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1
伽彌醫(yī)院——
程迪一遍又一遍得搓洗雙手,指縫和指甲無一例外,連連擠了三遍洗手液,每一遍都極其用力。
即使雙手已經(jīng)被揉搓得通紅。
她卻還是不肯罷休…
直到一女子進門關(guān)了水龍頭,嘩嘩的水流瞬間禁止,一直到下水道流水的聲音也漸漸消失,她才抬起頭來。
鏡中的自己面色微微蠟黃,些許蓬頭垢面。
她迅速沾了點清水擦去身上多余的疲憊,才重新看向鏡中的女人。
女子長長的睫毛掩蓋著眼神一絲絲憐惜,沒有濃妝艷抹,身材卻極其火辣。
一頭烏黑透亮的長發(fā)加上一身黑色長衣拖至腳后跟,剛好配上那高挑的身材和黑色的高跟鞋。
她的眼神開始變得不太自然,靜默了五秒鐘才開口道:“小妹,幾年來我走遍了許多國家,記錄了世間百態(tài),他們有渴望的眼神,也有狠辣的手段,死也是人間百態(tài),甚至最為平常。”
女子名叫孫琬,是來自中國的美艷攝影師,二十七八歲。
與其他人不同,踏上北國風光只為尋求真實鏡頭中的世界,竟像個膽壯氣粗的女漢子。
她在伽彌醫(yī)院已經(jīng)呆了好幾天,拍下無數(shù)急救場面,那天下午,從走廊出來就被火急火燎緊握藥劑的程迪撞翻,相機掉落的聲音可謂是清脆響耳。
本以為這下攤上了個大麻煩,怎料孫琬卻直接忽視相機,扶起程迪,還不斷道歉。
只見她又撿起相機,支離破碎的鏡片忽然間四處分散,在燈光下折射出強烈的光芒,刺得兩人緊閉雙眼。
“得了,又報廢一臺,哈哈哈!”孫琬揚起高蹺的黑裙擺:“唉,就不應該穿這衣服,媽的!”
“姐,您沒事兒吧?”程迪趕忙放下手里的藥劑,雙手揉搓成一團。
孫琬漫不經(jīng)心得看了她一眼,將頭發(fā)捋至耳后根,之后想到什么又急不擇言:“你快去吧,手里拿著這么多藥劑,肯定有急事兒。”
程迪立馬拿起藥劑,慌張鞠了一躬飛奔而去。
自那之后,兩人常常能在醫(yī)院的角落碰見,一來生二來熟,又同是中國人,自然而然得就熟悉了起來。
再到后來,程迪離開了伽彌城去了中國駐地…
幾天前,程迪再次回到伽彌醫(yī)院,狀況卻發(fā)生了質(zhì)一樣的變化。
不斷有重癥傷者被抬進來,有的被炸斷了腿,有的沒有眼睛,還有的,只剩下破碎的身軀。
她沾滿鮮血的雙手沒能拉回這些奄奄一息的生命,醫(yī)用手套在她看來,像是隔離了無數(shù)哭喊生靈的一堵墻。
然而一個小時前,一個北國小女孩在安全通道親手結(jié)束了自己年輕的生命。
當程迪推開門,頃刻間黯然失色,手里的藥劑摔碎的聲音引來許多旁觀。
她鮮血淋漓得倚靠在白墻邊,血液順著樓梯口一直流淌至門縫,那殷紅的鮮血透出馝馞的薄霧,在狹小的空間里彌漫著腥香,滴血處駐足著無數(shù)大大小小的血蓮。
上方透著白光的水果刀筆直得插在腹部…
…
程迪又是打開水龍頭搓洗了一遍:“我只是不知道,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這些愛好和平的人們變得不再像自己,她才十五歲,那雙渴望和平生活的眼神每天都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淡去。”
孫琬抓起裙擺,一躍坐上洗手臺,反倒平靜了心:“這個女孩,已經(jīng)在醫(yī)院呆了兩周,期間父母犧牲的消息一一傳來,也許在那一刻,她對這個世界已經(jīng)不再抱有任何幻想了。”
