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要是我心甘情愿呢?
姜梨在酆記門口,從日升坐到了日落,中間兩餐都是在門口吃的,一只斗笠大碗,底下是飯上面是菜,端起來吃。
晚飯時分小酌了幾杯,折玉聽風遲鈍了兩日,將窗戶門敞開,方便她往里看。總這么看著,又讓他們倆有些懷疑。
“你們是不是要走?”折玉問過童換,童換晃著腦袋說,“不。”
“是不走還是不能說?真要走你得告訴我,我們公子人在玉寧,真要離了這地界我得提前傳信,萬一真走了,我跟公子怎么交差。”
結巴說,“不,不是。”
“不是要走?”
“不,不是。”
折玉連續問了兩次,童換都說不是,就以為真不是了。其實結巴的原話說全了是:不是我不說——是我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走,少主這不是還做望夫石呢嗎?心里應該也矛盾著,要是真走了估計也不會告訴你們,原本就是想遠遠看你們公子一眼就走。
但她是個結巴,字數越多越著急,她還有個毛病,凡事都想說個全和,別看說話費勁,張嘴就必須有前言后語,再問她一遍也還是用“不是”做開頭。
折玉還是有點不放心,又讓聽風跟平靈套話,平靈沒說實話,回的也是“不是”。
“這不是吵架了么?想守到你們公子回來好哄。”
這就導致了這兩個人都沒意識到他們真會走。
其實姜梨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走,她只是想等一個好天,等一個一不做二不休,說走就走的時刻。然后她就喝了點酒,精神很亢奮,過了晚飯到了睡前又喝了一點,忽然一拍大腿,決定第二日清早出城。
這事兒吩咐的倉促,耐不住決定下的早,子時將人挨個給扒拉起來,再多的東西一兩個時辰也收拾好了。
她喝多了也懶得睡,坐在院子里,邊看他們收拾邊醒酒。
“少主,差不多了。”
他們東西其實不多,是姜梨要帶的多,睡過的被子用過的床帳,她舍不得這地界,其他幾個也一樣,若非實在放不下了,其忍甚至想帶走一口鐵鍋。
“放車頂上不行嗎?趕上下雨還能遮一下。”直到現在還在堅持。
“他要是把鍋帶上,我那個洗衣服的木盆也要帶走,比門里用的順手。”焦與跟著攀比。
姜梨打了個呵欠,告訴平靈,“等寅時。”剩下的東西誰也愿意就帶上,沉也無所謂。
樂安城有宵禁,一更三點是暮鼓,五更三點是晨鐘,城里百姓再晚不能晚過戌時回城,再早早不過寅時出城,江湖人運起輕功獨來獨往沒人管束,趕車趕路就得遵著時辰來了。
幾個人還在院子里討論要不要帶鍋,姜梨酒意盡退,反而比任何一個清醒時刻都覺落寞。
像除夕夜的爆竹,十五的花燈,再張揚的年月,終究會變成一張褪色的對聯。
門外有人喊了五更,那是柳捕快他兒子打的,說是明年就做衙役了,提前練練膽兒。這更是臨時替她打的,老柳說,等她什么時候想打了再接過來。
什么時候呢?
姜梨笑了笑,像是把心放到了砧板上,里外砸出細密的窟窿,疼到麻木應該就不疼了吧。
隨手拿起身邊的長劍扣在腰上,她帶著平靈等人拾級而下。關門,落鎖,最后看了一眼酆記,最后看了一眼點心鋪子,跨上馬背。
終究還是沒等到他回來。
平靈看了看姜梨,“您真決定要走?”
姜梨攥了下韁繩。
馬車和行李車已經朝城門樓方向而去,駕車的焦與和其忍特意慢行著,都在等她那句不走。
姜梨深吸了一口,閉上眼,那是獨屬于樂安城的,晨露的滋味。
隨后,六匹駿馬疾馳而去,馬蹄聲響徹在空寂的城池之中。
決定了,走。
城門開了,按例會有一番查驗,姜梨勒住馬蹄,照舊讓馬車先行。清早出城的人不多,焦與做了登記,挺簡單的一個手續,不知怎么交涉了很久。
“少主。”焦與在馬下叫她。
“嗯?”姜梨有些心不在焉,半伏在馬背上應了一聲。
“咱們的車被人扣了。”
“讓誰扣了?我們是平頭百姓又不是商隊,出城還有忌諱不成。”
“不是忌諱,是...”焦與欲言又止,她等了一會兒,若有所覺地看向城樓方向。
時辰尚早,整片天幕都蘊在一片深藍里,飛角之下晃著兩盞官燈,燈下置著一張茶桌,左右對坐著兩個人。
右邊是穿著守城公服的老馬,左邊是,一身緞錦長袍的付錦衾。
“付公子說有樣東西他要留下。”焦與說。
“留什么。”姜梨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你。”
姜梨的心狠狠疼了一下,騎馬看城上,搖搖對視,那一眼中的纏綿相思,那一刻的糾纏撕痛,只有自己懂!
