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人間不能留
漆黑的夜里,米糕鋪子的輪廓若隱若現,人們都已在沉睡中,唯有東偏房里的一盞燈孤零零地亮著。
江滄打開房門從中走出,坐在門外長凳上的曹靜和連忙起身,可江滄卻示意她坐回去,而后自己也走到長凳邊,坐到了曹靜和的身旁。
曹靜和側目看著江滄,他雖沒有落淚,可神色卻難掩哀痛。他只與姐姐說了一會兒話,聽姐姐交代了幾句,便把黃諄留在了屋里,自己一個人出來了。
江滄知道,姐姐定有更多的話要叮囑諄哥兒。諄哥兒才十二歲,馬上就要父母雙亡了。
其實,在黃諄進門的時候,曹靜和就認出來了,這個孩子便是他們抓捕黃展鵬的時候那個突然冒出來的少年。正是這個少年成功帶他們找到了真正的黃展鵬。
而這個叫黃諄的少年,竟然是江似錦的兒子,江滄的外甥。抓捕黃展鵬那晚,是那個突然出現的神秘黑衣人帶走了黃諄。
想到這,曹靜和心頭一陣暗喜,甚至有點小小的雀躍,她覺得自己心里關于山鬼究竟是誰的答案幾乎就擺在了眼前。
她的心里忐忑極了,江滄此時就坐在她旁邊,她甚至有點忍不住想開口去問些什么,可是細作最基本的素養就是不能去打聽自己的暗線是誰。
這個規矩誰也不能破。
更何況,這后院并非只有他們兩個人,江似錦病危,院里這么大的動靜,估計睡著的阮娘和白苓她們也都醒了。有些事,還是閉口不談的好。
曹靜和按捺住心頭的好奇,不再去想這件事。可她并不知道,此時江滄的心中也十分糾結。
就在今日清晨,他收到了靈狐堂的消息,他們從吳興好不容易給唐玉運來的藥,在即將抵達汴京時被人劫走了。
那幫人來路不明,誰也不知道他們是哪來的消息,竟能得知靈狐堂的人在運送這味稀罕的藥材。
如今藥沒了,最快的辦法就是通知吳興的靈狐堂再派人送來,可是那藥也不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萬一再被人劫了去,如此沒完沒了,遲早把吳興靈狐堂的藥材耗完。
最讓人生氣的是,元寶一聽說藥沒了,心里害怕,神情發慌,被江滄看出了端倪,江滄一審才知,元寶竟已經提前把藥的事告訴了曹靜和,還跟她說藥已經在運往汴京的路上了。
這下好了,江滄最擔心的事終于還是發生了——曹靜和已經知道了消息,眼巴巴地等著藥,可藥卻在運往汴京的路上出了事。
江滄一時氣極,提著雞毛撣子把元寶好好敲打了一頓,打得元寶滿院亂跑,哇哇直哭。這次連黃諄都沒護著他。
此刻,江滄就坐在曹靜和身邊,幾乎是如坐針氈。
可偏偏就在這時,曹靜和想起了唐玉的身體這幾日病弱得厲害,江滄既然來此,不如順便問一問他,那味藥運到哪了。
“大哥,我家官人的身子近來不太好,上回,你不是讓元寶問我要過藥方子嗎……”
她一說到這,江滄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渾身的汗毛都要豎起來了。
來了,終于還是來了。
江滄有些絕望地深吸一口氣,正準備好好跟她解釋一下,突然,門吱呀一聲開了。
江滄跟曹靜和連忙轉頭看去,只見黃諄低著頭,垂著手,慢吞吞地邁著沉重的步伐踏出了房門。他臉上一片凄然,卻沒有一滴眼淚。
江滄慌忙站起身來,曹靜和見狀,也跟著起身。只見黃諄走到江滄身前,看了看自己的舅舅,卻忽然抬袖行禮,恭敬地彎下腰去,聲音沙啞地說:
“母親已去,甥自知心力不足,懇請舅舅為母親打點后事。”
“……”
江滄聞言,一時怔在了原地。
方才,他一直在留意房里的動靜,但是卻始終沒有聽到哭聲傳來,他便以為姐姐還在撐著一口氣,跟諄哥兒交代些什么。
可他沒想到,諄哥兒并沒有大哭,甚至連一滴眼淚都沒有掉,只是平靜地給母親蒙上了臉,便走了出來。
江滄不知道姐姐最后跟黃諄說了些什么,但那是他們母子之間的秘密,姐姐提前把他支出來,就是不想讓他聽的。所以,他也沒必要問。他只知道姐姐對他的叮囑就是把黃諄撫養長大,不要讓黃諄和戎狄有染。
江似錦走了,曹靜和明白,江滄和諄哥兒來得匆忙,定然沒有購置治喪的物品,便上前開口道:
“江家姐姐既已去,還請大哥節哀,諄哥兒年紀輕,后頭的事還得靠你操勞。依我之見,你不妨先帶諄哥兒回去歇息,待明日把東西制備妥了,再來把姐姐接走吧。”
“不。”
江滄搖了搖頭,沉聲道:
“明日若是讓客官們知道你店里死了人,你的生意就不好做了,百姓們看到你跟我有來往,只怕也會連累了你的名聲,我只有趁著夜里把姐姐帶走才行。”
他頓了頓,又長嘆了一口氣,感慨道:
“我姐姐一輩子勞苦,卻因姐夫叛國,被娘家成國公府趕了出來,連門都沒進去。后來好不容易找到我這,又因驚鴻瘋魔,對她打罵不止,被我送到了你這。如今她人都不在了,我怎么可能再把她一個人丟下,先行回府去?”