程迪關(guān)上水龍頭,喉嚨一哽,四周突然安靜下來。
孫琬又接著說:“這個世界是個牢籠,他們是待宰的羔羊,你我都是,只是我們每個人都在朝著不同的人生軌跡前進,憐憫之心確不可無,但逝去的已經(jīng)在開始填補這個世界的漏洞。
從北國打響第一槍之前,我就在這兒,我的鏡頭記錄了第一個逝去的平民,也記錄了第一支軍隊的所向披靡,他們的生命很脆弱,但他們的生命也很有價值。
我不求這些生命的逝去能讓那群嗜血的混蛋改頭換面,可我始終相信,只要一直堅信著某樣東西,最后就一定能實現(xiàn)。
我不推崇唯心主義,可我完全相信這一點。”
程迪眉眼依然暗淡,她說的這番話要理解并不難,可怎么想,都像是安慰人的話語。
幾秒后才略帶自嘲得開口:“可是有些事情,明明可以避免,如果我能多給她一點關(guān)心,或許就…”
“咳”孫琬似乎知道她想說什么,一聲假咳嗽打斷了她,隨后從洗手臺上跳下來,輕盈的身子愣是沒發(fā)出一點兒聲響。
她雙手抱著胸,捋了捋眼角的發(fā)絲,淡淡看去。
“你是一名醫(yī)護工作者,是醫(yī)生,本來就自顧不暇,你還會有其他的精力去安撫她么?
你不要為了讓自己心里懸著的石頭能夠落下而去接納它,你要救的人不止她一個。
包袱越重,你越累!你懂么?”
程迪突然就松了一口氣,摘了紙巾擦干手上的水滴,插進白大褂口袋里,漸漸露出淡淡的抿笑。
“孫琬姐,謝謝你,我好很多了,今天晚上,陪我去趟伽彌寺好嗎?”
孫琬淡笑,轉(zhuǎn)身前揮了一手:“傍晚我來找你。”
隨后婀娜著身姿,拉開洗手間的大門,緩緩離去,留下淡淡的清香回蕩在洗手間內(nèi)。
透過半開著的門,走道上依然是許多來回匆忙的身影,大多是醫(yī)生和護士。
程迪從洗手臺上抽了幾張紙巾,便出門加入了匆忙的行列之中。
“Miss cheng,快,隨我去搬點棉簽和藥劑。”
北國護士放下手中密密麻麻的幾張單子,拉起程迪的手消失在拐角處。
…
中國駐地——
“什么?”安安一下子從草地上彈起,枯黃的枝葉瞬間被彈至幾米遠,怔怔得松開了手里的水杯。
小貝撿起地上的水杯,雙眉緊蹙。
小貝:“這事兒我也是剛知道的,我知道你很著急,但是現(xiàn)在我們只能等。”
安安輕輕撇開小貝的手,那雙漂亮的杏色眼漸漸泛起薄霧。
“我知道他去了前線,可是去之前說不參與戰(zhàn)爭的,僅憑他隊友回來說的話,我可是不信的。”
小貝星眸微轉(zhuǎn):“我也是碰巧路過,聽到那人與指導員的對話,那顆炸彈落在他的腳邊,我…”
安安再也聽不下去,轉(zhuǎn)身朝著駐地方向跑去。
蕭辰說過的話漸漸在她耳邊回響:
“天空哽咽的時候,沒有雨傘的孩子更要努力奔跑。”
這句話,也是一直激勵她至今,今后無論多久,怕是會一直都無法忘卻。
一直努力奔跑的孩子,怎么會成為這個世界的棄子?
她穿過轉(zhuǎn)角時恰好撞見了要回宿舍的楊昊,他踩著慢悠悠的步調(diào)剛過拐角,手里的文件就被安安撞翻。
幾頁零碎的報告散落一地,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排列整齊。
楊昊脾氣好,又見是安安這個乖孩子,沒有言加責備,甚至是一臉擔憂,他從沒見過她如此火急火燎的樣子。
皺眉問道:“發(fā)生了什么事?”
