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滿飲山河
他要替女兒出頭,不止為這一場敗落,而是要找回羽西劍宗的面子,姜梨那時只有十二歲,王常與的徒弟卻已經成年。難得他還顧及著老臉,沒說由他與她對戰。
“王掌門口中的切磋,還真是給足了我們霧渺宗面子。”姜梨嘲諷一笑。
王常與對此早有應對,“少主莫要自謙,江湖皆知霧渺宗少主是位武學奇才,十歲就將九影心法修至大成,王某讓拙徒對陣,還怕怠慢了少主。”
隨行而來的師兄木兆擔心姜梨沖動,攔了一步,姜梨擺擺手。
“王掌門的消息還真是靈通。”
她確實將九影心法修至大成,但她的成并不穩定,此心法偏于刁鉆一類,三個月前剛因速成太快走火入魔過一次。出門前太師父曾再三叮囑,如非遇到非常境況,絕對不能全力出手。
“可惜我等還有要事在身,不便在此多做停留,下次若再有機緣,再比不遲。”
姜梨起手一禮,帶人再次欲往咸山道去,王常與的徒弟馮瞻極已在王常與授意之下凌空一躍,擋在了她面前。
羽西劍宗弟子無聲圍阻上來,其余門派弟子也暗暗將他們圍做了中心。姜梨不知道,那一年的江湖大會是最“諸神輩出”咬尖爭強的時刻。羽西劍宗勢力鼎盛,甚至有與天下令平分天下之意。霧渺宗是江湖邪派,武功更是被傳得亦鬼亦神,王常與口中的切磋,既是討回面子,也是要借此事在眾門派面前揚威。
去路已截,擺明不肯善了,霧渺宗今次只有十六名童宗弟子并兩名成年師兄,姜梨環視四周,對方人數眾多,不宜硬拼。
“是不是打完就能走。”她看回王常與。
“少主!”木兆師兄面露焦急之色。
“當然。”王常與舒眉展目,得償所愿。
“好。”
姜梨接了,其實勝算不多,身體還在恢復,不宜大動內力,焦與胖丁等人極力勸阻,她應了對戰,便不肯再退。
她說,“我不懂切磋之法,自小學的就是搏命招式,比武有生死,今日既是羽西劍掌門主動邀戰,那么規矩,應該按我們的來,生死——”
“勿論!”王常與眸色一深。
十二歲的少主氣勢如虹,寬衣解帶,脫下掩飾身份的外衫,露出獨屬于霧渺宗的寶相雀紋宗服,素袍一拋,震出鬼刃。但見那劍被她反手而握,屈膝起肘!
那個年紀的人,有那等氣派擔當的委實不多,連勝券在握的王常與都暗暗收緊了拳頭。
一場比武打得天昏地暗,羽西劍宗絕非等閑之輩,被王常與拎出來與她對戰的,更是門中劍法最盛的翹楚。霧渺宗有九影心法,羽西劍有萬劍歸宗,弟子馮瞻極氣如浩海,手持名劍故笙,以內力見長,一人便可操縱九霄劍陣。姜梨手持鬼刃,以快見長,追風逐電,恍能幻生九影。可惜內力半數大損,實難全力對敵,三十六招之后,姜梨漸落下風。
“少主!”耳邊是師兄和胖丁等人的關切呼喊。
馮瞻極以一招馴龍入海破浪而來,姜梨橫劍相擋,短靴在地上滑出一道深刻痕跡。
“看來霧渺宗也不過如此。”
“九影心法雖是曠世神功,到底在個小娃娃身上難有大成,你看她空有招式,卻不能熟練運用內力。”
“不過說起來也有些欺人,羽西劍的馮瞻極可是江湖單榜排行前三的人。”
馮瞻極并未給姜梨緩和的時間,一招劍雨疾馳而來,再次化作氣浪將她擊飛。
“咳... ...”姜梨單手拄地,用袖子擦去一口濃血。
是人都能看出姜梨已經力竭。
“我們認輸!”師兄不肯再比,王常與瞇眼揣袖,似是站著睡了過去。嘴角一絲笑意,分明是在等姜梨死!
馮瞻極怎會不懂王常與的意圖,乘勝追擊,再此逼近姜梨。姜梨卻像早料到他會追進,竟然蓄力而上,以力拔之勢凝于鬼刃之上,硬生生斬斷了名劍故笙!
“好一招催流入海!”觀戰的人都忍不住納罕。
二人迅速轉為近戰,她知道自己不能再拼內力,以劍為心,以心運劍。
馮瞻極招架不住這種快招,故笙已斷,越想拉開距離越被姜梨跟住,王常與的眼睛睜開了,馮檐極的身法是他親手所授,怎會不知其短板。
姜梨方才根本不是落敗,而是在找他的破綻!
