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斷雁叫西風
淚從眼角狠狠劃下,不知是夢還是現實,痛從胸口蔓延,每一根神經,每一寸皮肉都不曾放過,姜染一手拽住心口,蜷縮成團,悶疼出聲。那些原本塵封的記憶,如一張收緊的網,將她收攏攥碎,她掙扎著伸出手,顫抖地向上抓,不知要抓住什么。
有人破門而入,聲色焦急。
“姜染!”
她的手沒有抓空,他遞給了她一只手,一只溫熱的,牢牢回握的手。她迷了心智,不斷收緊手指,仿佛只有這樣才能抓住一切。
骨節開始泛白,青筋跟著暴起,那只瘦弱的小手本就細如鳥爪,此刻更只剩下了伶仃。
他用另一只手覆蓋住它,沒見過這種狀態下的她,連他自己都晃了神。
他的話在她耳朵里失了聲,自己又何嘗記得說了什么,只知是在哄著,捧著,揉著。
如此過了很久,她睜開了眼,眼里有刀割一般的裂痕。
“沒了。”她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灌進一口黃沙,像個即將盡氣的人,艱難,卻固執地繼續深挖著那團血肉模糊的過往。
霧渺宗沒了,師父和太師父也沒了,十六名童宗弟子在逃難的路上只活下四個。
“連其死了、小丁香不在了,之后是谷雨、彭玉、修起、小胖丁...”
“胖丁。”她忽然看向他說,“你不認識她,但是見過她妹妹,她就是童換的姐姐。”
“那一年雪下得很大,穿行在雪地里的孩子,每一個都在艱難前行,那一年的隆冬也極冷,渾身的熱氣都快在逃難的路上用光了。小胖丁嘴甜,撐著力氣在一戶好心人家里要到了一籠包子,貼著胸口帶回來。她很高興,活蹦亂跳地跑到我面前說少主你看,今天有熱包子吃了。可是天下令的人追過來了,包子散了一地,她舍不得那些東西。”姜梨狠狠曲眉,“她舍不得,我們那時已經整整半個月沒有吃到一頓飽飯了,她怕我餓,沖回去撿,然后——”
泣不成聲,眼淚砸在交握的手上,她說,“胖丁死了,就死在我懷里,她舉著染血的包子說少主你吃,吃了就有力氣逃了。我殺光了那日追殺我們的所有人,可我換不回她,付錦衾,我換不回來!童換的結巴就是那天落下的,甚至很長一段時間說不出話,我們只能帶著她繼續前向,直到再有人死,童換才像從上一場悲傷中醒來一樣哭嚎出來。”
——少,少主,姐,姐姐呢?
她清醒無比的記得,那孩子當時跟她說的話,她不知道怎么回答,更不知道該怎么面對她。胖丁已經死了,童換又變成了那樣。她痛苦地仰頭,哭得近乎昏厥,他的心被她卷在一起絞著,聰明如他,也找不出一個合適的途徑和辦法去安慰,只能將她摟在懷里,小心翼翼,甚至不敢收得太緊。她在活剮自己,在用這種方法懲罰自己的忘記!她渾身上下都帶著看不見的傷痕,他怕她疼,又怕得那樣無計可施。
她說,“我們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在地上埋下一個人,我們沒有錢為他們下葬,只能用手去挖,用劍柄在地上刨出一個深坑,我們那時什么都沒有,可是我們不敢死,因為那顆仍然能在腔子里跳動的心,是他們用命換回來的。可那時候的生,真是比死還痛苦... ...”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斷了氣力一般,他慌忙去探她的脈,嘗試輸些內力給她,卻發現她的內力鬼蟄百轉與他并非一路,他擔心氣力相沖,不敢再下手,只能去喚她的名字。
“姜梨。”
他喚的是她的真名,有一點陌生,又有著說不出的,原本就該相識的熟稔。
她迷離地看他,眼睛里的光在變淡,似是累極,他看著她閉上眼,慌亂的不知如何是好,可她又緩慢抬起了眼。
陰翳,桀驁,鬼氣沉沉。
“真是個愛傷心的小女孩兒。”似是有另一個人代替她醒了過來,可她若沒有這么脆弱感性,“她”也沒機會出來,婆娑的雙目褪去了蒼涼,留下狼一般的孤冷,“她”將視線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嘗試抽出手指。
付錦衾反而扣得更緊了,那是一種近乎強制的壓迫,他的眼里有警惕,但他根本沒打算放手。
“怎么,還沒聽夠故事?”“她”有些意外地看他,不信他這樣的人會看不出她們的不同。“她”嘗試未果,忽然有一絲興味跳入眼底。
既然他想知道,“她”就說給他聽。
“她”說,“再然后,我就不斷殺人,不斷帶著他們東奔西走,我撿到了一個長得很像谷雨的孩子,跟他一樣白,一樣有雙單又細長的眼睛,他就是林令,我教他武功,讓他跟我一樣去殺人,我吞了嚴辭唳的馭奇門,吃了東舟一帶大小十六個門派,我收了顧念成,招攬了無數殺手,有了三千門眾。”
她閉上眼,桀驁一笑,似顛似狂,“我不再顛沛流離,不再被人追殺,我有了賴以生存的囂奇門,有了跟天下令抗衡的能力。”
“可你卻忘了自己是誰。”付錦衾看著她,或者說,是在透過姜梨看她眼中的鬼刃。
“那么你呢,你又是誰,你喜歡的又是誰?”鬼刃嘲諷一笑。
他愛上了一個瘋子,可當這個瘋子不再發瘋時,他喜歡的又是誰呢?