江似錦剛到江府時,瞿驚鴻時常對著江似錦發瘋,可江滄知道自己對不起瞿驚鴻,也不好把她怎么樣。若非自己叛國,瞿驚鴻也不會在眾人的謾罵聲中瘋掉。一邊是妻子,一邊是姐姐,他實在兩頭為難。
最終,是姐姐主動提出要走,她不想再給弟弟添麻煩,只要弟弟愿意把她的兒子撫養長大,她去哪都成。
雖然她心里非常瞧不起這個叛國的弟弟,可她實在沒想到,自己最倚仗的娘家竟成了壓死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反而是已經從族譜上除名的江滄來送了她最后一程。
江滄抬手推開了房門,望向床邊,一刻鐘前,姐姐還握著他的手,流著淚說,她只能把諄哥兒托付給他這個舅舅了。
一些久違的已經快要被淡忘的畫面,突然開始在腦海中重現。
小的時候,江滄很長一段時間都是在吳興讀書,一年只能回京一兩次。所以他每次回成國公府,姐姐江似錦就變了樣子,越變越漂亮,越變越沉穩。他每次總說,姐姐又變了,再變就不認識了,可江似錦每次都是溫溫柔柔地笑著,對他噓寒問暖,還告訴他江淵又背著他調皮搗蛋了,讓他好好說一說這個調皮的弟弟,不然日后肯定屬江淵最沒出息。
直到有一年,府里再也沒有了姐姐的身影,她嫁給了黃展鵬,開始了一生的噩夢。
誰又能想到,多年后的今天,江淵竟是那個最有出息的。
只是此刻,江似錦的身上已經蓋上了白布,這次,她的容貌將永遠定格在了三十歲,再也不會有什么變化了。
他再也不用擔心日后認不出姐姐了。
這樣也好。
向來黃泉無止休,最是人間不能留。先走的人,比較不容易受傷。
江滄緩緩走到床邊,他將白布掀開,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風,蓋在了江似錦的身上。
他不想讓姐姐裹著白布進他的家門,他是來接姐姐回家的,什么喪事,什么殯儀,都沒有回家重要。
先回家,剩下的事,等回家再說。
江滄彎下腰來,把江似錦抱了起來,走出了房門。曹靜和立在門口,與江滄對視了一眼,她連忙側身,把路讓了出來,請江滄過去。
然而,江滄與她擦肩之時,卻停住了腳步,他忽然轉過身,沖身后的曹靜和道:
“你要找的那味藥,在運往汴京的路上被劫走了。”
曹靜和一怔,半晌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么事。唐玉的藥,沒了。
她微微張了張口,一時竟不知該如何作答。江家長姐剛去,她似乎說什么都不太合適,更不好再過多追問什么。
末了,也只是掩去眼底的失落,平靜地說:
“沒什么,你并不欠我,你主動幫我找藥,我已經很感激了。”
可江滄好像并沒有在意曹靜和到底在說什么,只沉聲道:
“你放心,我一定會想辦法救他的。我不會讓他死的。”
……
春分,天氣徹底暖了起來。
經過一番調養,唐玉前兩日便已經能下床了,長孫延昆又來看了一次,勸曹靜和陪唐玉出去走一走,他只有自己動起來,身體的經絡才能活起來。
正好曹靜和這段時日照顧唐玉也確實悶壞了,便興致勃勃地問他想去哪,他們可以一起去郊外郊游。
唐玉的興致并不高,但他知道曹靜和想出去玩,只輕笑道:
“我不挑,你想去哪,我就去哪。”
曹靜和心里清楚,唐玉情緒消沉,除了因為身子不舒坦,更因為小七跟他的決裂。于是,她盡可能地同他說著一些有意思的事情,掰著手指頭,盤算著說:
“我想先去買雞蛋火燒吃,再去道觀上三炷香,然后咱們去郊外的河邊看楊柳吧!你知道嗎,我小的時候跟我爹在蘇州,每到春天,河岸兩邊的楊柳抽出細小的新葉,葉芽黃嫩,伴著細密的水汽,遠遠看去,如霧如煙。所謂江南柳如煙,正是這般!”
只是不知道汴京有沒有這樣的景色。
唐玉原本也沒有多么想出去郊游,可是聽到曹靜和這樣一形容,忽然也對河邊的美景有了憧憬。
春光不等人,說走就走。
馬車行駛在汴京的街道上,兩邊的商鋪里熱鬧得不得了,曹靜和下車去買雞蛋火燒,唐玉輕輕拉開了車窗,望著外面的一片車水馬龍。
忽然,一個高大挺拔的青年從不遠處的人群中走來,他的身影正巧落入唐玉的眸中。那人身著淡青色竹紋袍,倒背著手,手中握著一把折扇,漫不經心地走過了唐玉的馬車。
這張臉就這樣清晰而意外地出現,讓人始料未及。
唐玉似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心頭一緊,不禁喃喃道:
“怎么會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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