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莘野跟他家老爺子吵了一架。

        老爺子氣得早飯也不吃了，躲在屋子里閉門不出。

        金姨和秦三思端著早飯輪番來勸，老爺子就一句話：“我不吃！”，就等著周莘野服軟。

        偏偏周莘野也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主兒。

        大長腿一伸，坐在正堂門口的臺階上，支著下巴，哼自己的曲兒，怎么也不肯去勸勸。

        金姨端著飯菜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秦三思拍拍她，讓她先去休息，然后下樓慢慢踱步到周莘野身前。

        她背著手，故意彎腰側身瞧瞧他——

        某人一動不動。

        她又湊近瞧了瞧——

        某人還是不動。

        那索性一直盯著他……

        被亮晶晶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著，周莘野再淡然都有些不自在，他不由地坐直身子，瞥她一眼，硬巴巴道：“干嘛？”

        見他終于愿意理人，秦三思微微一笑，放下背身的手，往周莘野身邊一坐。

        將雙手搭在膝蓋上，偏過頭，認真地看著他：“介不介意告訴我，為什么吵架？”

        她的聲音溫柔卻有力量，讓人不由地想去信任。

        周莘野看了她一眼，半晌，支起下巴嘆了口氣，這才無奈地說：“因為我昨晚差點兒沒命吧……每次離開爺爺的保護范圍就會出事，所以昨天回去的路上，他的臉色一直不太好看。”

        秦三思想起昨晚，老爺子的臉上盡是凝重和懊悔，于是點點頭：“嗯，師父真的很擔心。”

        “是啊！所以一大早給我來了一句，以后除非跟他一起，否則不許我出老宅半步。”

        周莘野眉心蹙了蹙，又松開：“可是暑假也沒多久了，那我學還上不上了？還有以后，我工作了呢，他們一天天老了，我要不要盡孝？我只是想像個正常人一樣，正常地上學，工作，跟我的家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整天為了生死擔驚受怕，被關在老宅里，像個沒有自由的廢物！”

        “其實，我也不是沖著爺爺發脾氣。”周莘野的眸子越發黯淡，他輕聲說，“爺爺純粹是為了我好，他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教我，生怕我會遇到危險無法招架，他只是想要我活著……可是，我才十八歲，我還有好多事情沒有經歷過，我寧愿快快樂樂，無拘無束地開心一場，然后死掉，也不想當一只永遠也飛不出去的籠中鳥……”

        “那樣活著還有什么意義？”

        秦三思靜靜地看著周莘野，聞言心中一動。

        她第一次看到他露出這種無助的表情，哪怕之前學習的過程中再受挫，老爺子再敲打他，他都是瀟灑自如的。

        他看起來像一個天生的樂天派，似乎沒有什么困難能夠干擾他的好心情。

        可是此時此刻，她才發現，他只是不輕易表露罷了。

        他也恐懼，也擔憂，也認真思考著未來，只不過，天生的體質和使命，無法滿足他想做一個普通人的要求。

        思至此，秦三思專注地看著他，輕聲說：“那你盡管出去，我保護你。”

        周莘野一怔，似是沒聽清楚，迅速回頭，詫異地看向對面的少女。

        她星眸璀璨，唇畔輕輕彎著，帶著認真而堅定的笑意，見他看來，她又加深笑意重復了一遍：

        “我說，我保護你。”

        正值清晨，陽光明媚，橙黃的光線斜斜灑落在二層的小樓上。

        小饅頭撐著一把遮陽傘飄在半空，偷瞄了一眼身旁的老爺子，他聽完樓下二人對話后，神色變得有些凝重。

        她收回視線，幽幽地感嘆：“好可憐，好感動哦……”

        老爺子默不作聲，抽空斜睨了這小鬼頭一眼，嚇得小饅頭“跐溜”一下滑出一米開外。

        眼看著老爺子沒有找她麻煩的意思，小饅頭又厚著臉皮湊上來，小心翼翼地說：“周爺爺，你看哥哥多可憐啊……你不要強迫他嘛！”

        小饅頭一臉的天真爛漫，老爺子長長嘆出一口氣，拿手指輕輕扣了扣她的遮陽傘，轉身回了房間。

        彼時的一樓正堂外，秦三思將被風吹亂的碎發別在耳后，輕聲說：“所以，這幾天你就乖乖聽師父的話，好不好？我會找機會勸勸他的，因為所有人的目的都是相同的，就是希望你能健健康康地活著。”

        “而且重點是……”她無奈地微笑，“你們就算一直冷戰，事情也不能解決。只要愿意溝通，總會有更好的處理辦法，不是嗎？”