雙方再次糾纏,姜梨的穩讓馮瞻極沒了分寸,持劍的手亂了,步伐也在變慢,王常與深吸一口,長袖之下的手暗施內力,收進一枚石子。
姜梨看似殺招洶涌,實則內息已亂,王常與一直在等她的最后一擊,一直在等她使出最后一劍。
果然,十招過后,姜梨翻手回沖!
!!
劍鋒忽然被一股外力打偏了半寸,就是這半寸之差,讓馮瞻極抓到了機會,迅速與她拉開距離。滔天氣浪迎面而來,馮瞻極棄劍起掌,直奔姜梨面門而來。
姜梨雙目赤紅,同時催動鬼刃!九影齊出!
“遭了!少主動了全部內力。”
氣浪翻飛,黃沙如綢,浩蕩一勢竟有裂天之力,沖破馮瞻極的掌風,震入心脈!
馮瞻極恍然看向胸口,猛然噴出一口鮮血,昏倒在地。再看姜梨,也已力竭,自口中吐出一口濃血。
“少主!”
“極兒!”
雙方各自上前,王常與以直探脈,馮瞻極氣息微弱,已是半死之身,姜梨勉力強站,狼目里盡是嘲弄之意。
劍鋒偏離半寸,只因一枚石子,好一個道貌岸然的名門正派!
“妖女!你傷我徒兒,今日必不能善了!”
事實證明,王常與還能更卑鄙,怒極之下竟然親自出手,催動掌風推出一道巨浪。
師兄胖丁等人蓄力要接,皆被瞬移而至的姜梨擋在身后,死死咬住牙關,疊掌相迎。
掌風如劍,洶涌奔來,眼前仿佛再見萬宗劍雨。這一掌,即便接下,姜梨也沒命活了。
千鈞一發時刻,忽有一道人影擋在了姜梨身前,月白宗袍急卷而至,單手相接,一道白光如水化冰,擊碎劍雨,山河震蕩!只一瞬,便逼退了王常與的掌風。
姜梨力竭的身體落進一人懷中,她說阿梨別怕,“太師父在。”
只一句,就濕了眼眶。
疼都不怕,卻極怕她眼里的心疼。
眼淚從臉上滑落,她撇嘴,就這么在兩金懷里哭出了聲。
她說,“太師父,名門正派果然狗屎不如,太能欺負人了!”
有人疼的孩子開始告狀,啜泣不止,哪里還有方才狠厲強悍的少主形象。
兩金摸著她的腦袋順毛,“那你還跟狗屎拼命,不哭,穩住內息。”
邊說邊探她的脈,不穩,非常躁動,兩金慌了,面上卻不表露,只是溫聲細語地哄著。
“太不要臉!王常與,你太不要臉!”
半空里另有一人踏沙而來,落到王常與近前,破口大罵,“連個孩子都欺負,你也配稱正統劍門!你把你們王家上下十三代的臉都丟光了!”
是盤月真人。
“你罵誰呢死老頭!技不如人還不讓... ...”王環衣第一個跳出來還嘴,還沒罵出第二句,就被盤月狠狠甩了一巴掌。
“技不如人?你們王家還真是輩出無臉之輩,以全盛時期弟子對戰十二歲的孩子,打不過還要親自出手,王常與,你若是不會教導女兒,老朽不介意代勞!”
女兒被打,王常與卻不敢再如方才一般替她出頭,臉上雖有怒氣,卻逼著自己舒緩神色,甚至強行換做恭謙之色。
“不知霧渺宗太宗主與盤月真人在此,怠慢之處煩請海涵。”
“爹!你怎么...”
“還不退下!”他呵斥王環衣。
“在此?別說的像我們守著要與你們對陣一樣,今日是老子生辰,兩金本不欲親自前來,是被我提前猜到,硬拉而至,若非如此,還見識不到你這小人行徑!”
王常與“慚愧”拱手,“王某只是想讓小徒與少主切磋一番,并未想到鬧到此番境地。何況小徒,”他垂眼看向馮瞻極,故笙被斬,他最得意的弟子也被震損了心脈。他才是損失慘重的那一個!
“沒想到?你沒想到的還多著呢,不是要切磋嗎?老朽正好手癢,這便與你切磋一番!”