“從來都不是兩個人。”鬼刃的話并未在付錦衾這里挑起任何波瀾,他神色清明的看著她,一字一句的說,“因為鬼刃,才是真正瘋掉的那一個。”
那是凝結在姜梨心里的痛,是痛過之后過度包裹的一種防備。霧渺宗的創傷,以及童宗弟子的相繼離世,讓她蜷縮成了一個不敢面對外界的孩子,鬼刃就是在那時“站”出來的,是她面對仇恨和痛苦時的鎧甲,是她面對外界的另一個自己。
付錦衾說,“你本就是她的一部分,她漸漸忘了自己,你便趁勢強大。你想代替她生存,沒想到她竟然要找回自己,這些年你們應該吵過不少架,不同的是,那些年是你占據身體主動,這一次蘇醒卻是姜梨掌控一切,可她離開得太久,神志恢復的并不完整,所以瘋,傻,做事沒有條理,于是你在她精神松懈時趁虛而入,給她‘看’你的過去,讓她相信自己原本就是如此,你想讓她永遠活在你的掌控之下,希望她永遠不再清醒。”
“可是鬼刃。”付錦衾注視著她的眼睛,“你只是她的一小部分,十年霧生山,四年染血路,八年囂奇門,你代替她掌權的那些年她也時不時的清醒,你比任何人都知道,你從來都做不了這具身體的主。”
“誰說我不能!”被拆穿的鬼刃開始變得暴躁,“誰說我是她的一部分,這些都是你的臆斷!是你的猜測!我從來都只是我,瘋的是她,軟弱無能的也是她!我才是真正的姜梨!”
她一把推開付錦衾,胡亂抓起一件外袍裹在身上,她要離開這里,要在姜梨回神之前找到那把可以殺人的劍!她需要讓她嘗到血的滋味,需要再次將她禁錮在身體里。她是個廢物,是個瘋子,只有她才配替她活下去!
天色已經有了青藍的光亮,暗守在酆記周圍的暗影一直沒有撤離,明守在酆記的平靈等人也沒有歇下,暗藏在周圍的殺手仍在蹙眉觀望,妄圖再殺進去一次碰碰運氣。
酆記對面的大門就是在這時被推開的,最先沖出來的是一個怒氣沖沖的女人,蓬著頭發,一臉淚痕,一看就大哭過一場,然而這張臉上卻沒有悲態,仿佛只是代人流了一次淚。
這誰啊?
殺手們交互看看彼此,沒人在第一時間認出她是誰,只認出了追出來的人是樂安城著名敗家子兒,最不賺錢又最不缺錢的付記掌柜付錦衾。
這人是樂安城縣令林執的內弟,因為住在酆記對面,所以他們對他有過一點粗略的了解。
“我怎么覺得,付錦衾追的這個女人跟畫像上的人有點像呢?”
“你說她是姜染?”
殺手們開始后知后覺地交談,由于金主的刻意隱瞞,絕大多數人都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財推人走,只要給的夠多,很多內容都可以稀里糊涂。
而被議論中的“姜染”就這么趿拉著一雙快掉的鞋,明目張膽地走進了自己屋里,悶聲不響地翻箱倒柜。平靈等人不知道發生了什么,視線在“姜染”和付錦衾身上打了一個來回,選擇了更為正常的付錦衾。
“付公子,您和我們掌柜的吵架了?”
這句話問的稍顯冒昧,可這兩人實在很像睡到一半打起來的兩口子,由于娘家太近,媳婦瘋子似地沖回來,另一個追過來哄。
“別讓她拿到鬼刃劍。”付錦衾沒多做解釋,眼里盡是擔憂。
平靈不知付錦衾是如何知道鬼刃劍的,愣了一下才道,“那劍沒在樂安。”
翻箱倒柜的手停了,爬在箱子前的背影猛地一僵,隨后,一臉震怒地看向屋里的人。
“那在哪兒?”她的佩劍不在樂安會在哪兒!