        聞言，周莘野怔了怔，隨即了然一笑：“你這個緩兵之計，用得好。”

        繞了這么大一個彎子，其實還是勸他先服軟，不過這些話從她嘴里說出來，既聽得舒服，又有幾分道理。

        她真的很會安慰人。

        秦三思被他猜中心思，坦然地揚了揚眉，露出狡黠的笑意，儼然一副“你知道也沒關系，我說得都對，你不得不服”的架勢。

        她將頭湊近了垂頭的周莘野，小聲確認：“那你同不同意這樣做？”

        半晌，周莘野無奈地抬頭，側過身眸光灼灼地望著她。

        眼看著某人靠近，秦三思一時微怔，雙手不由地蜷起來攥住裙邊，等到他斂著眸子回過頭，她這才松開雙手，不著痕跡地呼了口氣。

        只聽他低聲說：“同意。”

        -

        于是乎，這場為時不到兩個小時的吵架，由周莘野端著熱好的飯菜，站在門口哄了半天收場。

        彼時，周老爺子喝了兩口豆漿，看了一眼興致缺缺的周莘野，到底還是心軟了，他清清嗓子，緩聲安慰道：“知道你不開心，但是這也是目前唯一的出路了。開學前這段時間，爺爺會竭盡所能找到解決辦法的。你現在只有老實待著，爺爺才能放心得下，你懂嗎？”

        聞言，周莘野頓了頓，繼續把手里的茶葉蛋剝完，放進老爺子面前的小碟子里，這才說：“懂，您的良苦用心，我還不懂嗎……就是有一些亂七八糟的情緒，我自己消化消化得了，您可別再跟我搞絕食這一招了，咱倆都約法三章，您看成嗎？”

        老爺子心里一暖：“臭小子，你好好的，爺爺怎么都行！”

        …

        自從這架吵完，幾個人都心照不宣地沒有再提起過出去的事，每天規律而重復地做體能訓練、背心法口訣、學奇能異術……周莘野一如既往地勤奮用心，可是成效卻一般。

        不知不覺快半多個月過去，距離周莘野開學還有不到二十天。

        又是一日清晨。

        周老爺子背手站在山道路旁，看著周莘野不怎么費力地跑過第十圈，感嘆道：“這孩子，這么多天下來，體能倒是越來越不錯！”

        秦三思在一旁喝了口水，她剛剛跑完八圈停下，此刻還有些喘。

        看著周莘野輕松的背影，她無奈地笑：“他確實很厲害……”

        “可惜異能方面像是被封印住了似的……”老爺子嘆了口氣，神情轉喜為憂，“我問了很多同行，也聯系了很多前輩高人，他們都說沒有聽過這種情況。莘野快回云巔市去了……我就算一直跟著他，又能保護他幾年呢？”

        一番話落，秦三思的神情也變得凝重，一個一直以來在心中跌宕的念頭在此刻呼之欲出。

        醞釀了一下，剛想開口，卻被一陣突然響起的手機鈴聲打斷了話頭，她抿了抿嘴唇，收攬好心思，站在一旁安靜地喝水。

        “喂？”老爺子從口袋里摸出手機，劃開接通，電話那頭說了什么，他樂呵呵地回應，“莘野？跑步呢。行啦行啦，這么大年紀了，每天都一樣……不要不要，什么都有，別操心我了！”

        秦三思喝水的手一頓，她聽出來了，老爺子今天生日。

        -

        “321——”

        一片漆黑之中，周莘野把手輕輕放開。

        雙目的遮擋一離開，老爺子就狐疑地黑暗中睜開眼。怔神兒間，秦三思和金姨唱著生日歌從轉角處慢慢走了出來。

        小丫頭端著蛋糕走在前頭，一旁的金姨小心護住蠟燭，避免提前熄滅。

        她手里的蛋糕有八寸左右，中間立著兩個粉色的數字蠟燭，“70”這個數字在燭光搖曳中看得格外清晰。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三個人齊聲高唱著生日快樂歌，每個人的臉上洋溢著笑意。

        老爺子醒過神兒來，不由地也拍起手跟她們一起唱起來，一曲終了，他感動道：“難為你們有心了……”

