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馮這個姓氏,這兩天在鎮子上算是禁忌,特別是攤上這么一個人前臉上總是掛著笑的姑娘。
馮知秋臉上得體的笑容讓苗小云心中發慌。整個鎮子的人基本都知道,馮家山可就剩下這樣一個獨苗苗。
更何況,他們還聽說,那山崩就是發生在馮知秋面前的。
要是自己遇上這樣的事情……想到這,苗小云不由打了個寒戰,心中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若是換了她自己,就算沒死在那天,估計也跟瘋了差不多了。
“那以后我就叫你知秋好了,看你樣子應該比我小上那么幾歲。”
馮知秋柔聲應下,滿腦子都是那些藥材名,無心與她再搭話。
招呼著回來的這些人吃完飯,又跟著韓淑蘭一起去給病人換完藥,才松了一口氣甩了甩發酸的胳膊眼巴巴的望著她。
韓淑蘭一回頭就被她這樣的眼神驚到,臉上的表情驀然一頓,抬起頭落在她的眼角,就覺得心酸。
算算時間,她也不過才十多歲的姑娘,就遇上這樣多的苦難,實在是難為她了。
當年嫁給韓天明的時候,她是怎樣說服自己熬過那段歲月把他們幾個人養大成人的?
韓淑蘭語氣都不由的溫柔了幾分:“你要是不累的話,就先等等我,我馬上過來。”
馮知秋脆生生應下,乖巧的回到醫館一旁的院子一角,守著煤油燈等著韓淑蘭回來。
韓淑蘭在院子里轉了幾圈,又去廚房翻了半天才找出來兩根趁手的棍子。她用小刀把棍子末尾的位置打磨的光滑趁手一些,才向著約好的位置而去。
燈光在黑沉沉的夜色中顯的愈加朦朧,照亮著蹲在地上的兩個人。
韓淑蘭手里握著木棍,在地上比劃了幾下,才寫下馮知秋這一輩子記下的第一個藥名。
黃連。
先前的時候,馮知秋閑暇的時候,也會翻看老村長家的那幾本小人書。小人書上圖畫和字對半開,看著那些筆畫她倒也不覺得生疏。
只不過,落筆之后,難免不如她想象中的工整。
歪歪扭扭兩個大字寫完,她看了一眼韓淑蘭的筆跡,再對比一下自己的,不好意思的咬了咬唇。
韓淑蘭點了點地上寫好的兩個字:“你不用急,你現在這個樣子已經比我最開始學寫字的時候好看了許多。只要你肯再花時間練練,遲早都有超過我的那一天。”
重拾信心的馮知秋重重的嗯了一聲,彎下腰擦掉自己寫的那兩個字,又重新整齊的謄抄起來。
韓淑蘭站在她的身側,目光貪戀而溫柔的看著她瘦小的身軀,彎腰寫下一個個今日她說到的藥名。
現在這個時間段,已經容不下她花費心思從一二三四五循序漸近的教會她寫字了。她相信,只要馮知秋愿意努力,短時間之內,記下那些常用的藥材名是沒有任何問題的。
余下的,來日方長。
韓淑蘭拍了拍指尖在地面沾到的泥沙,直起身子守在馮知秋的身邊。見她身子都快彎的貼到地上去,連忙轉身取下墻上的油燈。
油燈被她提在手上,另一只手小心的擋住風口的風,屈膝蹲在馮知秋的身邊。
“黃連。”
“地丁。”
“蒲公英。”
“穿心蓮。”
隨著馮知秋抄寫出一個個完整的名字,那些字體的讀法也跟著從韓淑蘭的口中飛出。
一連等她寫上十遍左右,韓淑蘭擦掉地上的痕跡,先于她之前念出那些名字,再由著馮知秋默寫出來。
“不對,穿是寶蓋頭,一點,一撇……對,就是那樣寫。”
漫漫長夜,在兩人的無間協作中恍若彈指。韓恩貴習慣性早起,一出門就見到了滿地歪歪扭扭的藥名。
馮知秋不好意思的喊了一聲:“師父,早。”
韓恩貴挑了挑眉:“這些都是你昨兒夜里學的?”
馮知秋微不可見的點頭,就見到韓恩貴朝著她豎起了大拇指:“不錯,至少能看出來你寫的都是什么了。”
“繼續努力。”
“是,師父。”馮知秋歡喜應下,剛扶著韓恩貴坐下就被他趕去休息。
“這些日子你也忙的足不沾地的,趁著他們大伙都還沒醒,你趕緊去睡會吧,身子累垮了可怎么行?”