他在對望中飲盡了一盞茶,眸色冷漠清淡,起身抓起桌上的白玉佛頭串子,從樓上轉入石階,帶人魚貫而下。他很少帶人出行,今次帶過來的目的只有一個,若勸說不住,強留!
單袍輕獵,玉冠如塑,那是一個無論放在何處都華光萬丈的人,若非刻意收斂鋒芒,還要更盛。
兩人迎著彼此走近,他臉上有倦意,五官一如既往精刻,卻有幾分疲累之態。
他在離她三步之遙的地方停下來,她恍惚了片刻,方才開口,“什么時候回來的。”
“昨天晚上。”
“沒回付記?”
昨天她一直等到很晚,一直沒見付記有燭。
“沒有,一直在這兒等你。”暗影飛了書信給他,說她買了兩架馬車六匹良駒,他猜到她會走,快馬趕了三天,擔心她會不辭而別,入城之后聽老馬說人還在城里,忽然卸了力。
他說,“我跟老馬在城門樓上下了一夜棋,他輸了我九局,最后一局我輸了。”
因為聽到了由遠及近的馬蹄聲。猜到和親眼面對是兩回事,他攥碎了一枚棋子。
姜梨輕輕吸氣,“若我今日不出城呢?”
他打算守到幾時。
“那路上埋伏的那些人就白等了。”付錦衾眼里閃過一絲寒意,他在回來的路上遇到了幾批埋伏在外的殺手,似乎比他更早知道她要出城。
姜梨下意識看向他的手。
付錦衾沒有帶兵器的習慣,上次就是化掌為刃,以手為刀,此時指間,尚有未干的血痕。
她想象著他帶著一身疲倦坐到老馬對面,想象著他用沾血的手跟他下棋,他一定是累極了,仍是等了她一夜。
“付錦衾...”姜梨難掩酸澀,她之所以決定離開這里,就是不想為他招來這些麻煩,若不是她,他完全可以無視那些殺手。他們的目的是她,只要她走了,他們就會隨她而去。她是背著一身惡債的人,她不想將自己的債務平添到他,甚至整個樂安身上。
她知道他舍不得他走,可她必須得走,她艱澀地露出一個笑,強迫自己硬起心腸。
“本來應該跟你告別的,你一直沒回來,我又確實想不出道別的話,就隨便挑了個日子出來了。原本想著,遠遠再看你一眼,今日剛巧瞧見了,可見老天待我不薄。我是個麻煩纏身的人,不敢再欠你的情,怕還不起。”
她不是沒想過跟他長久,是根本不敢去想這兩個字。
“之前那段時間,多謝你的照顧。”
“要是我不用你還呢?”付錦衾看著姜梨,一步一步的走近,“要是我不計較盈虧,不在乎多寡,只要你能留幾時就留幾時呢?”
姜梨震驚抬眼,沒有想到付錦衾會說出這樣的話,他在讓她看清他的退讓,在攥她的心!
“樂安城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我對你也是如此,對不對?”
“不是。”姜梨控制不住的搖頭。
“不是為什么要走,離開付記還覺得不安全,非要離開樂安才能安心?”
他剛柔并濟,故意歪曲她的意思,故意將她逼得沒有退路,“信不過我,覺得樂安都是我的人,擔心我也會對你不利。我不是你的人,所以不受你的信任。”
“不是!”姜梨急了,她可以走,但她不想讓他誤解,“我從來沒有不信任你,我上次只是想有個時間理清一下思緒,我知道你生氣了,想哄你。”
“那就哄!”付錦衾打斷她的話,“現在還來得及。”
姜梨腦子一下子就亂了,她找不到能說出來的話,他這樣逼她,拆掉她建設許久的甲,她沒了防備,就剩一個赤條條的自己。
“你總冷著臉我怎么知道怎么哄!我生來就是這個古怪脾氣,對你是打破天窗頭一份,你去江湖上問問,我哄過誰!我在大街上砍了人,還打翻了好幾個攤子,腦子里亂的要命,再后來我就瞎琢磨,剛好付瑤來了,對我說了很多你我之間的利害關系,我覺得她說的都對,我想你好就不該繼續連累你,我們的關系根本不可能像正常人那樣,縱使勉強走下去,我心里能安嗎?別人嫁人隨的是嫁妝,我隨的是什么,滅門之仇嗎?你看看我這一身債!”