安安突然就哽咽,說不出話。
還是后方的小貝上前解釋了一道:“蕭辰哥出任務時有顆炸彈…”
話沒說完,楊昊便大概猜到是什么事兒。
“指導員他們現(xiàn)在不在駐地里頭,回來報消息的也是美國士兵,他們也許是把敵人看錯了,又或者是躲著恐怖分子,暫時隱蔽起來了,你別著急。”
安安覺得那一刻,所有恐怖的情況頓時涌入她的腦海,兩腿開始微微顫抖。
“楊隊,你告訴我,還有他的消息么?羅肖克去哪里了?江峰呢?”
楊昊一時不知怎么回答,更不知怎么安撫她,回眸間,小貝已經(jīng)幫他撿起散落一地的文件。
“要不這樣,你找?guī)讉人陪你去一趟伽彌醫(yī)院,好好打聽打聽,看看有沒有他的消息,你也別太著急。”
安安轉(zhuǎn)身迅速看了眼身后的小貝,撥起腿就朝著駐地外圍的方向跑去。
小貝迅速將手上的文件交還回去:“楊隊,我陪她去,您別擔心。”
…
傍晚時分,西邊的太陽傾吐出火紅的余暉,悠然的云朵漸漸鑲上一道道金邊。
程迪迎著滿天的紅霞,站在伽彌醫(yī)院門口等待著孫琬。
整整兩分鐘,孫琬才輕手輕腳飛奔而來。
她這會兒的穿著沒太注重美艷,而是一套再平常不過的黑色運動套裝,黑色的鴨舌帽下俊眉修眼。
那般神韻別提有多像奧運會上的火炬手。
玩弄著略高的馬尾,對程迪是毫不見外,一手搭在后者的肩膀上,略帶抱歉:“唉,抱歉,本女神來晚了。”
程迪抿唇笑了,輕輕抬手按壓了一下她頭上那頂黑色的鴨舌帽,調(diào)侃:“孫琬姐,今天又是走的什么路線?運動學姐?”
孫琬順勢將雙手輕輕搭在她肩膀上,吐出長舌笑道:“我覺得主意不錯!
我之前跟旅館租了一輛車,現(xiàn)在他們一家逃亡去了,車子一直在我這兒,怎么著,要不要試試姐的車技?”
程迪覺得這話有些奇怪,被嗆得連連咳了幾聲:“你這話讓我瘆得慌…”
“唉,這伽彌城的人是一天比一天少,我就算車技再不好也不會撞到人的。”
程迪:“……”
孫琬的軟磨硬泡下,程迪跟著她上了一輛舊車,發(fā)動時泄氣閥發(fā)出的噗嗤噗嗤聲惹得她沒法安心得呆在這車上。
但路已開出一條街,也不太可能再下車。
剛過拐角,程迪就瞧見了當初與蕭辰第一次吃飯時的餐館。
大門緊閉,從以前的賓客滿座到現(xiàn)在的關(guān)門大吉,她完全不敢相信這期間才過了幾十天。
或許再次見到這地兒,讓她心里的創(chuàng)傷漸漸結(jié)痂,畢竟,今后再也沒法跟他一起吃飯。
可回想起來,還是有些許不甘心,程迪還是想到還欠他一頓飯。
如果思念是汪洋里的一條船,那她早就已經(jīng)迷失了方向,只能隨波逐流,像個癡情的賭徒,將一切都交給命運。
她落下車窗,淡淡得吸了一口氣。
孫琬發(fā)覺了她的情緒,一臉壞笑:“怎么?穿的少,有點冷了嗎?”
程迪散去眉眼的憂愁,輕笑一聲:“沒事,我只是覺得這大街上的氣氛瘆得慌。”
“為什么突然想到要去伽彌寺?”
“一直都想去,只是因為太忙了,所以也沒有太多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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