“倒是不錯,予涵你都處處,到時候中意哪個就可以定下來。”
賀予涵沉默了片刻道:“我知道了。”
桌尾有人輕笑了一聲,賀予涵不用看也知道,那是他的小叔賀衛瀾,他和賀衛瀾相差不過六歲,性格卻剛好相反,年少的冷峻沉穩,年長的反而風流率性。
賀寧卻對這個回答很滿意,他的三個子女中,原先賀衛安性格最像他,只可惜原配死了后忽然性情大變,二兒子賀衛庭殺伐有余,卻少了點氣度,小兒子賀衛瀾最得他的喜愛,卻總有些放浪不羈,難以委托重任。而賀予涵自從開始創業后,表現得可圈可點,行事作風和從前的他十分相像,隱忍果敢,一擊必中,不愧是賀家的長房長孫。唯一美中不足就是性情太過冷漠了些,不過,這些年的歷練倒是把他少年時的桀驁消散了不少。
“下周董事會,到時候你來參加。公司里有什么不懂的,多請教一下你二叔。好了,我有些累了。”賀寧說完就站了起來,步履穩健地走出了餐廳。
餐桌旁的人神情各異,賀衛芳眼含欣慰,賀衛庭面無表情,賀衛瀾事不關己,一臉看好戲的模樣。
賀予涵慢條斯理地擦了擦手:“二叔,多多指教。”
賀衛庭笑了笑:“這是什么話,你來了,我的擔子就輕了,大哥你說是不是?”
賀衛安沒有說話,只是拍了拍兒子的肩膀,頷首致歉:“不好意思,我采風的照片要整理一下,你們聊。”
賀衛安走了,占蕓自然也跟著走了,賀衛芳和賀予涵聊了幾句路青檸的事情,也和家人一起到客廳去了,不到片刻,餐桌旁的人走了個精光,只剩下賀予涵和賀衛瀾兩個人。
“怎么,刺猬的刺都被拔光了?”賀衛瀾嘲笑說,“這是打算要聯姻了?”
“小叔你還是操心你自己吧,”賀予涵的眼中閃過一絲寒意,“你這么風流要是一不留神被人纏著奉子成婚就糟了。”
“放心,沒人能訛上我,我這輩子都不打算結婚,看看老大和老二,我怎么也不忍心讓人跳進這個火坑。”賀衛瀾瀟灑地打了一個響指,也走了。
賀予涵靜靜地坐在餐桌旁,腦中閃過了紀皖的臉龐,他的嘴角彎起了一絲弧度:怎么會是火坑呢?就算是火坑,他也能讓它浴火而重生成為仙境。
第二天一大早賀予涵就起來了,空氣很好,他在江邊跑了一圈,回來洗了個澡,神清氣爽。
周六的交通很順暢,十點不到他就到了醫院,信步來到了紀淑云的病房前,透過半開的門縫,紀皖的身影忽隱忽現,耳邊不時傳來水聲,可能正在收拾東西,賀予涵知道她有潔癖,身旁的東西向來要一塵不染,到了病房里也沒忍住。
沒一會兒紀皖出來了,見到他顯然愣了一下,旋即漠然從他身旁繞了過去。
賀予涵跟著走了兩步,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雖然紀皖依然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可她的手指卻緊拽著自己的衣袖,好像在發抖。
他一個箭步沖了過去,拖著紀皖的手臂就到了角落里:“怎么了?”
紀皖下意識地抬手推搡著他的胸口,賀予涵心頭火起,在她的肩膀上一推,只一下就把她定在了墻壁上:“現在是你犯犟的時候嗎?周醫生怎么說?”
窗外的朝陽斜照了進來,將她的頭發鍍上了一層薄薄的淺金,煞是好看,春光明媚,而她的眼神卻一片悲涼,眼里布滿了血絲。
賀予涵的心里泛起一絲涼意,還沒等他說些什么,紀皖閉上了眼睛,睫毛輕顫,努力不讓自己的聲音顯得那么脆弱:“確診了,乳腺癌復發,而且已經擴散到了肝部,晚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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