馮知秋笑著應下,拖著韓淑蘭一塊告退。兩人回到單獨隔出來的大通鋪,擠到角落里才說了幾句話就累的睡了過去。
院子的喧嘩聲和中藥味道讓兩人從夢中驚醒。韓淑蘭幫著馮知秋收拾好,就推著她趕緊去醫館前院的韓恩貴處報到。
重活這一世,她可從沒想過,要在這個地方當一個什么郎中。
她……想要的只是他們能過上能讓他們開懷的生活。
想要他們的生活順遂毫無怨憤,對自家的子女溫存飽含愛意,能夠近乎圓滿的走過這一生。
不要像她一樣,到死以后諸多埋怨。
韓淑蘭一路跟昨兒個一起出門的那些婦人打過招呼,卷起袖子就混進了救援隊。
說是救援隊,其實都算不上貼切。這大雨過后已經三五天了,能夠活下來的人基本都自發的聚集到鎮子上了。
余下的更多的,大概是已經被青山埋骨的可憐人罷了。
只不過,他們也不能放任那些人就那樣不管不顧。
天色轉晴,路面也干了不少,看見韓淑蘭一身利落打扮,袖子褲腿都用布條死死綁住,周圍人打趣了幾句,也就不再多說。
韓淑蘭走在隊伍的最前面,越往前走,整個隊伍就越沉默。
一直往前走了一個多小時,韓淑蘭才停下腳步。她看著面前滿目瘡痍的廢墟,站在被馮家山人進進出出踩踏出的那條小路,舉起手臂超前指了指:“那里就是馮家山了。”
“辛苦大家了。”
隊伍的老人劈手從包里掏出三根香點上:“馮家山的鄉親們,我們來遲了。”
一處處倒塌的房子被掀開,一具具發脹變形的尸首從土堆里被翻找出來。韓淑蘭作為隊伍中唯一的女眷,被分配到前線后勤的崗位。
一具具面目全非的尸體擺在她面前,她壓下想要作嘔的沖動,撕下一塊布條捂住口鼻,開始為尸體清理起面上的臟污來。
尸體面上的泥土被清理干凈,亂糟糟的頭發也被梳理到了兩旁自然的垂下。
韓淑蘭望著一張張記憶中熟悉的臉,內心沉重久久不能言語。
那個許久之前在她心中晃了一圈的疑問又重新回到她的腦中。
在她的記憶里,躺在這的百分之九十多的人都應該是死于以后的各種因由,而不應該死在這樣可怕的天災之下。
到底是有什么東西能夠齊刷刷的改變這許多人的命運?
馮知秋的家處于山崩的邊緣位置,只不過臥室的位置正巧被山頭的落石砸中,所以在臥室的所有人都沒能夠逃出來。
在馮母的尸體被刨出來的時候,兩個小的還被她緊緊護在懷里。而馮遠山則是身體保持在翻身而起的那一刻,上半身的骨頭被拍碎大半掩于黃土之下。
搜救隊的隊員眼眶發紅,七手八腳的抬著抱在一起的幾人去到一旁,又把馮遠山抬出來過后,才走往下一處建筑。
韓淑蘭望著自家舊宅被這些人翻了個底朝天,已經徹底看不出來原來的樣子,心中頓覺僥幸。
這樣也好,這樣的話,就算馮知秋回來看到這個樣子,也不會把所有的罪過攬到自己的身上。
馮家山的總人口加到一起,也不過二三十。天擦黑的功夫,韓淑蘭拿著手里的名單對了一下尸體的數量,才跟著一起搭手把尸體抬到鎮子上去。
來的路上還有人偶爾說些玩笑話,回去的路上,帶著這么多的尸體,再也沒有人能夠說出一句話來。
氣氛凝重的讓韓淑蘭仿佛回到了自己的葬禮,那時候自己也不過是就跟一個外人一樣看完了全程。
而現在……她看著周遭的這些人,覺得眼下好像也不過如此。
從她回到這個時間節點到現在,她也一直不過是個外人罷了。
她的存在,更像是一場夢幻泡影。
只需要那個叫卷塵的一出來,喊一聲她的名字,所有的這些人和事,就都會齊刷刷的把她忘記。
韓淑蘭心中難過莫名,一開口,出口的卻是自己葬禮上喪葬隊放的那一首沒有填詞的音樂。
她不懂那音樂到底有什么動人之處,只是在這樣的時刻,她想要唱那樣一首歌。
凄涼哀婉的音調從少女的口中飛出,盤旋在整個救援隊的耳邊一遍又一遍。
漸漸的,有天分高上那么一些的,在聽過兩三遍以后,也能勉強輕聲跟著哼上那么一小段。
月亮從鎮子的后方升起,照亮了他們回鎮子的路。
遠遠的,韓淑蘭就看見有微弱燈光等在路的那一頭,在樹影隨著風聲搖曳不已的夜晚,那盞燈紋絲未動。
如豆的燈火讓隊伍的亡靈調哼唱聲一斷,也讓韓淑蘭冰涼一片的心中一暖。
不,她并不是沒有歸處的。
她唇邊勾起微不可見的笑容,步伐輕快的越過負重的人群,手里捏著馮家山失蹤人員的名單,施施然走到那盞燈的面前。
手里的名單被汗水暈濕了邊角,被她珍而重之的雙手托舉到馮知秋的面前:“我把他們全部給你帶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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