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01
狄飛驚已經看了那個蹲在屋頂上的姑娘許久了。
他有兩件東西在汴京城中無人能及,縱然是放在這湖北地界也是一樣的。
其中一樣就是他的眼睛。
現在這雙剛用薄巾沾了銀盆中的清水,細細擦拭過的眼睛,以絕不會讓人覺得冒犯的方式,看著對面那棟矮上兩層的樓房頂上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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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驟歇,空氣里還帶著一股煙雨蒙蒙的水汽。
那身著青白兩色衣服的姑娘落腳踩踏的屋頂上,也尚留有一弧積水,在冷月之下泛著幽光。
但她的動作很輕,輕到讓人覺得,屋面上最細碎的一點水珠也不曾被她所驚動。
狄飛驚看得見她的臉,從這個角度她微微垂首的面容,正有一半映照在月華之中。
而比之月華更有銀輝流照之感的,大約是她發冠之下一頭銀白色的長發。
人都說名劍藏鋒,寶物自晦。
狄飛驚覺得對方也不外乎如此。
她背上那把劍,劍鞘薄透如冰,鞘中劍也同有映雪寒光之態,卻仿佛提前收斂了全部的鋒芒,甚至不如屋面上滾落的水珠來的發亮。
她本人亦然。
那分明是一張不足以盡述風華的臉,就連發色也極不尋常,但不知道為何,第一眼卻極難注意到這仙人之態。
但狄飛驚看她良久,早從她秀致中透著三分鋒銳的眉毛,看到她冷淡得幾有神性的眼睛,又看到她露出幾分不可親近之意的唇,怎么會看不出這張面容上令人心神悸動的姝麗。
何況這也并不是他第一次見到她。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依稀覺得對方的目光,在那一片月光皎然中,燒灼著一種近乎蟄伏姿態的野火。
現在這縷火燒到了她的眉心。
她忽然眉尖一蹙。
狄飛驚聽到她暗斥了句什么。
下一刻她便忽然動了。
這一動便是電光驚雷。
寶劍藏鋒的狀態,也仿佛突然之間不再與人隔閡著一層云靄霧繞。
不過或許絕大多數的人都并不希望親見這一幕——
尤其是被她劍刃所指之人。
她拔劍而落之時,分明是風拂玉樹,雪裹瓊苞的驚塵絕艷。
青衣在這無邊夜色中,本就顯得顏色極深,只有里面那一層輕衫白袍為月光著墨,依稀是一片沉夢中的白紗。
那一劍又極輕,輕到連在迅如雷霆的破空之中一點風聲都聽不見。
可在這一剎那間——
一直沒錯過她側臉上神態變化,在這居高臨下的位置更是看得分明的狄飛驚,絕不會錯過她眉眼間頃刻間灌注的鮮活。
那是一種決絕的殺意。
她眼神愈亮,劍也愈快。
那一劍破開了她腳下的屋頂。
本在屋頂上零星散落的水珠和屋檐下的積水,都在此刻化作了飛濺而起的銀珠碎玉。
月光都像是為什么力量所牽引,盡數匯聚在了她的劍鋒之上,隨同著劍光一道直入這下方的屋內。
以一種讓人覺得像是劈砍撕裂的姿態。
他眼看著屋瓦盡碎的亂聲中,傳來了一聲輕劍與什么鐵器碰撞的聲音。
狄飛驚早知道屋子里是什么人,自然知道這是劍撞上了一把鐵尺。
一把握在走馬賣解一脈龍頭老大——厲單厲大爺手里的鐵尺。
厲單今日會見的是硯墨齋的顧老板和戲班子那位丁老板,都是與他有些生意往來的。
絕大多數的情況下他們之間的聯系并不會擺在明面上,因而在這罕見的會面中,那兩人都帶了保鏢,比如說丁老板身后那兩個腰上系著暗器囊的年輕人。
厲大爺自然也不例外。
但他一向在湖北很有幾分心狠手辣的兇名,更相信的還是自己的本事。
現在他也先一步用鐵尺招架住了這屋頂上落下的一劍。
狄飛驚極輕地嘆了口氣。
他知道厲單在那里,便也知道厲單絕無可能是這姑娘的對手。
他看不見屋中的情況,卻聽得見鐵器碎裂之聲。
這一聲劍器揚威,揭開了屋中交戰的序幕,以至于一時之間暗器破空之聲,拔劍出鞘之聲,拳風獵獵之聲并作。
但聲音來得快去得也快。
甚至可以說是太快了。
只是那飛濺在空的水珠跌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的當口,這些聲音都已經消失不見了,就仿佛從來不曾存在一般。
屋子里的呼吸也已經消失不見了。
原本在屋子里有九個人,倘若加上屋頂上下去的那位就是十人,可現在只剩下了一片沉寂。
唯獨沒有變的是從窗子里透出來的燈光。
恰因為今夜無風,甚至連一點被吹拂搖曳起來的明滅變化都不存在。
但屋子里的人是在動的。
那個他雖看了個清楚明白,卻始終感知不到對方存在的姑娘,先是在窗幕上映出了一道剪影,又倏爾如同一只再輕盈不過的飛鳥,重新落在了屋頂上。
她的腳下是一片殘破凌亂之狀,可她那身青白交疊的衣袍,卻仿佛不曾在動武之中凌亂,更不曾沾染上分毫的血痕。
只有一抹從劍身上滾落的血珠,恰到好處地與一點水光交融在一處,順著屋頂上的傾斜,逐漸滑落了下去,在無邊長夜里泛起了一道微瀾。
她手中輕劍重新恢復到了那冰透皓白之態,比之月華更有一派浩氣清英的氣度。
好一把劍!