她指了指她空空如也的背后,那是無形的一把枷鎖,是她一生的牢。若有可能,她也不想走上這條不歸路,可她已經沒有家了,失去了霧渺宗,離開了霧生山,童宗弟子死的只剩下四個,她“生”出了鬼刃,讓她惹下一身孽債,她得還,也得報!
“我不是不喜歡你,是喜歡不起,我不能拉著跟我一起背負這些!”
付錦衾笑了,逼了這么久才說實話,嘴真夠硬的。
姜梨猛地剎住口,后知后覺的發現,被他調理了。她反復思考兩人的對話,發現他一早就給她使了絆子。
她忽然覺得氣惱,為自己的不夠堅定,為自己的矛盾反復,她沉著臉看他,都說七竅是這世上最玲瓏的心,他足有九竅!
她轉身回去牽馬,他幾步扣住韁繩,眸色一沉,隱見怒意,“阿梨,說到這份上還要鬧脾氣?”
他是在她身上花足了心思,可花去的這些難道不是他的真心?但凡不在意一點,他都不會趕三日路,喝這一夜更露。
“什么叫鬧脾氣?”姜梨呼吸上下起伏,具體氣在何處說不出來,反正對自己有一半,對他也有一半,“我做的這些在你眼里就是鬧脾氣嗎?我也經過了深思熟慮,也熬過了一個又一個晚上。我每天坐在門口等你,沒敢奢望其他,就是想再看你一眼。我說的還不夠明白嗎?我不是棺材鋪掌柜,不是姜染,囂奇門的孽債有多少筆,我比任何人都算得清楚!黃泉枯骨冤魂鎖,我自己已經是泥沼中一根枯木,你不忍我獨自承擔這些,我就忍心讓你陪我下這九淵地獄?”
她狠心拉開他的手,再度拉住韁繩,“我一開始哄你,就是想能好一時是一時,你又何必留我這么一個混蛋在身邊。”
馬在兩人身前不安的擺動蹄子,付錦衾深吸了一口氣,情緒壓不下去,知道她說的是氣話,雙方都是為彼此著想,可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要走,他縱使再理解她的感受也氣急了。
“那你問沒問過我愿不愿意!要是我心甘情愿呢?要是我非要一顆真心喂了狗呢?”
兩人動了真氣,隨扈的暗影和平靈他們都嚇了一跳,誰也不敢出言勸阻。一個天機閣主,一個刺客門主,隨便扔出去一個都能在江湖上掀起一場腥風血雨,誰能想到這兩位會像小孩慪氣似的吵嘴。
天色見朗,行人漸多,別遠說江湖,就說在這樂安城里,誰不認識這兩位是誰。再說樂安城里這些小老百姓,天底下就找不出比他們更好信兒的了,打架都留下來看熱鬧,遇上這種新鮮事能走嗎?全停下來側出半邊耳朵聽壁角。那腦袋側得還非常明顯,寫了一臉:你倆大點聲兒,我們聽不著。
兩人先時還冒著火,斗雞似的喘氣,余光里撇見一堆等著他們說話的人又漸漸的熄了。
姜梨覺得自己像盆沒了火苗,芯子還燒得通紅的炭,待要冷下來又耐不住那口憋在心里的余悶,“你說誰是狗。”
付錦衾用眼睨她。
你。
這話不用說,全寫在臉上了。他氣得不輕,城門樓留人,大街上吵架,這輩子沒做過這么不講體統的事。
他跟她頂著氣,見她再度伸手拽韁繩,真要累死。
“還要走?”皺眉,皺得死緊,快要愁死了!面前這個諢人是個大活人,他又不能真把她綁回去,情急之下拽在她腰帶上。
“我給人讓道!”她低聲嗤他,往哪兒拉呢!什么地方這么動手動腳的。
付錦衾嘆了口氣,沒松手,反而收了手勁將人往跟前拉,“讓道不如回去,堵在這兒算怎么回事,回頭人多了全看我們笑話。”
姜梨一晃腦袋,“我不怕笑話。”
“我怕,我事兒多,我好面子,有話回家說行不行?”
其實也沒別的話了,就像付錦衾說的,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再要走,就真的不給彼此留情了。他聲氣兒降下來,她頹喪地將頭撇向一邊。
真他娘是愛透了,但凡有一個狠得下心,城門就在那兒開著,十次都走了。
姜梨語氣軟下來,“我回去,能不能答應我,以后樂安城的事交給我來辦。”那是她招來的麻煩,應該由她自己解決。
他“嗯”了一聲,應下來也未必做到。她的功力根本沒恢復,內力用得太狠,氣海就空了,至少要有一炷香時間緩沖。身邊時刻有平靈他們配合還好,真遇上棘手的就要吃虧了。
但他留著這句話沒說,知道這是個執拗東西。
他帶著她往回走,兩人先行,后面的馬車行李自然原路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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