盤月真人有副得道仙翁的體面臉孔,可惜天然是個不慣孫子的性子,張嘴便失了仙氣,正派叱他無修道之人的體統,姜梨等人卻覺可愛。
王常與連忙擺手說不敢。
方才一掌一分勝負,周兩金是何等人物,便算眾人皆道她是邪派之首,又有幾人敢直面鋒芒。
連影荒山不見云,月晚橫斜氣似昆,便是天下令主都要讓她三分。更何況,身邊還有一個盤月真人。再何況,真要動手,在場的有幾人會出手相助。
都是磕了便要掉牙的鋒利人物啊。
“這會兒知道當縮頭王八了!”盤月是個聒噪易怒的老頭兒,不動手就動嘴。
兩金一直切著姜梨的脈,這孩子氣息凌亂,已經在她懷里昏了過去,她為她渡了一些真氣,原想抱走,發現孩子大了不少,不似三五歲時那么容易拎起。
她知道更大的原因是自己老了,身邊弟子們要幫忙抱起,她不讓,蹲下身讓他們將阿梨扶到自己背上。
背起來,稍微有些吃力,那一刻的兩金,只是一個尋常的,疼外孫女的長輩。
王常與沒跟盤月糾纏,而是幾步走到兩金面前,隱見焦急之色。
“周太宗主... ...”
他那徒兒還躺在地上,即便痊愈也難再練武,可是好歹要救他一命。
“王掌門還有何賜教。”兩金淡淡伸出一眼。
王常與面色血紅,也知有虧,“今日實在是個意外,王某也沒有阻攔您離去之意,只是小徒氣息半存,若無金丹固原,恐難撐過今晚。王某知道,”他看了一眼盤月真人。
老爺子是煉丹的,脾氣雖怪卻是妙手,派中丹爐常年制藥。他知他從他手里要不來,只能寄希望于兩金。
“你——”盤月顯然又要開罵。
“給他。”兩金沒有猶豫。
王常與確實是爭強好勝,沽名逐利之徒,但是他惜徒,能放下老臉在眾門派面前為弟子求藥,也算有些人性了。
盤月當然不肯給,臉皮一皺,本就老了,勒出滿臉“刀痕”。
“憑什么?”
“就憑我讓你給。”兩金淡聲道。
歡喜冤家,服了一輩子軟了,什么時候硬氣過,盤月真人無法,瞪著王常與從懷里掏出一堆藥瓶,倒出一顆固原金丹。
“化水服用!”
“多謝真人,多謝周太宗主。”
王常與躬身拜謝,兩金腳下不停,絲毫不理會他的長揖,徑直帶著宗門弟子和盤月離去。
同道一帶風沙極大,小胖丁擔心吹涼了姜梨的身子,脫下自己的外衣,掂著腳追在太師父身后,將衣服披在姜梨身上。
“兩金,你為何要讓那縮頭王八救他徒弟。”
回去的路上,盤月終是忍不住問。
“冤家宜解不宜結。”兩金說。
“你什么時候這么好脾氣了,跟個好人似的。”
“這叫什么話!我一直都是好人。”
姜梨無力睜眼,耳朵卻并未閉合,一路聽著盤月真人與太師父的對話。
“你是好人?”盤月話里帶了笑意,還有些稀奇,“你到江湖上問問,九影修羅是不是好人,你是邪魔外道,跟我一樣,都是江湖異類。”
“那是因為世上好人太少,壞人太多,盲了眼,瞎了心。”
“你是不想給這孩子結仇吧,將來她總要接你們的班。”
王常與再是畏懼她的威名,她也終有不在的一天,月集是個好孩子,也是個好宗主,可是她不夠狠,悟性也不如姜梨,雖為宗門之主,性子卻偏于閑云野鶴。
姜梨是最像她的孩子,最像,就最容易吃虧。她不想讓她活得太像她,她卻如模子一樣,堅韌如刀的跳了出來。
兩金向上托了托了姜梨,嗤笑,又有些得意。
“小東西,這么大點兒歲數,竟然敢扛這么大的鼎。”
“孩子總要長大的,放手讓她去搏吧。其實你過去雖然好勝又混蛋,在我眼里還是非常可愛的。我到現在都記得,你以一人之力挑戰江湖榜五大高手,收走他們的兵器,在山下換走兩斤桃花酒的樣子。”
五把名劍換桃釀,何其囂張。
那時他還是道門正統的弟子,是最有可能繼承掌門之位的人,可惜愛上“妖女”,從此追逐半生,撞破南墻也不肯回頭。
“你能不能把嘴閉起來。”兩金嫌煩。
盤月真人沉默片刻,“若我少說點話,你能不能喜歡我,我都守了你四十來年了。”
“我不是沒死嗎?你還有得守。”
盤月真人被氣笑,兩金也笑了。
落霞漫天,似乎都回到了年輕時候,他向她討杯薄酒,她說小道士,有本事自己來拿。
美人骨,英雄冢。
滿飲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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