        “爺爺，快許愿！”見著老爺子感動的樣子，周莘野也有些鼻酸。

        十年間，他們每月都只能通過視頻聯絡，從來沒能真真正正地替爺爺過一個生日，好在今天這個驚喜成功了，否則依著他今后多舛的命運，明年是不是還活著都是個問題……

        老爺子不知道他這些內心活動，閉上眼睛，靜默了兩分鐘，而后睜開眼，在他們的催促下吹滅了蠟燭。

        “啪嗒”一聲，正堂內的燈在蠟燭熄滅的下一秒被打開，開關旁邊，小饅頭捂著嘴巴偷笑，興奮地左右搖擺。

        老爺子淺笑著搖搖頭，收回視線喊著他們坐下吃飯。

        因為金姨在，小饅頭只能一溜煙飄到房梁上，離得遠遠得，兩條小腿一蕩一蕩，看著他們吃著滿桌香噴噴的飯菜，不由地咽了咽口水。

        “姐姐，好不好吃啊？”

        秦三思看她一眼，微笑著用意念回復：好吃。

        聞言，小饅頭不是滋味地砸砸嘴，又環顧四周：“你們裝扮得真好看！周爺爺一定很開心吧！如果是我，我也會很開心的……”

        說著說著，小鬼頭開始觸景生情，低垂著小腦袋，兩只小肉手攥著她身上的小裙子，晃悠的小腿也停了下來。

        “可惜小饅頭都不記得自己的生日是什么時候了……”

        看著她可憐兮兮的樣子，老爺子停下筷子，趁著金姨去廚房看湯，一抬手，扔出一張符咒，直直貼在小饅頭身上。

        “有了這個符咒，雖然不能真的吃到食物，但是可以嘗嘗味道。”

        到底是小孩子，一聽可以嘗到食物的味道，小饅頭的眼睛登時亮了，瞬間把那些傷感的情緒拋之腦后：“真噠？”

        “是真的，姐姐知道這個符咒。”一旁的秦三思笑著安慰，“既然小饅頭不記得自己的生日，那么今天也當作是你的生日，姐姐給你切蛋糕，好不好？”

        此話一出，小饅頭徹底興奮起來，她想從房梁上飛下來，卻又怕金姨返回來，只好將抬起的小身子落下去，兩只小腳丫又開始一搖一晃。

        “小饅頭好幸福啊！可以和大家一起過生日……對了！哥哥，姐姐，你們生日是幾月幾日啊？”

        周莘野挪開盤子，將蛋糕放在秦三思旁邊，抽空回了一句：“3月21號。”

        “姐姐呢？”

        接過蛋糕的手一頓，須臾，秦三思收攬思緒，將蛋糕分成幾份，留給桌子上的其他人，然后專門挑了一塊有巧克力的，抬手舉到小饅頭的位置，仰起頭，淡淡地說了一個數字：“7月。”

        她微笑著，不著痕跡地帶過話題：“這塊奶油多，還有巧克力哦。”

        “7月？那不是才過去沒多久嘛！”小饅頭忍不住從房梁上飛下來，圍著秦三思轉了一圈，忽略了蛋糕的話題，“今天是不是八月……八月十一號？姐姐是幾號？”

        “……17”

        7月17日？

        周莘野不自覺收攏眉心，這個數字……

        “17號……”小饅頭糾著眉頭，想了想，不過片刻，她忽然驚喜道，“是認識小饅頭的那一天誒！”

        周莘野倏然抬眼，目光緊緊鎖定秦三思。

        他也記起來了。

        7月17日那天，是秦中鶴的葬禮。

        那天居然是她十八歲生日……

        一時間，偌大的正堂似是時間停滯一般，安靜了片刻。

        圍著桌子亂轉的小饅頭，不明就里地揚著小臉蛋兒看了看幾人的表情，覺得有些不對勁。

        剛要詢問出口，正座上的老爺子咳了一聲，截斷她的話頭。

        “小饅頭，別跟個小蒼蠅一樣亂飛，晃得我老眼昏花，再不乖，我可把符咒收回來啦！”

        一旁，秦三思迅速整理好情緒，佯裝自然地對著亂跑的小鬼頭嗔了一聲：“小饅頭，你又下來了……”

        “啊！”小饅頭驚呼一聲，連忙又一溜煙兒飛到房梁上去，“忘啦忘啦！別趕小饅頭走，小饅頭想跟你們一起過生日！”

        秦三思失笑：“那你乖一點。”

        “嗯嗯！小饅頭乖，小饅頭乖，小饅頭要吃蛋糕！”

        “好。”

        察覺到周莘野深沉的視線，秦三思回過頭，將切好的蛋糕塞到他手里，笑著說：“想什么呢，快吃吧。”

        【別……你】

        耳邊忽然飄進斷斷續續的聲音，秦三思微怔，那是周莘野在用意念向她傳話。

        她抿了抿唇，側耳細聽——

        【以后……護……】

        【什么？】

        【別難過。】他說。

        【以后，我保護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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