小酆山。
當時她跟金刀老鬼打架的時候,一劍將他插到了小酆山上,尸首至今還掛在劍上。他們沒她那么渾厚的內力,太高,摘不下來,可這話說起來太長,不知從何講起。
林令斟酌著說,“要拿的話,得十二天。快馬,轉水路,再上山,再到酆山斷崖頂,再摘。”
你快閉嘴吧!
鬼刃第一次覺得培養出這么多二傻子,是她的過錯。她一刻都不肯停,怕自己冷靜下來,就有可能讓姜梨蘇醒。她爭分奪秒的四顧,一把抽出了林令腰上的佩劍。
她要去沾點血!
執劍的手被一人扣住了,鬼刃早料到付錦衾會奪劍,手腕翻轉,二人于頃刻之間交手數招。平靈沒想到他們會打起來,楞在當場,忘了攔阻。鬼刃知道以現在的功力打不過付錦衾,飛身而出,直躍酆記門前而去。
“我是囂奇門主姜梨,要殺我的,滾出來相見!”
這一聲暴喝混雜著渾厚的內力,幾乎震醒了整座樂安。平靈等人傻了,天機暗影也傻了,付瑤從床上半坐起身,不知這人是在作什么死!
這里面最傻眼的其實是老顧,他費盡心機買通殺手進城,以重金做引,就是怕他們顧忌姜梨身份而打退堂鼓,知道姜梨身份的自然也有,終究還是少數,非到萬不得已時候,誰會愿意去暗殺刺客門之主!
“她說她是誰?”其中一個刺客重聽一般的問。
“囂奇門主——”另一個也有點傻眼,“姜梨。”
“我說怎么值三箱金子呢!我這種小角色居然是來殺姜梨的?那句老話怎么說的來著?”
“殺雞焉用宰牛刀。不對,我們才是雞,我們是蚍蜉戴盆,以指撓沸,布鼓雷門。”
這是個讀過書的,邊說邊順著墻根走,人家不打了。
另有旁的人在邊上打氣,還有把刀掏出來的,“別妄自菲薄,要我說,不如趁著今日人多,一不做二不休。出錢的金主不是說了嗎,姜梨有走火入魔的趨勢,功力早已大不如前了。”
“你還信那個狗屁金主的話?那人純是個王八蛋!”
“但我愛王八蛋的錢,三箱金子,做多少買賣能賺這么多錢,搏一次命享半輩子福,老子認了!”
“那你怎么不上?”
“腿有點哆嗦,打算再看看,你們都看我干什么,你們行你們上啊!”
說著說著還急了,又都只敢在“窩”里喊,暫時沒人出手。
付錦衾追至近前,雙方再次交手,鬼刃看見他就心煩,他是除姜梨以外唯一看穿她是“瘋子”的人,不,可能姜梨都沒他先看透。而她這個自恃正主的人,在他面前猶如跳梁小丑。她是極愛面子的人,越愛越氣,橫批豎斬,那劍并不如她的鬼刃劍順手,身體也不太得力,她仗得就是付錦衾不會殺她,更不會下狠手!
“殺了我,你這輩子都見不到她!你不是很聰明嗎?算算這盤棋該怎么下!”
鬼刃招式刁鉆,雖然內力略顯不足,手中劍鋒一直都在貼著付錦衾走。
“用不用請馮大夫過來?”他們倆打架,最愁苦的其實是雙方伙計,他們都處于一種:我可能是該上,但我上去了幫誰,萬一幫了以后另一個受傷了,我怎么辦的想法中。
“你沖我弟弟吼什么!”斜刺里又來一人,直接擋開了二人。
鬼刃瞇眼細觀,發現對方頭發之蓬亂程度不亞于自己,一看就是床上爬起來的,再看那張盛氣凌人,走哪兒都是一副暴脾氣的臉。
“付瑤?”鬼刃對她也是深惡痛絕,“你來的正好!上次打我的賬一并在這里算!”
別看出來的次數不多,該認識的人都認識,之前在長盛街搶糖瓜那次,她憋屈了好久。
“算就算!老娘的眼睛還青了半個多月呢。”
付瑤跟姜梨打起來了,付錦衾沒插手,只是從旁注意著姜梨的狀態。
付瑤初時沒下重手,十五招之后,落了下峰,震驚一喝,“你來真的?!”
“不然呢?”鬼刃冷冷一笑,一劍施壓上來,“留你伺候我梳頭么?”
付瑤可以肯定那不是姜梨的眼神,即便兩人有過幾次沖突,她也不是這種眼神。
那是從深淵里張開的眼睛,布滿獸性和狂妄。
入魔了?或是瘋癥好了?
付瑤從指間彈出了一把峨眉刺,那刺日常收窄袖之中,以內力輕震,便會伸展成刺。
付瑤也動了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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