狄飛驚見過雷媚的無劍之劍。
雷損看不太起這個在父親敗亡后被迫成為他情婦的女人,更看不起她用的劍。
狄飛驚卻記得自己的職責。
他要用那雙與眼睛一樣重要也一樣寶貴的手,收集起京城里再怎么看起來微不足道的消息。
雷媚用的也是一把纖長美麗的細劍。
那把劍常藏袖中,只在關鍵時候才迅疾而動。
卻還遠不及他現在見到的這一把劍,再怎么如她本人一般有種琉璃易碎之感,也已將昭彰的兇戾之氣縈繞在劍身之上。
她眉眼間方才被狄飛驚所見,本以為是錯覺的野火,在她抬眸的瞬間無比分明地展露在了他的眼前。
那絕不是他的錯覺!
她的眼瞳顏色極淺,雖不像是她的發色一般,白得泛著銀綢流光,卻也已到了近乎琥珀色的程度,更是在月色清輝中泛著冷意。
但現在在這雙眼睛里,一種稍縱即逝的狐疑,被更深的眼中暗火所籠罩,只剩下了令人心驚的眼波。
那是一種與她的翩然若仙儀態所截然不同的神光。
狄飛驚見過太多的人。
“顧盼白首無相知,天下唯有狄飛驚”的說法,在江湖上早有傳聞。
說的便是倘若一個人沒有朋友、無人了解又或者是惹上了什么麻煩,都可以去找狄飛驚。
可他從沒見過一個人可以將超然物外的冷淡與燎原之火結合得沒有半分違和感。
而現在這道目光鎖定住了他所在的位置。
她才朝著袖口處裸露在月光下的手腕看了一眼,甚至還未將手中劍收起,就已經毫無征兆也無猶豫地看向了他所在的位置。
這目光如她的劍光一般極具進攻性。
更不必說她仿佛絲毫不受重力牽制一般,青白雙色宛如匹練掠空,上一瞬還在屋頂上,下一瞬已經迫近到了他的面前。
與她身形同來的自然是那把才殺了九人的劍。
這同樣是極具進攻性的動作。
須臾之間,劍已經指在了他的脖子上。
狄飛驚的頸骨斷了,抬不起頭來。
這一點天下皆知。
所以哪怕這一道暗夜中白虹一現的劍光,無聲地穿破了窗欞,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他也依然沒有抬起頭來。
那把纖細剔透的輕劍,劍身上浮動著幽微的劍光,收勢未及地擦破了他的側頸。
一道極細微的傷口,在他薄得能見頸下血管的皮膚上浮現了出來。
這道傷口又化作了血痕,沁出一抹殷紅之色來。
但凡換個人被這樣的一把劍指著,怎么都該跳起來與對方交手了,就算明知不是她的對手,也該有點反抗之意才對。
可狄飛驚不同。
他只是抬手捏住了劍刃。
江湖上與他抬不起頭來一道的傳聞是,狄飛驚好看得讓人一見知道是狄飛驚。
這位六分半堂里有低首神龍之稱的狄大堂主,將自己的手抵在隨時可以削去他手指的劍鋒之上。
他的脖頸之下,那把才殺了人,雖不沾血卻依然能聞到血氣的劍,也正昭示著其危險性。
他卻仿佛不曾看到這把劍再進一寸就能要了他的命一般,在此刻抬了抬眼。
一個垂首坐著的人要如何看人——
執劍之人看到的便是他俊秀的眉眼微微上抬,漆黑得有些發藍的眼珠向上而動。
在那雙為人所見便絕不可能忽略的眼睛里,從眼珠邊緣暈出的墨藍色,被慢慢浸透在占據更多的眼白之中,泛著一抹明利的清波。
這道眼波同時也倒映在了她的劍上。
恰好有他脖頸上一點血珠滾落,在冰白的劍身上滾落,仿佛一線血箭穿過了這倒映著的明眸,有種異樣的驚心動魄之感。
窗外照進來的月光極淡,屋中人的膚色也淡得近乎透明,一切都被籠罩在一種迷離的白光夢境里。
在這種冷浸寒月的光影中,狄飛驚的唇色也很淡,淡得只比這把劍的劍光稍暖些許而已。
至于那唇有沒有如他的眸光一般映照在劍上,或許就連執劍之人也說不清。
他分明是個在劍前俯首的姿態,她卻只看到他的唇角泛起了一點上揚的弧度,在啟唇開口的時候,那波瀾不驚的語氣與他的面容間形成了一種奇異的呼應。
“久違了,霍姑娘。”
“霍綾姑娘。”
像是為了怕她覺得自己是在瞎扯一個舊相識的關系,狄飛驚又跟上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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